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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断了气。
谢随轻轻地将无相放下,低头默了片刻,道:“我们去找安可期。”
秦念看着他,他的神容已十分疲倦了,目光却仍好像在坚持着什么。短短数日之间,他的两个自孩提时代便已熟识的朋友,一个背叛了他,一个被害致死,即使当年被满天下地追杀,他似乎也没有露出过如此刻这样的,疲倦又坚持的表情。
秦念轻声道:“这不是安可期做的。安可期中了小鬟的毒,又与你我缠斗了那么久,而无相【创建和谐家园】只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安可期若要杀死他,原有许多比全力使出摧云掌更简单的法子。”
谢随道:“但这些事,总是只能着落在安可期身上,才能问个清楚不是吗?”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
“方丈?”来人声音浑厚中带着些困意,却似是改尘,“方才【创建和谐家园】听见此处打斗声响,不知出了何事?方丈可安睡?”
谢随看着那扇门,没有动,没有说话。秦念依偎着他,也没有动,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此刻只要多说一句话,便很可能保不住改尘的性命。
宝塔罗汉虽然昔年是江湖上打家劫舍的大盗,但武功全废的改尘又犯过什么错呢?
过了一会儿,改尘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了。
谢随终于松下来一口气,对秦念道:“我先去后院找些药材,你在此处等我。”
秦念点了点头。伤后初醒的身体尚很困乏,她从无相的尸身边稍微挪开了些,便自闭目养神。
谢随走了。她闭着眼,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弯刀上。
禅房中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见外边风吹枯树的声音。无相已死得透了,但却仍然端坐蒲团,好像高僧圆寂一般。
可谁又知道,他心中仍有多少的红尘牵挂,多少的贪嗔痴苦。他在南阳的家人,也许至今不过以为他只是跟老友安可期出门云游了而已,也许至今还在等着他回家。
秦念无可奈何地一笑。她虽然年轻,但她也已经知道这世上太多事情,尽是无可奈何的。她听着风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她竟听见了水声。
水声来自地下,她与无相所坐的地砖之下。
这座孤岛之大,便连周围的树林里都已听不见江涛,却在这孤岛正中央的方丈禅室里听见了水声?!
秦念尚来不及细思,谢随已经回来,扶起秦念道:“我们走。”
秦念跟着站起身,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掠向地面,示意他静听。
谢随屏息听了半晌,渐渐地,竟脸色变了。秦念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刹那间腾起了痛色,好像那水声竟然将他击痛了一般。
但是他又转头看向了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他笑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呀?”
秦念皱起眉头。
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你可能是伤到了耳朵——哎,哎你慢些走!”
***
安可期此次上岛,约莫就是坐船来的,他心疼自己中的毒,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赶着谢随和秦念跟着他一同上船离开。而那寺中的僧人们却好像全没知觉一般,仍旧晨钟暮鼓地念经,便连他们走的时候也不来相送。
江波浩渺,大船行出许久仍不见对岸,安可期立在船头吹着江风,若不经意地问谢随:“你那两根剔骨针,可好些了没?”
谢随微笑,冷风挟着水汽濛濛扑面,他的眸光仿佛也在云遮雾罩之中,“托安老板的福,这大半年来,尚未发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安可期却没头没脑地发出一声感叹,“你也不要怪老弟我,纵是那神医蒯蓝桥,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金针还有这等用处。”
“安老板虽然身不由己,但到底是得了皇命钦点,顺风顺水地做出了一番事业啊。”谢随微微挑眉。
安可期道:“什么事业,该垮的时候还不一下子全垮啦?”
“圣上总不会忘记安老板的好处的。”
“他?”安可期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可是天底下头一号忘恩负义之人,不然他怎么做得上皇帝?”
谢随笑笑,不说话了。
一时间,似乎有许多经年的感慨,但若再说出来,却是干瘪无味了。
安可期眯着眼睛看着这位老友——姑且算是老友吧——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谢随。羡慕他不似自己这般,软弱、贪婪、虚伪、浑身都是弱点和破绽。
可是自己若不是这般,软弱、贪婪、虚伪,也许自己早已被这人吃人的江湖给吞得尸骨无存。
而谢随呢?谢随他纵是勇敢、淡泊、真诚,但他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当初离开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为,你不想再入朝堂?”
