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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有意思了。”老太太的声音沉了下来,“九五至尊尚且还念着不敢纵逸,你一个小小的外封郡主,每年拿着你母亲十倍、百倍的俸禄,都去做什么去了?”
兰沁禾垂眸无言。
万清膝行上前,磕了一头,“母亲,这孩子都是儿媳管教不力,儿媳这就带她回去,将她关进祠堂里好生反省。”
“你是宰辅,天下万民都要你操心,这点小事不用你费力。”兰老太太是很不喜欢万清的。明明是嫁进来的儿媳妇,可她尽顾着自己的声名利禄,膝下的孩子一盖不管,兰家的子孙不出息,一半都是万清的缘故。
这话听着讽刺,万清连忙道,“母亲这话折煞儿媳了,儿媳知错,日后一定悉心管教他们,绝不会再让您失望。”
“我知道你在我这里说好话,转头就又心疼孩子放任他们去了。”老太太冷哼一声,“这么多年你倒是好做人,上不得罪我这个老太婆,下卖给西宁郡主和光禄寺卿面子,你既然不管,就别碍着我来管。还是说那位西宁郡主如今只管宫里的叫皇奶奶,瞧不上我这个兰奶奶了?”
这话一出万清和兰沁禾同时磕下,额头紧紧贴着地板,不敢抬起半寸。
老太太望着下面孙女儿毕恭毕敬的身影,遥远而生疏。
何曾几时兰沁禾还是喜欢往自己身边来的。
小时候的她会在自己房中找书读,会垫着脚去摸西洋钟,被万清训斥后还理直气壮地回答“母亲,我在格物致知”,会拒绝仆人给的软枕,“君子不贪床榻,我只用白玉冷枕”。
她会陪着自己手谈,陪着自己天不亮就起来练字,陪着自己跪坐半日品茗修禅。
老人家幽幽地开口,声音疲惫且沧桑,“七岁的姑娘家尚且还知道勤俭爱民,二十七岁的人了,每日拿着民脂民膏,今日去打牌花去三十吊钱,明日陪佳人游湖花去几百两,后日竟和府里的戏子纠缠不清。兰沁禾,你何德何能?”
兰老太太深深地望着下面跪着的孙女,说不清是痛心疾首还是如何,浑浊的眼里一片通红泪光。
“祖母老了,真不想为了这点事情伤了家里的和睦。”她望着纸上稚嫩字,终究舍不得太过冷峻,语气逐渐平缓,却也带上了哭腔,每一个字都痛心异常。
“你金榜题名,却不愿意步入庙堂,我想着沁禾这孩子从小受的苦太多了、过得太累了,在国子监松快两年也是好的。
“可过了年你就二十八了啊孩子。三十而立,你立了什么?”
她攥着手里的纸,下面的兰沁禾把脸埋在地上,一字不发。
老太太颤巍巍地起身,歪着头去看兰沁禾,“你这身上穿的、平日吃用的,一年要花去多少银子,这些银子是哪来的?都是百姓们从牙缝里给你省下来的啊。他们一年到头都吃不起两块肉,大雪的天还要卖了家里的棉被才能过年,他们把这钱送到了你身边,你就拿它去赌博、去买戏子?”
老人的双眉紧紧皱在了一起,红了眼、哑了声,“你小时候,不这样的啊。”
兰沁禾没有抬头,老太太心中满是失望。
她挥了挥手,吸了一大口凉气,让自己的心冷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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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屋子里的焦尾我让人取来了。”老人拭去了泪水,恢复了平静。
她忽然从椅子下抽出了一把斧头,兰国骑猛地一惊,上前去护,“母亲!”
“滚开!”兰老太太一把推开他,高举利斧发了狠往下劈,哭着厉喝,“我今日就砍了你的骄皮奢骨,把我从前的孙女儿还回来!还回来!”
嗡——
七弦迸断,梧桐裂烂。
兰沁禾跪在地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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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主子快别喝了!”
西宁郡主府院中一隅, 银耳拉着兰沁禾从地上起来, 她身旁倒了七.八个小酒坛, 手里还在开新酒坛的红封。
“来了来了,衣服来了。”莲儿拿着大氅从院口过来,说话就要给兰沁禾披上。
初二的夜,刚落完小雪, 月凉甚雪,她却只穿了一件薄衫,头发也只松松地用绳子扎了两圈。
“我不冷。”兰沁禾一把扯掉背后的氅,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伸手将酒坛对准了夜月,痴笑了一声,“梁园歌舞足风流, 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年少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她脸上酡红, 眼神也清明不复,仰头饮酒, 酒水洒了大片打湿了衣襟,寒风一吹冷冰冰地黏在胸口。
“来,让园子里的戏班子动起来。”她回头望向了银耳,脸上说不清是酒还是化了的雪, 濡湿一片。
“我要听……武松,叫秦玉去扮潘金莲!”她鬓发凌乱,眉眼恍惚, 嘴角还挂着傻笑,两个丫头见了心里无比惊骇。
“主子……”莲儿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银耳,“主子是不是……我去请太医吧?”
“大年初二又是三更半夜,去哪找太医。”银耳望着院中疯疯癫癫的女子,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别过头去,按着帕子拭了拭眼泪,“你在这里看着主子,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你去哪啊!”
银耳没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
这个点九千岁府中还亮着灯,主子没有睡,下面的众人也不敢睡。
凄冷的胡同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叩门声,门房开了房,被突入的寒风冻得哆嗦了一下,心情极差,“谁呀,大过年的这么晚了还敲门?”
