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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都出去找程冬了,但是不敢带着林夏遥,怕那个没找回来,这个又丢了。林夏遥蹲在家里哭,觉得自己没用透了。觉得都怪自己。都怪自己自作聪明。都怪自己害了程冬。
往常在她心里,只要能考得好,生活里没有别的大事可操心。可真的事到临头了,她才发现,自己身为一个小孩子,威胁这个世界的手段是如此的贫乏。
就只能哭着喊着威胁说自己不去读书了。
但其实捏着几百块钱就离家出走的程冬,才不过半日,同样也后悔了,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也觉得自己没用透了,说来说去,离家出走,本质上,不也还是在威胁自己的父母而已。
在意你的人,才会被你威胁到。
往常程冬看到作业就打呵欠,一提起打游戏能熬三天三夜,带字的书只能看进去武侠和打打杀杀的漫画,身为一个少年人,他平日在游戏里横刀立马,在江湖文里行侠仗义,觉得自己一身钢筋铁骨,无所畏惧,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
他有装了满身满心的自尊戳不得碰不得,程松柏越是拿棍棒之下出孝子这样的道理来让他屈服,他就越是不服。他堪比天高的自尊和惨淡的考试分数没有关系,和捉襟见肘的零花钱也没有关系。
刚读完初二的孩子,尚且没有被这摸爬滚打的社会所教育,不能理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几百块钱,就敢离家出走,觉得自己宁可睡桥洞啃馒头,饿死也不回头,穷死也不回家,这点骨气是有的。
就要用这种破釜沉舟的姿态,来证明一件事,你们冤枉了我。
结果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十四岁的年纪,连张买票的身份证都没有,户口也忘了偷出来,想要换个城市浪迹天涯?那是痴人说梦。连打工都没人要。
程冬站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发现自己前路无处可去,回头无家可归,擦边而过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不会有人管他肚子饿不饿,也不会有人管他背后疼不疼,更不会有人只是为了他没考好就暴跳如雷。
除了在乎你的人,谁稀得管你?
大夏天的离家出走,没有空调房,不到一个小时,身上就被晒得汗涔涔的,刚换上的妈妈洗好的T恤黏腻腻地粘在他背后的伤口上,染得发疼。没证件也没钱,晚上也不可能开酒店房间睡觉,程冬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想要有个书房锁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到了夜里,白天晒出来的汗全成了酸臭味,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令人恶心。想洗澡?没地方洗澡。想换衣服?没衣服可换。甚至连想上厕所,都最好憋着,公共厕所又脏又远,令人难以忍受。
程冬窝在江边大桥的桥洞下,看着周围的流浪汉捡垃圾盖报纸,觉得自己离家出走这个行为无能的可笑。原来离家出走,是这么艰难的事情。原来生活里,处处要花钱。
程冬不愿意去找脏兮兮的遗弃报纸遮盖自己,抱着膝盖打盹,可惜他再傻小子睡凉炕,这点带着伤的火力也扛不住江边晚上湿热的风,和夜深露重浸润到皮肤里的水汽。
半夜里程冬就开始发高烧了,头晕得站都站不起来,背后的伤口染得疼到一抽一抽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虚弱地想,自己不会就交待在这个桥洞里了吧?这可真是不能更无能更短暂的一生了。会被人笑死的。
好在他无边的想象力还没来得及向悲剧的深渊里更进一步地延展下去,为了生计忙活的环卫工人就开工了。
看着穿着打扮在桥洞流浪汉之中格格不入的大男孩,环卫工人好心地拍拍他,摸了一手滚烫,吓了一跳,问他:“孩子,你父母呢?”
