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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羽还没忍住,压低声音:「小气。」
我瞧着行止君挺拔地立着,当初虽则是合适多过于情爱才订下这婚约,总归是有些年的情感在,只是让我失望成了这样。他说:「华阴,你入了魔,只怕恨极伤己也伤人,若回九重天,还有些方法补救。」
我便也平静道:「我没犯错,你们也带不走我。九重天也并非你一人做主。谁让我入的魔,行止君,你记不记得?」
他的神思突然空白,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像是在竭力回想。桑榆突然上前扶住他,替他说道:「但你手上这件神弩,本是仙界的东西,不能带去魔界。」
我简直要笑出声,这把神弩,恐怕除我之外也再没人能拿得起。她这般贪婪,恐怕到时候反噬了自己,我便也多提醒了一句:「桑榆。你若真想替代我的位置,除却一味讨好我亲近的人之外,还需明白,这荣光后边,还有相应职责,你若是背负不起来,恐怕会死得很难看。」
我又看看遂羽,他是我刚升上仙时路过乌鸡山捡回来的小乌凤,本是要做坐骑的,阴差阳错地化了人形,我索性就收成小【创建和谐家园】了。谁能想到当初的小乌凤,在师父百年后历经生死回来,还能对师父横眉冷对的呢?
人人都说天上最公正的仙君是东边的行止君,我便当着这诸多人的面问他:「倘若徒儿以下犯上,擅自对师父用术法,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之徒,该当如何?」
行止君张了张口,好久才说:「废修为,抽骨,择一。」
遂羽颤着唇,往后退了两步,嗫嚅了两下,却唤了我一声:「师父。」这声师父来得未免晚了些。
我说:「念往日情分,我便只剥去你骨中我曾留下的一株淬骨花。」若非这淬骨花,遂羽也不会这么快就化为人身,灵智都不晓得开没开。桑榆要拦,可惜我神弩上的光晃到她了,半步也不敢上前。
取骨里花的时候,我难免多问了他一句:「虽然我不是什么顶好的师父,可是也倾心教习你,我知道世间多有人走茶凉、趋利之心,只是你这样,我总是会伤心的。」
遂羽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却下意识地反驳我:「你欠桑榆姐姐的何其多,我若不帮她,她真就一无所有了。」不知为何,他说完时脸上凝滞了一瞬,茫然一片,像是在思考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把淬骨花取出,他百年里只知和桑榆玩闹,荒废了修行,这花一取,便立时成了一只杂毛小乌凤。我顺手把这株玉亮的淬骨花插在了小骷髅鬼的头上,却横生少年簪花的风流,我竟是从他黑洞洞的眼眶里,看出了分咬牙切齿来。
我笑盈盈地转向行止君他们,手执一把神弩:「多谢诸位观看。天道讲究因果,谁种下恶因,吃到的自然都是恶果。蓬莱仙洲,向来不接污臭之徒。从婴,送客。」
他们到底走了,带着那只小乌凤,不知道是为他再寻一朵淬骨花,还是急着把他扔回乌鸡山。来时冥海惊涛骇浪,去时也狂风暴雨,这蓬莱大约除了我母亲,没人能再欢迎他们。
我总归是生出了些怅然:「这替身,究竟替的是什么?」
小骷髅却探了个头出来,海上的落日将要垂尽,花树落雪,他冷笑道:「替的是他们自己的恶念。倘若真心欢喜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其他人来替了她的位置。偏偏这样伪装起来,世人还要赞一句深情,到头来却怪世事弄人。」
我笑起来,这个小鬼头插了朵淬骨花,说话都说得深了,我便继续逗弄:「若是你呢?」
「我等。鬼的一生太长太暗,我等她再回来,带我见一见光。为她递刀,为她疯魔,为她才成活。」
落日的余晖在这一刻达成最盛,海面上光明灿烂,金光流转。小鬼说,我等。
5
一百年的情况,我于世间不甚了解,从婴便细细和我说尽了。他说一百年里,八荒其实太平,但是族内的天仪却时不时出现紊乱,恐怕这天下太平是假象。
