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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间,皇帝还常常惊梦。
有几次冯吉察觉出皇帝被梦魇着了,轻轻地叫醒他,皇帝从梦中醒来的那一瞬间,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真令冯吉感到了恐惧。
该怎么形容呢,冯吉感觉,他如果从一生中最恐惧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或许就是这样的目光。
忽然,冯吉听见殿内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凌乱了起来。这是要醒来的征兆。
他连忙放轻步子,走了进去。刚到帐前,就听见布料被重重揪住的声响,随即,皇帝爆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冯吉打起帐帘,一下一下抚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
片刻,皇帝的喘息平稳了下来,他挥了挥手,向后靠在榻上,神色中似有疲惫,又好像只是放空着。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哑道:“可有战报传来?”
济江大捷,已经是朝廷数日前收到的消息了。这几日,还没有新的信报传回来。
冯吉笑着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有他在,北狄区区六万兵马,何足虑也?”
他这话,虽然是在劝皇帝宽心,但他心里也确实觉得,陈晏自少年披甲到现在,经历过的生死之战那是数不胜数,从前,便是以一万对十八万的仗,他也打过。还打胜了。与那时相比,现在这情况真不是极险。其实陈晏带兵出征那么多次,无论是他也好,皇帝也好,应当早已经习惯了。冯吉想,去岁陈晏去南疆平乱,那个时候,似乎也不见皇帝这么挂心。
皇帝朝他一瞥,有点浑浊的眼里,那神色又令冯吉看不懂了。
闭了闭眼,皇帝感叹道:“……老了。”
人老了,或许就是这样,以往那些不在意的,又或者,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回头一看,才发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些日子,他总是时不时就梦见从前。梦见陈晏才五六岁的时候,他握着孩童稚嫩的小手,教他弯弓搭箭……其实他的骑射很平常,那时,孟采英在一旁看着他们,扬眉嗔笑道:“一个敢教,一个也不知道,还起劲去学。”说着,招手让他过去,将他被陈晏弄歪的衣襟重新理平整。
很多年,他再没有梦见过她。
一夜又一夜,所有那些依稀的,似是而非的梦里,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愿,还是他不许。
安静中,冯吉向皇帝扫了一眼。他知道,皇帝这是又在出神了。
忽然,殿外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喧闹声,冯吉两眼一瞪,正想训斥,那慌乱的脚步声直直朝殿内冲来。
“报——”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砖面磕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他以头抵地,浑身巨颤:“陛,陛下,豫王率兵入宫,顺天门已经被他攻占了!”
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被冰冻住了。
冯吉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顺天门是九道宫门中距离皇帝寝殿最近的一个,在宫廷中守备最为严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被攻破——冯吉浑身一凝。除非有内应,除非今日在顺天门当值的守将,并未进行抵抗,而是在一开始就打开宫门,将叛军放了进来。
但是这个时候,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靛青的夜幕下,一道道火把撕开了黑暗。火焰烧灼的声音,刀戟相撞的声响,令这座代表着天下至高至尊的宫阙殿宇,它所有的壮丽,所有的优美,所有高不可攀的威严,都在这一瞬间一荡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剑的森冷,兽的狰狞!
皇帝的寝宫,被数百名手按剑柄的兵士团团围住。
灼灼跳动的火光中,几个兵士侧身让开道。
豫王走了出来。
他抬起眼,注视着眼前的殿宇。
他曾来过这里,很多次,他曾经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以这样的姿势,出现在这个地方。
一瞬蜻蜓点水的寂静,豫王道:“封死这里。发现有任何人想要外出,无论是谁,杀。”
“是。”
殿门紧闭着,他走到门前,手按在上面,停顿了一下,随即用力一推。
皇帝披衣靠在榻上。
他的神情很平静,那种平静,令宫殿外那被火把和刀光照彻的黑夜,似乎都有了一层宁静。
豫王走上前,跪了下来。
他低声道:“儿臣给父皇请罪。”
很久的静默,皇帝叹了一声。
他哑声咳了咳,摇摇头道,“起来吧。”
所有儿子里,眼前这一个是最像他的,或者说,看起来最像。望着豫王,皇帝道:“朕问你,就算今日朕改立你为皇太子,那又能怎样?就算朕禅位给你,这个位置,你能坐几日?”
等陈晏收到消息,率军回朝之后,以豫王的实力和声名,是根本无法与他相抗的。
豫王还没有说话,就看见皇帝那双紧盯着他的,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了然。
“哦。”皇帝点点头:“看来,你是不打算让你大哥活着回来了。”
豫王抿了抿唇,适才泄露出一两分情绪的眼,又重新被漠然封住。
他淡声道:“父皇,儿臣与他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待他承继大统,第一个要除的就是儿臣……儿子自知辜负父皇恩德,但此举实属逼不得已,不得不为。”
“不得已?”皇帝缓缓地道,“朕之前一直想着,该将你封往哪儿,蜀州富庶安乐,是个好去处。朕还打算留一道旨,待太子即位后,你便去封地……这件事,你母后不曾同你提过?”
豫王的牙关紧咬了一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迅速道:“父皇,赐儿臣一道诏书吧!”
皇帝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抬眼望向窗外。
连成一片的火光透过窗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皇帝忽然道:“你外面的兵,有三五百吧。”
豫王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不耐。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扯了扯唇:“父皇,您是想拖延时间么?”
