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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她安然地入睡，梦里梦见了爸爸和妈妈抱着婴孩，温柔地唱著曲子哄她入睡。橘黄色的灯光透出残旧的窗，那窗也沾了光，不再那么破烂了。

  　　那晚任惟伊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安稳，然而这晚却有人辗转不寐。

  　　林天宇那天晚上一直不能入眠，老是想着哥哥林天择的事情。

  　　晚上送完任惟伊回家后，他便自己走了回家，沿着凤凰河走着，一直想着任惟伊下午坐在河边的那个模样，还有她手里的那幅画。

  　　他不其然地想着，世上会不会有相似的灵魂呢？

  　　就算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就算外表都是各异，但会不会真的有相似的灵魂？假如有的话，是否最终不管如何都会相遇？

  　　他的灵魂满怀心事，他默默地觉得任惟伊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相似的感觉。

  　　「天宇？」前头传来林妈妈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游荡？这时间点还不回家？」

  　　林天宇抬眼看见迎面而来的林妈妈，她扶著轮椅的手柄，轮椅上面坐着林天择，他的哥哥。

  　　他唯一的哥哥。他那不能走路的哥哥。

  　　林天择的脸色有点苍白，头发有点凌乱，样子看上去有气无力似的。

  　　林天宇一看见哥哥，便咧开一张嘴笑着，然后跑上前，问道：「哥，老妈，你们来散步？」

  　　散步在林家而言是一件很少见的事，因为林天择身体上的限制，所以除非他亲自要求，否则大家都不会主动提出，怕一不小心伤了他的心。

  　　在林天宇的印象中，他的哥哥只有一两次主动提出想出来散散步。所以现在在这里看见他们，他是有点意外的。

  　　「別总是叫我老妈，还没那么老都让你叫老了。」林妈妈斜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说。

  　　「我来推。」林天宇还是嘻嘻笑了两声，然后站在轮椅背后，由他来推自己的哥哥。

  　　「家里还没煮好饭，你哥说想出来透透气，所以带他来这里了。」林妈妈解释道。

  　　推著轮椅，是不可能从景御区推到凤凰河的。林天宇一转头，看着在上方马路边停了他们家里的车，便知道他们是坐车来这边的。

  　　「今天练水怎么样？」林天择很罕有地问道，坐在前面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林天宇。

  　　「还行吧，跟昨天差不多。」林天宇说得一脸轻松的样子。

  　　「你就不休息一下么？铁人也不能这样一天练到晚，现在还没正式比赛呢。」林妈妈在一旁苦口婆心地说道。

  　　「妈，我可以跟天宇单独讲几句么？」林天择回过头来问道。

  　　林妈妈知道今天林天择的心情不好，所以她看了林天宇一眼，怕他蒙在鼓里甚么都不知道。然而林天宇只是对她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林妈妈先去车里休息，林天宇继续沿着河岸缓缓地推著哥哥。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的了，对吧？」林天择看向平静的河面，声音听起来没有甚么高低起伏，他不是在问问题，他只是在说说话。

  　　这并不是林天择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了，但每次听到，林天宇都会觉得喉咙发干，连说话都有点儿困难。不管是多少次了，他都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次的幸免。

  　　他想，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得到真正的原谅吧。

  　　「哥。」林天宇很艰难的开了口。「会好的，黄医师也说过，只要坚持锻鍊，不要放弃，就可以再站起来的。」

  　　黄医师是林天择的物理治疗师，也是市内最顶尖最好的医师，从林天择坐轮椅的那天起便一直跟进他的康复进程。

  　　林天择笑了笑，又再静静地看着那河水。然后缓缓地说：「以前初中的同学，暑假去了爬黄山。今天来看我，给我看了照片。我才知道我很羨慕。」

  　　林天择从高中起，便决定不在学校里读书，而是留在家里读。因为一般的学校根本不习惯像他这种有特殊需要的学生，无法提供适当的环境，加上他实在不想再忍受別人异样的眼神，所以便毅然退学。

  　　当然，家里请了学历非常优秀的家教老师，加上林天择天资聪颖，在学习上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任何问题。

  　　除了身体上的限制外，他没有任何短处。然后这并没有甚么用。走不了路，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短处了。就算他有一百个一千个优点，都不足以掩盖这个致命的缺点了。

  　　林天宇看着哥哥的侧脸，就像在看着痛苦的本相一样。一瞬间，两人之间便只剩下了沉默。

  　　第三十章

  　　林天择的肤色在夜间看起来有点惨白，带一点病态，与同年纪的男生截然不同。这大概是因为他总是躲在家里，甚少外出晒晒太阳的缘故。

  　　「哥，黄医师甚么时候会再来？」隔了不知道多久，林天宇问道。

  　　黄医师每星期都会有一天来他们家，和林天择做物理治疗，这样的频率已维持了七年之久。

  　　黄医师每次做完了治疗，都会跟他的父母说，其实林天择重新站起来的几率是很高的，只是他一直认定自己做不到，所以才会一直做不来。与其说是身体上的限制，不如说是内在的心理因素。