我想了想,安抚地摸了摸从婴:「即使百年前浩劫再现人间,我也会护好蓬莱。」骷髅鬼看着我抚上他发间的手,不大高兴地冷哼了一声。
只是我本入了魔,不好再待在蓬莱。我走的时候,从婴追出来,眼角带了红,欲言又止:「上仙入了魔,想必十分不好过。」
我想了想,才慢慢道:「我入魔不过是为了除去心魔,我从前想着入魔必定【创建和谐家园】羞耻。可有人为我立了一座庙,供的只是华阴,不论我是仙还是魔。我只需知道,我仍是华阴,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想明白这一点,我在魔界过得也算快乐。」
我只需明了,三界中还有一处我可以依靠。
从婴怔住,我却已经越在冥海之上了。小骷髅鬼歪着脑袋,神情瞧起来几分愉悦,只是不如从前憨傻可爱。我问:「小鬼,你怎么不把头摘下来当球踢了?」我见过许多次他这样自娱自乐,只是从界碑带他上路来,他便不那么活泼了,懒洋洋的,偶尔说话也带着散漫。
我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的莹白骨架僵住。
「想必是人多太紧张了,不好意思踢。」小骷髅头顿时点了点头。
我恍然大悟:「那就等会儿越了冥海落了地,你再踢吧。」
这时候万丈金光都已经退却,想必驾着金乌的仙子已经归去,天地暗淡下来,然而这冥海上却升起千万荧光,蓬莱胜景之一,仿佛漫天星落此间。
我置身其间,不知道为什么失了力,从空中往下坠去,无数荧光从我身边交错过。
我往下坠,有只手揽着我的腰悬住,小骷髅鬼已不知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玄衣黑发的清俊魔尊,从喉间往上看,一张脸乃是水底之月般动人。荧光落在他漆黑的眼底,冥海之上的,唯有我二人。他把我压向他,伸出指尖抬我下颌,眼角生出艳绝惑色,他说:「华阴。你要本尊把头摘下来踢给你看,是也不是?」
明明是这样旖旎的场景,他说话却是给我听出了一分咬牙切齿。
我故作讶异道:「欸,我的小骷髅鬼呢?怎么变成了一个大魔头?」
姬珩凑近我,唇色惑人,抬眼可见他长睫历历可数,他吐声:「被本尊吃了。」眼底到底还是添一分羞恼,「你什么时候看出本尊……」
看出你装成了那只蠢骷髅么?天底下哪有拽成那样的骷髅呀。
我唔一声,却不得不笑盈盈道:「白檀落雪这样的味道,唯有你有啊,魔君——」
他勾了唇,眉角漾开一点笑意,他垂眼瞧我,在我耳边喊了声:「姐姐。」我顿住。
二字缱绻,吐气低沉。明明他扮作骷髅时也这样低着声音说话,只是感觉却是十分不同。绵痒地吹在心上。
他再近一分,眉眼秾丽得让四方失色,我怔住,他把一朵淬骨花反簪在我的发间:「这花还是你戴着吧。」
我问:「我年少时曾路遇凡人欺辱妖鬼,他问我天道是否公正,我说天道不公,但我公正。那半妖半魔的少年是不是名唤姬珩?」
他说「是」。
我问:「百年前我以身殉天,是你保全我的躯体,为我收敛四散神魂的吗?」
他说「是」。
「华阴。我等你很久了。」他叹。
从你尚且不知道的时候开始,高楼起了又塌,寂寞地等了你,好多好多年。
6
这三界突然从哪一天开始乱了,也许是从第一只被镇压于魔渊中的魔物窜逃开始,也许是从南荒诸岛上一个灵境莫名枯竭开始,也许是从人间第一个被疫病感染成活死人的案例开始,三界震鸣,大家都知道,百年前的浩劫,恐怕又要再来一次了。
一时间竟然人人自危,风声里都带着紧张的气息。毕竟百年前那场浩劫,实在是太痛苦了,凡人被摧去大半,仙界许多上古仙君也都夭折在战役中。大地裂开,源源不断的灾祸从裂口爬出,最后是上仙华阴以身封印了裂口,才保住了天下太平。
旁的管不太着,只是深渊里出逃的魔物,总归算是魔界管辖之内的事,姬珩寻迹前往,却许久没能回来。三界混乱,鬼都中却照样平乐,不知道是不是太信任他们的王了。
我想了想,沿着姬珩的气息前去寻他,最终却落在桑榆之地。
是桑榆的故乡。
这地在仙界实属荒僻,从婴他们出身蓬莱,瞧不上桑榆其实也正常。这里向来是罪仙和不入流的仙子放逐之地。这块灵气低微不说,连日头都只愿意在日暮时降下一分热。