烧得迷迷糊糊的程冬,报了他爸的手机号。
程冬盛大的离家出走,不足二十四小时,就终结在了医院里。妈妈拉着他哭,爸爸和他道歉承认是自己冤枉了他,黄老师,奶奶,小叔叔一家,林叔叔一家,所有人全为他兴师动众,甚至还报了警,程冬应该心满意足的,他离家出走的全部目的都达到了,可他埋在枕头上不想说话,觉得自己像个荒诞闹剧的主角。
他吃了热粥喝了温水,换上了妈妈带来的干净衣服,闻着医院白床单的消毒水味道,享受着病房空调带来的舒适温度,心中没头没尾地想:哦,我连住院费都付不起。
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黄老师答应撤销程冬的记过,孩子也找回来了,好像程冬最后闹成这样子,也没人特别怪林夏遥,除了她自己。
程冬从头到尾连提都没提过一句,作弊是林夏遥主动的,大人们心里也清楚,闹成这样其实和那个小纸条没有太大关系。
长大以后,有些事情回头去看,都不是大事,是真的。
可在那个当年,在那个小时候,站在那时那刻那个地方,对于孩子来说,那就是天都塌下来的大事。
那一年,林夏遥才十二岁。这是她短短的人生里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没有之一。
那一年,决定离家出走,觉得全世界都在对抗自己的程冬,也不过才十四岁。那个不负责任的夜晚,也是他觉得自己短短人生里,最丢脸的事情,没有之一。
林夏遥打了一肚子的腹稿,修改了一千八百遍的说辞,去医院看程冬,想给他道歉。
可程冬埋头睡觉不理她。
理亏的林夏遥又不可能把发烧兼之伤口感染的程冬哥哥摇起来,听她背诵道歉信,只好委委屈屈地又回去了,说明天再来。
可第二天程冬还是埋头在睡觉,眼睛缝都不眨一下。
林夏遥连跑了三天,都没捞着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却等来了北上的火车,该去开学报到了。
大人们都不觉得这两孩子这点别扭算什么大事,说过几天程冬就好了,总不能耽误学业,好说歹说,把哭肿眼睛的小丫头劝上了火车。
其实程冬不是生气,他就是觉得丢人。太特么丢人了。头天还摆出一副自己不怕伤不怕死,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离家出走,第二天早晨就可怜兮兮地报父母的电话号码,花着爹妈的钱,承认还是住家里舒服。
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更不想和他遥遥妹妹讨论这件事。反正他是病人,就想假装自己成天都在睡觉,就想假装这事儿不存在。
等程冬康复之后回学校,初三都已经开学一周了。黄老头见着他都尴尬,却没想到这混小子一下子安静沉稳下来了,即使没有林夏遥在旁边盯着,上课也不说小话了,下课也不跑网吧了。
回过劲儿来的程冬也有点不习惯,刚开学头几日他还在医院里,林夏遥主动给他打电话,他假装还在睡没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他都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哭兮兮地给他道歉。程冬摸摸鼻子,心想这太尴尬了,本来也和她没太大关系,主要是他和他爸过不去。还不如假装睡着算了。
可后来遥遥就不给他打电话了。
程冬盯着电话发愁,是不是给她打回去一个呢?
第18章 童年的结束语
从前程冬还真的从来不怎么用电话和林夏遥交流,想想都怪怪的, 开头应该说什么呢?你好?最近过得怎么样?
以前他们每天直接拉开窗子就喊, 天天见面, 动不动往对方家里跑, 反正是基本没有打电话交流过。
结果程冬这通电话还没打出去, 就在同桌桌上看到了撕开的信。就是半截扯开的信封,只剩下了寄件人地址那一点残留。
这应该是别人的隐私,但是程冬毫不客气地就直接伸手去别人的课桌上翻了。那是林夏遥的笔迹,寄件人地址是她少年班预科的学校。
但里面是空的, 就是收信人拆信时粗暴撕开剩下的小半截,不小心丢在了桌上而已。
程冬盯着从厕所回来的同桌问:“遥遥给你写信干什么?”
“啊……”徐梦遥一脸尴尬, “你怎么能偷看呢?”
程冬不在乎,他觉得遥遥写的信,不能算别人的隐私,也不能算他偷看,追着这学期换回来的同桌问:“遥遥给你写什么了?”
他知道遥遥和徐梦遥关系还算可以, 但是怎么也轮不到给她写信而不给自己写信吧?