他站定了往外一看,就见石阶上站着一个女人,戴着兜帽手提灯笼,见门打开后压着声音道,“西宁郡主府的,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
慕良是在郡主府的西湖找到的兰沁禾,她站在白石桥上,拎着一坛酒望着下面的湖水,女子穿着一身茶白的里衫,背后是皎白的明月。
她站在桥上,不论是湖水还是明月都离她甚远,于是她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形单影只,连影子都散在桥壁上,不成全形。
兰沁禾似是察觉到了有谁在看她,于是缓缓朝慕良的方向望了过来,勾起了唇笑了起来。
“啊……公公。”
她呵笑着叹了一句,慕良被这样的神色看得一怔,紧忙小跑过去,站到了兰沁禾身旁。
“娘娘,外头冷,我们回去吧?”
女子身上的里衫松了领口又湿了大半,连露出的锁骨上都沾着酒水的湿光。大年初二的夜,又刚刚下过小雪,谁的身体都不能这么糟蹋。
兰沁禾听了这话,侧过了身握住了慕良的一只手,款款地开口,“方才还有点冷,一见到公公就一点儿也不冷了。”
她似是十分清明,眼睛里也是亮的,唯有脸上淡淡的红晕和满身的酒气证明她确实醉了。
慕良这会儿生不出羞涩来,兰老太太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明白为何兰沁禾会在这时把自己灌醉,闹成这副模样。
“你吃过年饭了吗?”她甚至还记得寒暄问候,“今年没能陪着你,我本来想初四去看你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慕良弓着身,他手被兰沁禾抓住了没有松开,但不碍着他回话,“吃过了,劳娘娘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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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要写首七言送给你。”她一手拿酒一手拉着慕良走去了前面的亭子,“新年佳节良辰美景,不要负了才好。”
慕良顺着她的意思,回头给了跟来的平喜一个眼神,便有人将纸笔铺好又退了出去。
兰沁禾左脚踩在了石凳上,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拿笔。慕良一惊,他还从未见过西宁郡主这般不规矩的姿态。
女子拿着笔舔墨,等那支笔吸饱了墨水之后,她提着手腕思量了一会儿,片刻才下笔游走。
亭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半盏冷月,很难看清。她也不需要看清,只顾着感觉落笔,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的笑意,除了那狂放了些的举止衣着,似乎和平日的兰沁禾没什么两样。
慕良等着她写完,兰沁禾搁了笔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慕良便拿起了那张纸,对着月亮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这字写得潦草又粗犷,和兰沁禾平日写得小楷全然不同,上面的墨又浓又重,笔锋之间处处戾气,慕良读完,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娘娘……”这东西写不得啊!
兰沁禾浑然未觉,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亭子,闷了一口酒哈哈大笑着,“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她醉得站不住,却还有力气单手抬起那酒坛,斜着身子仰面喝酒,“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她喝得肆意,大半的酒水都洒在了身上,坛里便不甚多少。
最后一口酒尽,女子猛地一把将酒坛砸落,碎在地上炸起一阵惊响,她脸上的笑意也全然消退,那双一直以来温和的杏眸里布满阴沉,眉宇间也缠上了狠戾。
慕良低头看手上的纸,那最后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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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年李商隐的诗,前头写的怀才不遇壮志未酬,最后一句写的是小人猜忌。
「小人们以为凤凰把腐鼠当做美味,没完没了地猜疑高洁的凤凰要同他们抢夺」
这话李商隐来说就罢了,可兰沁禾来说,那小人指的就是……
慕良当即撕了纸,将其生吞入腹。
兰家二十年的隐忍蛰伏,好不容易新皇换了旧皇,局势稍好了一些,若是这首诗传了出去,立即就能满门抄斩。
太后手里还有先皇的一道旨,随时能将兰家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界。
“你怎么撕了?”兰沁禾望见了慕良的动作,倚着亭柱挑着眉,“写得不好?”
慕良没有说话,这话他不敢回答。
兰沁禾倏地嗤笑一声,“是了,又不是我写的,我哪有这般的胆量,就连用古人的东西,也得借酒壮胆。”
她侧过了身,背靠着栏杆,眼神缥缈,不知望向了何处,“外有倭寇,内有奸佞,武缺良将,文缺直臣。慕公公,我十八进的国子监当博士,一数也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每一任的三甲都是我的学生,那么多的进士,可朝廷还是年年缺人,我亲眼看着他们从一腔正气变得长袖善舞,所学的心理也不知道还剩几成。”
女子回眸,侧着脸望向慕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因为他们去的地方,我一辈子也进不去。”
……
“千字不到竟然错了三处,睡前连着下一篇一起过来重默,将文抄写二十遍,明早我出门之前送过来。”
“诵文落笔没有一点恭敬心,心性浮躁,连圣人的名讳都能写错,跪去祠堂念书,把气性洗干净了再过来。”
……
“把剑捡起来!这会儿就抖成这样,日后你在战场上是不是直接昏过去!”
“穿两件铁甲上马,再射不中不许吃饭。”
……
兰沁禾靠着栏杆坐在了地上,她吃吃地傻笑了两声,眼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嘲讽,笑着有泪滑下。
“祖母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占着民脂民膏的蠹虫。”她喃喃着不知道说给谁听,“酗酒赌博还豢养戏子,天下得我,是百姓之灾……”
声音渐轻,女子说完,坐在石阶上歪头睡了过去。
慕良上前,看见那张脸上泪痕纵横,浑身上下冰凉透骨,没有一丝暖意。
她身上满是酒气,比一旁地上碎裂的酒坛更加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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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沁禾醒来时, 脑袋一片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