我穿过桑林,看见被追寻的那几只魔物倒在地上,魔的内丹被极血腥地剖出,却没看见姬珩。我四处张望,他的气息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大雾渐渐起来,我置身其中,我听见了声音,祈祷的声音。
以前我嫌人间信众祈福声音繁杂,传到我这里多得听不清。直到我百年昏睡醒来,我的信众都皈依了桑榆,再没听过谁的信奉那样热烈,能再次传到我这里。
可是那个声音在我心头响起,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急切绝望,他只是平静地喊一声:「华阴。」
我道,我在。
他应了声,便再也不说话了。像是知道我在,我在就会来。
雾更浓了,我被扯入了旧梦中。天旋地转之后,我才堪堪落定。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我低头看自己,却发现我拿的是我少年时用的一把剑,腰上佩了花里胡哨的穗子与铃铛,这是三百岁时的我,仙术初成,下了人间来积攒功德。
他被扯着头发拖拽,他被绑着石头沉塘,他被刀戈刺割,他生来半妖半魔,游荡于人间,被怒骂被憎恶,可他说他什么都不曾做过。这是年少的姬珩。诸多场景如游梦般转换,可我却不能靠近分毫。
直到这一次,他们憎恶他不死不坏,要用火烧死这个妖魔。他被束在火堆之中,满身狼狈,湿发遮掩去眼睛,余下面孔却划着深浅不一的刀痕,乌血不停地往外涌。日后连仙界都不敢染指的妖魔共主,谁晓得从前是这样一副模样?人们围着他,大声叫好。却听见他口中喃喃一句,大笑地重复出来:「华阴?谁是华阴?」
我抽出剑,剑光雪亮,冷冷开口:「华阴是他的神。」
他猛然抬起眼,眼睛比火光还要亮。我手腕微转,剑气之下火堆乍熄,围着的人也因此倒下。我把姬珩解救下,他失力地倚靠在我肩头,他说:「世道不公。」
我说:「世道不公,不如信我。我还你一分公允。」
「你是?」
「蓬莱华阴。」
他为我建下第一座庙堂,彼时失意,口气却也猖狂:「此庙不倒,千秋皆然。」几百年过去,我有无数庙宇起来,又被推翻了去,自始至终,原来真的这座华阴庙,再没倒下。
恍惚里见火光纷飞,那年我纵身跃入地裂深渊,以身封印深渊,谁跌跌撞撞来陪我一起坠落,于深渊中不惧魂飞魄散,也要保全我身骨。
此境到此结束,大雾退去,我还站在先前的桑榆林中,身形一晃,却被一只手给稳住了,我抬眼看,正是姬珩,那双眼还像我旧梦之境中所见那般,藏着燎原之火,烧一烧,心也就没了。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我追踪至此,有人引我入了轮回境。」
轮回境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这种幻境把入境者困在最痛苦的经历里轮回,千百遍轮回后,恐怕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精气被境灵悄无声息地舔舐干净,入境者少有能够挣脱的。
姬珩凑近,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愈发烫,眉眼含笑如三月春:「谢谢。我的救世神明。」
然而此刻桑榆之地突然变动,这里的灵气本就稀薄,在一瞬间居然成了干涸的状态,草木枯死,灵物腐烂,姬珩下意识把我揽入怀中,鼻尖都是松檀落雪的清香。
他揽着我的腰御风而行,落地时才见这灵力被吞噬的源头。此地已是透着一股死气,最后一口灵渠中卧着人,乌发在水中浮浮又沉沉,灵气飞速地被他吞噬。
世上许多荒唐事,譬如我去九重天那日长辛污蔑我入魔,又譬如我眼下所见真入魔的人却是长辛。黑白颠倒,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极费力地睁开眼,诧异过后,却笑了起来,长辛费力地抬起手,像是想要触碰我。姬珩冷笑一声,长辛的手便软绵绵地瘫倒了下去。