  　　但没有人敢说些甚么。除了不断的鼓励外，甚么也不能做，不敢做。

  　　「明天。」晚风吹过林天择前额的头发，林天宇看见自己的哥哥好像又瘦了一圈似的。

  　　「下次可以的话，选周末吧。我可以在家陪你呢。」林天宇尽量用轻松一点的语气说道。黄医师和哥哥约时间，每次都是约平日的时间，他要上学，从来都没机会帮上忙。

  　　他总是想，假如可以约在周末的话，他就可以在一旁看着，有甚么需要可以随传随到，而且他学到了一点甚么训练肌肉的动作，平日在家也可以帮哥哥定期练习，这样子说不定可以加快康复的进度。

  　　林天择轻轻地笑了一声，绝望地道：「你在能帮我甚么呢？那么狼狈不堪的画面，你就別看了吧。」

  　　总是有护士跟著，然后尝试扶他站起来，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多么无力，深呼吸一口，用尽全力想靠自己站一会儿，结果半秒都不到就跌倒在地了。

  　　有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的时候，他也尝试着站起来，但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一离开轮椅，他就甚么都不是，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不依赖別人的话，就没有办法生存。就像寄生虫一样。或许他连可怜的寄生虫都不如。

  　　那么不堪入目的画面，自己看见都不能接受，自己看见都想嘲笑，难道还要给別人观赏吗？他有时候真的希望黄医师永远都不要来就好了，他宁愿永远的坐在这该死的轮椅上面，也不要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又倒下去。

  　　这有甚么意义呢？就像是不断重覆地做着恶梦一样。除了摧毁自己以外，甚么也得不到。

  　　林天宇哑口无言，只能站在一侧默默地看着哥哥。

  　　哪怕是发洩任何的情绪在他身上，他都可以全部承担，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也绝对不会反抗。

  　　然而哥哥从来都不会这样做。他一直都站在原地等着，但哥哥却永远都不会靠近他，他连一次承担责任的机会都得不到。

  　　他们站在河边，似乎能闻得到河水的味道，树叶的味道，还有踩在脚下的泥土的味道。两人明明做着同样的事情，感受著同样的东西，但却永远都无法连接在一起。

  　　一人拼命的追着，一人却总是跑得越来越远。两个世界曾经那么靠近，现在却无法看到彼此的影子。

  　　「听爸爸说，你调去了甲班了？」林天择的声音孤孤单单的穿过了风，传到他的耳边。

  　　「嗯。但他们都非常聪明，我没法追得上。」林天宇轻松地答道。他其实也从不在乎，读书读得不好，并不要紧，他的哥哥读得很好就够了。

  　　林天择顿了顿，然后像拆穿真相似的说道：「你不肯读而已。你总是想让別人先看见我，所以才宁愿自己一无是处。」

  　　他虽然走不了路，但他并不是看不见。自己弟弟的心意，他从来都知道，不过有时候却像是在可怜他。所以每每想到这点，便会不自觉的把林天宇越推越远。

  　　林天宇呵呵笑了笑，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比较好，於是说道：「哥，除了黄山，你还有哪个地方想去？我们接下来的暑假可以一家人去那里旅行。」这事情之前林爸爸就问过他了，他说一切都听哥哥的。

  　　「你知不知道，从我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就是一大座山。我总是从家里看过去，那山又大又高，我经常在想，不知道从山那边看过来，又是怎么样。我的家在別人眼中是別墅，但在山上往下看，它是不是会变得非常渺小？」林天择喃喃地说道。

  　　眼前就像浮现了窗外的那座山。在那么长远无尽的日子里，他总是待在房间里，看着那座遥远的山。有时候他觉得极其孤单的时候，便只能和那座山相对无言。

  　　林天宇想了想，然后说道：「哥，你如果想去爬山没问题啊，我背你去。爬我们家对面的那座山也好，爬黄山也好，我背你。」

  　　他想他现在已经够强壮了，他可以背自己的哥哥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就算是爬斜坡也没问题。或者他哥哥要他做甚么都可以，他都有自信可以做得到。

  　　林天择笑了笑，那笑声是不相信，他连自己都不相信，还怎么相信別人。「回家吧，估计家里在等我们吃饭了。」

  　　於是林天宇听话的推著林天择，来到车旁边，司机便立刻下了车帮忙，轮椅折叠在后车厢，把林天择安放在后座，林天宇坐到了副驾驶座，然后不用十分钟就回到家了。

  　　安排自己上下车，还要处理自己的轮椅，花的时间可能比真正开车的时间还要多。林天择想着想着，忍不住想发笑。

  　　林天宇推著哥哥来到饭桌前，佣人忙上前帮忙安顿，另外几个佣人摆好饭菜，林爸爸一声「吃饭吧」，大家便动起筷子。

  　　「甚么时候比赛？」吃了几口后，林爸爸抬眼问林天宇。

  　　「下星期五。」

  　　「完了以后就给我专心读书，不然送你去甲班也是没用。」林爸爸夹了一些菜给林天择，又对林天宇说：「多学学你哥，你有他一半我都满足了。全年级考最差，也就你有这能耐考得出来。」