徐梦遥一直躲躲闪闪遮遮掩掩, 程冬就越发好奇了, 上课下课追着她问, 上学放学堵着她问,逼得这女生没办法了,才跟他说,他得保证不和林夏遥说,自己才能告诉他。
程冬自然点头答应了。
徐梦遥涨红着脸, 不太好意思地轻声问他:“你是不是暑假被你爸打的离家出走还报警进医院了?”
程冬顿时脸都绿了。这丢人的破事儿,他还想幸亏暑假他们是在省城,没同学知道呢。不然不得被自己几个朋友笑死。
“遥遥和我说,这事其实不怪她。她就是觉得你肯定达不到你爸设的分数线,会被打得太狠,她才帮你作弊的。可怎么和你道歉你都不理她,她也哄你哄得有点烦了,所以跟我写信抱怨了两句。”徐梦遥很为难地说,“我真的不能给你看信,这是遥遥的隐私,遥遥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少年班预科是两年,她本来想一年读完的,可是给你补课一学期,把她自己的学业都给耽误了,实在是教你太费劲了,结果你还是考得那么差。”
这话其实程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也没怪过遥遥,可遥遥这么写信和别人抱怨,他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至于怎么个不舒服法,他暂时也说不清楚。
反正就是很不舒服。
可让自尊心爆表的程冬,打电话去质问遥遥,是不是觉得他笨,是不是觉得他耽误了她的学业?那是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越想越难受,夜里睁着眼睛一回忆,觉得这些话,好像字字句句全都是事实。
教他特别费劲,教了还考不好,耽误了她的时间和学业,还操心地帮他作弊,最后还得捏着鼻子来给他道歉。
越想越认识到自己其实是个累赘的程冬,自尊其实非常受伤,遥遥不主动联系他,他也不肯再主动联系遥遥。
他满心烦躁地渡过了在这个熟悉小县城的初三九月。看着同桌每周和林夏遥通信,自己却再收不到只言片语,每次追问内容,都是自取其辱。
等到了十一长假,明明爸爸还在外省加班忙碌弥补之前的丧假进度,奶奶也跟去了小叔叔那里,家里只有妈妈暂时在县城陪他照顾他,而妈妈一贯对他十分宠溺,最近就更别提了,可程冬就整个假期都没出去玩,没去网吧没去打球,老老实实在家里复习,越复习越生自己的气。
他真的从小就特别能动弹,能让他老老实实坐下不挪窝的,只有打游戏。如果是坐下写作业,三秒钟之内就要打呵欠。后来难得静下来的时候,就是被爷爷按在书桌前写书法,画山水画,旁边坐着遥遥在读高中的教材。
如今两个人都不在了,程冬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字多,公式也多,门门课都看得他眼晕,看得他心浮气躁,心中和他爸擅自单方面达成了和解。觉得养自己这么一个儿子,确实非常操心。他自问把自己放在他爸的境地里,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别提养老婆养儿子负担一个家了。
然后就更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确实是个累赘。
如果一个人自觉做错了事,会有几次主动道歉求原谅的勇气?对于林夏遥而言,是连续跑了三天医院,开学打了三次电话,后来每周一封道歉信,和一次冲动的回家旅行。
刚开始程冬不理她不接电话,她也没着恼,因为她自我代入程冬的处境,觉得谁要是害自己被打到医院里,道歉一百次也不会原谅对方的。
那就写信好了,总比电话不接强,显得也比较有诚意。她写作文分数从来也不低,写起道歉信来,简直是真情实感,剖心掏肺,连反思带歉意,又厚又长,写满好几页。
少年班预科的学业很紧张,只能周末抽出空来,每周一封,从不落空,可封封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林夏遥不泄气,等到十一回省城过长假时,知道程冬妈妈陪着他在县城里,偷偷摸摸自己坐了趟直达大巴回去找程冬,决定要当面道歉。碰一鼻子灰也不怕。她觉得程冬受了很大的委屈,自己被打得那么惨又不能打她打回来,那多折腾几次出出气,也是很有道理的。
最后一封信里还写了说,在程冬总是喜欢放学后打篮球的小球场那里等他,等不到他她就不吃饭不睡觉不回家了!