长辛闷痛,却还是扯着笑:「啊,被你发现了。师姐。」他喊的师姐二字我听得实在粘腻,他又睁大了眼睛,打量了一下我,捂住了眼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他发疯发了好久才停。「原来师姐你也入魔了,既然如此,我们也都一样了。」
我微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和你不一样。」
他仰着头看我,笑意凝滞:「果然是师姐。不论做上仙,还是入了魔,都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都是你脚下的淤泥作衬,你这样清白,真是看了让人想拉你下来一把啊。」
「所以你就带了桑榆回来,所以你就想断了我的筋。」
「师姐,你错了。桑榆总要回来的。可是师姐,像你这样顺遂的人,我这样不幸的人只是忍不住,想让你吃一些苦头罢了,可谁知道,你入了魔,如今在我面前还像从前的天之骄子一般,真是令人难过。一百年里,九重天最记挂你的人可是我。」
他微弯了眼睛:「总算是我对不住你一次,那师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预感到那秘密会不怎么好听,下一瞬松檀落雪的味道传来,姬珩捂住了我的耳朵,他垂眼看向我,眉眼像融了雪,不好的事情不听,不好的事情就不看。我覆上他的手,指尖微凉,然后移开,我说没事的。
长辛说:「师姐,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我反手一掌就打在他心口上,长辛本就受伤,无力回击,吐出一口血来,却笑得闷咳起来。
华阴,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我转身想走,却失力地要跌倒,胸腔之中充盈着恶心感,我被人揽住,我攀紧了他的脖颈,像是那日他背我走过长街时搂得那样紧。其实我也是有父亲的,上一任的蓬莱岛主,只是母亲与人私通,父亲一怒之下远去八荒开拓,却丢了性命。也是那一年,我年少自请离家,去了昆仑学艺。
我道世间怎么有人和我生得这样相像,我道桑榆未见我一面却能恨我成这样,我道阿娘半字也不愿意为我辩驳,我道遂羽欲言又止说桑榆本该和我一样的,原来如此,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在众人以为我身死后被带回,可怜她几百年的飘零,终于有了着落。
故而,从我初回九重天开始,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委屈,可是桑榆那样脆弱,受了那样多的苦楚,我退一退,让她高兴些,总是好的。
【创建和谐家园】呕出声。姬珩半揽住我,我难受地弯下腰,他喊我的名字。
「华阴。」
他说:「我在。别怕。」他往我脸上擦过,我才发现,我落了大滴大滴的泪。他放轻了声音,又重复一遍,「别怕,我在,我陪着你。」
「真心错付从不必伤心,并非他们值得,而是因着你很好。」
我站稳之后,他的眉梢挂上十二分的戾气,黑云压山,他走到长辛面前,伸脚把他踩进泥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旁人见了月亮只会心生仰慕,有人却非要拉着月亮一起入淤泥,却连倒影也捞不着,今日我只取你半条命,剩下半条也不归你,归华阴。她什么时候爱取,就什么时候取。」
他挥手就是一朵白火,落到长辛身上,轻盈地灼烧着,他在泥里翻滚,连叫喊声都被吞进火里,瞧着都是透骨的疼痛。
姬珩十指扣住我的手,他说:「我们回家。」
我轻声问:「你怎么能拉你神明的手。」
他俯下身来,伸手轻抚我眉间一点朱砂痣,带了点散漫笑道:「本君是魔,平生所愿不过是亵神。」
他吻上我的眼角,舌尖微润卷去我将落未落的一滴泪。他凶起来:「不许再哭。
「不然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