谢随怔了一怔,复宽容地一笑,“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这许多。”
“也是。”安可期想起当年的谢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个时候,说你是跋扈都抬举你了。”
谢随笑而不言。
“呐,谢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吗?”
“说说看嘛。”
谢随叹口气,“我想回家。”
安可期一愣。
“钟无相说,我母亲快不行了。”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可是你母亲,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经往生了。”
谢随抬起头,笑,眼底却已然毫无笑意,“是吗,安老板?”
安可期啧了一声,“这种事情,我何必骗你。”
“我也不解,”谢随道,“安老板,你家大业大,而我不过一介草民,这种事情,你何必骗我?”
安可期看着他,沉默下来。
谢随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说我母亲病重,只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又怎会抛下了念念,星夜赶去延陵?”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事情他早已想过千百遍了,无论有怎样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尽了,是以说出口时,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没有见上太夫人最后一面,也是你福气不够,竟要怪我吗?”
谢随的话音依旧淡淡,“我这人根本就没有福气,我早已认了。但是我的母亲,她真的往生了吗?”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这人缠夹不清,若实在不信,我这便叫船工掉头,开到延陵去让你扫个墓便是!”
“这却不必。”谢随扬声笑道,“但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敢作敢当的。蒙你好心问候我身上的剔骨针,我才想起来我缘何会被种下这东西——原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啊。”
安可期停住了脚步。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他没有转身,只有冷酷的话音随风传来,“你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24.怀毒(二)
安可期离开后,谢随独自一人在船头吹了一会儿冷风。
他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他自己,当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船顺流而行,在江面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水纹,转瞬又严丝合缝地消失在船后的黑夜之中。那高悬的月亮仿佛潜入了水底,又被桨声打碎成千万晶亮的断片。
侧前方的不远处已可望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延陵,大约也不远了。
他离家十五年,南北东西地漂泊,却只在五年前,回过一次延陵。
那时候是安可期来信同他说,延陵家中的老母亲病得糊涂了,什么家门耻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见自己的宝贝大儿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时他正与秦念住在无锡,从无锡到延陵,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晚了。
当他赶到延陵时,母亲已经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见侯府为太夫人出殡的仪仗,站在最前头的是手捧着诰命圣旨的弟弟和弟妹,他们身旁是宫里派来吊唁的特使,身后跟着众多的亲戚。他们哭泣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又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无论他再如何从记忆里翻找,最终也只沾得满身灰尘而已。
直到他们终于都不见了,延陵的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纸钱,仿佛在这盛夏里落了一场雪。
***
谢随回到船舱,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才转头,对秦念平静地笑:“有客人来?”
秦念正倚靠着舱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锁在这里。”
说着,一个娇小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朝谢随行了一礼,“小女子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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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随笑道:“说什么失礼,若没有你在后应援,我与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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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随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秦念道,“被你灌了那么多药,没有法子。”
谢随满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又问小鬟,“当初绝命楼攻打吹金断玉阁,究竟结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开口:“当初那一百两黄金,你觉得究竟去了哪里?”
谢随怔住。
“我从见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诉你了,你偏不相信。”秦念微微一笑,“安可期托你护镖的那口箱子里,从来都没有过一百两黄金。从一开始,那箱子里就只有石头。”
“为什么?”
“为什么?”秦念抬眼,轻笑,“因为他想用你,引出我。”
谢随凝注着秦念,等待着她的后话。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过来,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开口道:“那口箱子,不过是安可期用来坑你的道具,与绝命楼全无干系。”
“那绝命楼——”
“绝命楼,是我在扬州置下的产业,目的就是监视吹金断玉阁。”
谢随原本打定主意无论秦念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然而听到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产业?”
“我是没什么钱,你也没给我留几个钱。”秦念淡淡地道,“是红崖寨老当家的钱,也是红崖寨老当家的主意。”
谢随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这个老当家,是男是女?”
小鬟抢着回答:“老当家始终云英未嫁,离开寨子的时候还漂亮得像个二八少女……”
谢随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个白眼。
秦念接着道:“吹金断玉阁虽在江湖上结缘甚广,骨子里却还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将生意做到那么大?初时我还不能确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谁,直到他让你来找我。”
谢随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