  　　林天宇伸了伸舌头，说道：「要学哥那多难啊，哥的头脑哪是普通人能追得上的。如果我有一半我也满足啊。」

  　　「你就只剩这把嘴！」对于自己的儿子，林爸爸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要耍赖，他比谁都厚脸皮，跟沉稳的大儿子相比，是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

  　　转个头，林爸爸温声地问：「天择，大学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天择去年考高考，考到了全市第三名的优秀成绩。然而在选大学的时候，他却一家都没有填。因为他觉得没有一家大学可以真正的接纳他。还没尝试过，他便自己退后了。说甚么未来，他根本从来都没有办法掌握些甚么。

  　　「今天留学的中介刘小姐有打电话来。」林妈妈怜爱地看了林天择一眼，然后说道：「她说美国和英国都有很好的大学愿意录取我们天择，而且那边的环境好，设备也足够，我觉得……」外国的大学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去外国留学的话，再发生甚么事情，连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吧。」林天择垂眼说道。林妈妈听了以后，立刻连声说「哎哟，呸呸呸」，眉头紧皱，这些不吉利的话她明显是半句都不想听到。

  　　林爸爸咳了几声，对妻子说道：「你再问问刘小姐好了，看看那边大学会不会有甚么其他的建议。」

  　　林天宇想了想，插嘴道：「之前看过新闻，有些大学在推行遥距离学习，不用特地去那边读书，留在这边读，也可以拿到那家大学的学位。如果是一流的学府的话，这方面是肯定不会落后于人的。」

  　　说得头头是道，林爸爸连连点头，让妻子再跟刘小姐沟通沟通。

  　　林天择看了弟弟一眼，他想得没有错，林天宇是刻意的掩盖自己的光芒，有时候从他的话里，其实就知道他的眼光是独特的，思想是开阔的，反应也是敏锐的，只是他藏了起来而已。如非必要的话，他都不会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点风头都不想出。

  　　吃过晚饭以后，林爸林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林天宇回到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地听着歌。

  　　林天择敲了敲他房间的门，门是开的，不过他还是在门外敲了几下。

  　　林天宇立刻回过头来，看到是哥哥，便兴奋地走上前喊了声「哥」。哥哥平常吃完饭就会直接回自己的房间，很少来他这边，所以他有点喜出望外。

  　　不管怎么样，都觉得是个好时光。

  　　他们閒聊了几句以后，林天择问道：「爸爸之前说要送你去美国，你为甚么不去？」林天宇的身体没有局限，想去哪就去哪，在外面又自由自在，他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弟弟誓死不从的理由。

  　　「哎，外国有甚么好的。」林天宇摸了摸脖子。

  　　「那如果我真的去了外面读大学呢？」

  　　「那我就跟你去。」——我要照顾你。林天宇心里想着。

  　　「所以我让你去哪，你就去哪吗？就算你不想，你也不会有异议？」林天择看着他，好像要确定甚么似的再问了一遍。

  　　「那当然。你让我去东，我不会去西。你说甚么就是甚么。」林天宇一脸忠诚地说道，他只差在没有把这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好，我记住了。」林天择笑了，但林天宇看不出来，他的笑容是开心的，还是有著別的情绪。

  　　他的哥哥总是把自己藏了起来，时间久了，要了解他也变得困难了，很多细节也渐渐变得陌生。

  　　於是那天晚上，林天宇躺在床上，弯曲右手手肘枕着头，却是怎样也睡不着。他想起了哥哥的未来，又想起了自己的未来。

  　　他希望时间不要变，他希望一切都不要变，他可以一直像这样，听哥哥的使唤，照顾他陪伴他，就算偶尔几句冷言冷语向他泼过来，他也可以照单全收。但他却觉得，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他身边的人和事，还有他的世界，都开始变了。

  　　那晚的月光特別圆特別亮，银白的月色洒满了他的房间，在黑暗中照出了事物的形相，但却照不出他心事的出路。

  　　第三十一章

  　　世上的人满怀心事，但也是要照样的过日子。每一天的生活，都像在积累著更多的心事和担子。然而生活仍然要过下去的。明知道烦恼只会更多，明知道会受伤，但还是得若无其事般走下去。

  　　因为每人的身后都没有退路了。

  　　在这方面，任惟伊是个了不起的专家。她总是白天学习生活，晚上整理思绪，绝对算不上自得其乐，不过也已渐渐习惯。

  　　除非那天是特別的日子，例如那天她的生日，还有，今天她妈妈的生日。

  　　星期五那天晚上，任惟伊算好时间，在妈妈差不多下班回家前便準备好饭菜，还有她买的生日礼物。

  　　妈妈说不用庆祝了，因为餐厅忙不过来，不能请太多假。但任惟伊坚持，并说她今天会等妈妈一起吃饭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