“……一旦消息传出,宿卫军和太子府的府兵必会前来。”豫王失笑道,“但是这些封宫的人马,不足我手中兵力的十分之一。就算是宿卫军和太子府兵齐至,也改变不了大局。”
这时,殿门突然被敲响。
豫王拧了拧眉,走出殿外。
走到僻静处,豫王道:“什么事?”
来人满身都是烟土,重重喘息了几声,他道:“顺天门急报,来的兵马越来越多,攻势极凶!”
豫王眉头更紧:“是宿卫军和太子府兵的人数不对?”
“不是。”那人脸上惊惶的神色一闪而过。似是要压下这种恐惧,他狠狠捏了捏拳,“是冠甲军。”
豫王盯着他。
那双漆黑的眼瞳,就像巨兽张开的大口,足以吞噬掉人的呼吸。
兵卫的身子晃了晃,猛地跪倒在地,颤声道:“也不知冠甲军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原本我们已将宿卫军打退了,太子府的府兵也歼灭了好几拨。本以为大事已定,不想冠甲军竟然杀了过来!”
豫王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字道:“城门不是已经关了吗,他们怎么能进来?!”
忽然,他声音一顿。
城门一关,任何人马都不得出入,这是铁律。
唯一的例外,便是有十万紧急的事发生时,拿着帝王令牌,可以让城门在任意时刻打开。
豫王慢慢向后退了一步。
“殿下……”兵卫怔怔地看着他,就见豫王转过身,大步向殿内冲去!
走到皇帝面前,豫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在他的印象之中,皇帝并不是一个以军功见长的帝王,很多时候,外出征战的兵事,他都会交给手下武将们,尤其他还有那么一个纵横沙场,在兵家事上堪称天才的长子。在豫王的记忆里,他父皇一点不像那些将领,身上不沾那种杀气,而总是温和的,如清风般含着笑……他一直觉得是这种气质令人折服,所以暗暗地,也自觉不自觉地模仿着。
直到这一刻。
他盯视着皇帝。似乎这一刻,他才模糊地感觉到,他父皇这温和的皮囊深处,究竟掩藏着一颗怎样心……是啊,一个在乱世之中力压群雄,建立帝业的人,怎么可能是以温和征服天下?
他低哑道:“父皇,我一直以为你当初只让陈晏带走三万冠甲军,而将剩下的那部分留在凤都,是不放心他手中兵马太多……却原来,你防的是我啊。”
皇帝淡淡道:“我防的是今日。”
豫王忽然笑了笑。
他轻轻道:“父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今日起事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近乎是柔和的:“因为就在今日午时,我收到了确切的信报,太子身中毒箭,已有两日未醒——那毒是乌头汁,中毒之后若是能在十二时辰内救醒,还可以抢回一条命。而他昏迷两日,已然无救了……这消息,如今应当也已经传到了统军府中。”
垂视着皇帝,豫王漫不经心地道:“父皇不必疑了,这消息不是假的。”
“便如父皇所言,如果太子还在,我今日便是登储,也是十死无生。”他说道,“若非确认无误,我不会起兵。”
皇帝定定地注视着他。
无比的寂静,这座被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的宫室,在这一刻,寒静得仿佛万里冰封的雪原。
……
顺天门上,吴炎望着下面激战在一处的兵卒。
一个兵卫走到他身边,紧张道:“大人,再这么打下去,事态恐怕就不可控了。”
思索了一会儿,吴炎低喝道:“放出陈晏已死的消息。”
兵卫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但我们拿不出证据,只怕一时难以完全取信。”
“能打乱他们的进攻即可。而且消息确凿,他们的统军府也已经收到了信报。”吴炎道,“用不了多久,这些人自会知道,陈晏已死。”
“是!”
那兵卫迅速拉出数十人。不一会儿,只听从顺天门的宫楼上,突然传来齐刷刷高喊声,那声音是如此响亮,在混乱的战场上清晰可闻:“绛城军报,太子中乌头毒箭,已不治身亡!”
“绛城军报,太子中乌头毒箭,已不治身亡!”
这一句,石破天惊。要知道,无论是太子府的府兵也好,还是冠甲军也好,他们今日在这里浴血拼杀,很大一部分的动机就是为了陈晏。作为陈晏嫡系的队伍,他们绝不能让豫王通过逼宫窃夺陈晏的太子之位——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以陈晏还活着,陈晏还能回来为前提。
一旦陈晏身死,他们现在所有的抵抗,通通都失去了意义。
捕捉到冠甲军的攻势,似乎因为这句话而被打断了一下,宫门上的叫喊声更大了。
“绛城军报,太子中乌头毒箭,已不治身亡!”
站在宫门最中央,喊声最大的那个人,他的嘴还张着,忽然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
下一瞬,茫然中剧痛袭来,他费力低下头,看见一支长箭没入胸口。血从口中喷出来,他看见身旁的人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惧,然而那种惊惧却不是对着他,而是面朝着宫门外的长道。
……那里,怎么了?
怀着这一点微渺的疑问,那人想要睁大眼,但下一刻,灭顶的黑暗吞没了他。
他的身体砸落下去,同一时刻,顺天门前黑暗的密林长道上,大队人马浩浩奔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