其实还是带了一点知道程冬要是真见了面,不能装睡不能不接电话不回信,肯定会拿她没办法的有恃无恐。
觉得她程冬哥哥不会真的生她很久的气。
结果等到的不是程冬。
徐梦遥是来带话的,很是尴尬地给她买了一只雪糕请她吃,陪她坐了一下午,安慰她。
程冬让徐梦遥转告她,以后不要再给他写信了,令人困扰。既然她要去读少年班了,那祝她前程远大。既然这个小县城已经装不下她这个少年天才了,以后请她远走高飞,离他的人生越远越好。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是生下来就遇见了林夏遥,没得选择。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初二结束的时候,林夏遥就能提前离开他的人生。
他希望林夏遥能有一点自知之明,他照顾她,只是因为两家长辈的原因,一起长大,迫不得已。以后既然已经分隔南北,如果可以,即使遇到,最好维持表面的和平就行,不要让长辈夹在中间难做人。
林夏遥捏着那只雪糕,捏到化了都没吃,坐在球场边上,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回顾了自己短短的人生。
她小时候,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孩子的烦恼。她的童年,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大概就是,成绩好到一个地步,是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老师也宠她,爷爷奶奶也宠她,外公外婆也宠她,爸爸妈妈难得回来一次,对她宠得能上天。邻居爷爷奶奶也喜欢她,程伯伯程伯母也喜欢她,她的程冬哥哥更是千依百顺。
她自我感觉在班上人缘也不错,自己很大方啊,作业给抄,考试给看。
从小她连书包都没怎么背过,那个大书包里,装满了超纲的教材,重得要命。虽然大多数时候不是一个年级,可是程冬每天喊她上学,替她背包,接她放学,还是替她背包。
就这样,林夏遥觉得自己也没有长多高。当然了,程冬更没有被压多矮。
她连什么卫生值日都没有做过。到了轮她的那一天,程冬就会急急忙忙放了学,跑来替她。她不擦黑板,也不扫地,因为就像二手烟会呛得她流泪一样,灰尘会呛得她疯狂打喷嚏。
如今回过头去看,谁愿意跟奶孩子一样,给小丫头当保姆?接她上学陪她放学替她做值日给她拎包,走哪里都得带着她迁就她,还因为她背锅挨打进医院,又不是欠她的。
林夏遥想起来刚读预科时,这辈子第一次住宿的她,同那个和她头顶头的小女生宿舍夜聊。
少年班预科里,没有大于十五岁的孩子,这女生刚刚十三,其实家里根本不想让她来读少年班的。她的爸妈对女儿如此自信,认为将来剑指top2那是最起码的,眼里搁不下别的选择,少年班的大学都瞧不上。
可这女生父母工作忙,她读的一直是寄宿制学校,也是成绩好,爱跳级,每每老师极度偏爱,招来了不少暗地里排挤她孤立她的同学,在正常学校里过得很痛苦,便还是来了少年班。
当时林夏遥惊奇地睁大眼睛,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因为成绩太好被欺负的人?她自己被欺负过吗,被讨厌过吗,好像没觉得啊。
如今想来,自己真是嚣张得令人讨厌啊。
她一贯跳到哪个班,哪个班原先的第一就被她一脚踩下去变成了第二。原先班里的各种职位也被撸一圈,班长、学习委员、课代表,喜欢她的老师都往她身上栽,【创建和谐家园】好几项,明明她不管事,不听课,上课自己看自己的,老师还是喜欢她,言必称:“你们看看林夏遥!小你们好几岁!人家学得什么样子!你们再看看你们自己!”
老师的偏爱从不掩饰,林夏遥也从不低调,明知道老师喜欢自己,仗着老师喜欢自己,在班上过得飞扬肆意。
上课不耐烦听课,下课也不耐烦讲题。
但凡有人来问她,三言两语讲到关键之处,如果对方不懂,声音的分贝就忍不住涨上去,语气里就带出了无法理解,一股子怎么就听不懂呢的焦急。
更别提让她同一题讲第二次了。
林夏遥坐在那个小球场旁边,不想吃雪糕,只想哭。
想再回去和挺多人,尤其是上学期的程冬,说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