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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明看见两个经过她身旁的宫女,手中捧着的托盘中,是白色的麻衣。
怡亲王薨逝已经一月有余,不应该还有人穿丧服……
桃叶的神情很冷静,“六月中旬,圆明园中便隐隐有流言,说万岁爷病势沉重,已然无力回天了。”
“内务府已经开始准备丧仪所用之一应物什,姐姐,你没有看错,那就是丧服。”
“桃花坞中前几日便已经得了,只是我怕你伤心,不利于养病,没有拿给你看而已。”
帝王若当真崩逝,礼仪和物品都十分繁琐,的确是要提前准备的。
可雍正的病情如今真已经糟糕到了这样地步么……
回想起那一日的争吵,婉襄心中一瞬又如有剧痛,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柳树,勉强稳住露身形。
那些痛苦仍然在不断地蚕食着她,令她整个人有些无力地蜷缩起来,树荫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瘦小的身形。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再召我。”
他召了皇后,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不见熹妃是因为他不满他们母子已经以太子,以太子之母自居,那么宁嫔呢?
“……我听牡丹台侍奉的宫人说,内务府最近还在准备熹妃娘娘晋封熹贵妃的礼服,也不知娘娘能不能在那件事之前顺利册封。”
“哪件事呀?万岁爷下了册封贵妃的旨意了么,我怎么没听说?”
她们并没有发觉站在树荫里的婉襄和桃叶,不要命似的继续说下去。
“圣旨?倒好像的确没有听说,不过牡丹台的宫人都是这样传说的。还哪件事?哎呀,就是不成贵妃就成太后的那件事呗。”
另一个惊诧起来,粉面涨红,“你说什么呢,这是要掉脑袋的……”
渐行渐远。
柳荫湖畔再无人经过,桃叶握住了婉襄的手。
“前面有一片假山时,此时只怕还阴凉些。姐姐今日好不容易从桃花坞中走出来,总要多听一听如今圆明园中的宫人是怎样说的。”
身后是一片半枯未枯的荷,婉襄回过头去,发觉自己的倒影落于水中,竟纤瘦地一如沿岸的柳树。
“越发与常年病弱的敦肃皇贵妃娘娘相似了……”
宁嫔的声音回响起来,婉襄为这倒影所惊,一下子慌乱了心神,任由桃叶牵引着她,朝着山石的方向走去。
脚踏在落叶之上,腐朽的气息接踵而来,有小虫自一旁的草堆之中跳出来,掠过了婉襄的脚背,她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太湖石,中间有无数大小错落的山洞。
这样的地方最多是非,她已经看见了夏日宫女衣装碧绿色的裙摆,不想走进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行走是会遇见蛇的,桃叶,我们回到桃花坞去吧。”
“遇见蛇便抓住它,或者赶走它。”
桃叶显然也看见了,用力地抓住了婉襄的手,放轻了脚步,继续往里走。
她们最后就停留在距离那两个宫女不远的地方。
“……怡亲王骤然薨逝,实在是令万岁爷伤透了心。这回只怕是真不成了,怡亲王薨逝那一日,他便召了内务府那位年大人,令他找出了几件他的旧物。”
“还嘱咐说……嘱咐说这些东西是要在他万年之后安放在梓宫里的。”
另一道声音传来,“不止是初四日,十日之后又降谕旨,要将一只金托碟白玉杯以及一份黄地珐琅杯盘收贮在自鸣钟内,存为万万年之后随往万年吉地祭祀之用。”
这两个宫女的声音不似方才柳荫堤上的兴奋,话语之中满是遗憾,还有隐秘的恐惧。
尽管康熙之崩在并不遥远的九年之前,那时宫中绿蛾红妆者,并非是她们。
“万岁爷素来是个极仔细的人,连这样的事也都要一一指定好。万岁爷也真是个伟人,能这般平静地面对生死之事。”
“可惜天不假年,竟要早早地收我大清如此英主……”
假山之上覆盖藤蔓,上面还带着午后暴雨时落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婉襄身上,尽数冰凉。
她没法继续听下去,寒意一阵阵地袭来,努力地压制着自己才没有能够咳嗽起来。
桃叶跟在她身后步出山洞,“这并非是我刻意安排姐姐听的,实际上满园之中各处的宫人都在议论这些事。”
“我并不觉得如今这位是什么英主,爱新觉罗家的人每一个在我眼中都不过是渣滓。”
“万岁爷他就快要驾崩了,我只是想要问问姐姐,仍旧觉得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桃叶是个从一而终的女孩子,她的倔强是天真的,是一往无前的。
到了此刻,她也并不如其他的宫女一般担忧自己的前程出路,她只不过是想要婉襄认错。
可明明是桃叶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婉襄不想回应她什么,她要回到桃花坞去,或者……
她刚刚借助那些太湖石的力气从阴影之中走出来,柳堤之上是一群肃静的宫人。
他们手中捧着各种祭器,银蜡台、黄签盘、剪烛罐、锡座壶、柿子壶、莲子壶……
婉襄有些木然地辨认着这些东西,直到最后一个捧着天蓝釉香炉的小太监经过她,她不自觉地缀在队伍末尾,跟了上去。
她跟着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桃叶又跟在她身后。
她跟着他们一直进了佛楼,终于有人发现了她,捧着祭器不恭敬地窃窃私语。
这些祭器并不是为帝王崩逝而准备的。
婉襄于是松一口气,越过他们,走到队伍最前,抬起头见金身完美的漫天神佛,忽而又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
那些神佛都不说话,最中间的释伽牟尼似乎洞悉一切,拈花微笑。
婉襄望着他慈悲的脸,试探性地问他:“你知道我的来处吗?”
神佛没有回答,微笑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分毫。
婉襄一下子就确定了,他们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来处,亦不知她的去处,什么如露如电,梦幻泡影,世人为何敬仰他们?
婉襄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朝着大殿外面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四野茫茫,在她眼中尽是荒野。
她不知道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在她决定好方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体一软,又是桃叶拽住了她。
“姐姐……姐姐你要去哪……姐姐你跟我回去,回去吃药,快跟我回去……”
可这一次桃叶没法将婉襄从地面上完全地拽起来,她还是一点一点地摔到了地上。
地面上有来不及蒸发去的积水,婉襄的身影倒映其上,她伸出手,和倒影中她的手完全重叠,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这张脸是她,又不是她。
婉襄更用力地去按压着水里的那个倒影,可是她不动,她便不动。
她忽而明白了,越过界限的,只是她对雍正的爱意。
她希望他是个完美的人。
“贵人主子!贵人主子您怎么在这里!桃叶,还不快将贵人主子搀扶起来!”
桃叶冷眼望着小顺子,反而越加松开了手。
婉襄没有抬起头,她此刻万念俱灰,并不在乎小顺子带给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又开始下雨了,小顺子在她面前蹲下来,把手中的剔红荷花纹圆盒递给她。
“这是万岁爷吩咐奴才送来给贵人主子您的,无论如何,求您打开看看吧。”
第75章 交代
婉襄跪在勤政亲贤殿, 雍正的床榻之前。
夜晚很安静,夏夜里的虫声蛙鸣都被隔绝在雕栏画栋之外,入目皆明黄色, 也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无干。
到这样的时候了, 他和她之间仍然隔着一重一重的帷幔,朦胧到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形。
轻纱上更有烛光, 将他们各自的边界都模糊。
先开口的人是雍正,“十三弟生前已经为朕择定了陵址,此地位于易县永宁山下,山脉水法, 条理详明,乃诸吉咸备之地。”
久不相见, 一开口便是万年之后的归处。
“朕一生不甘居于人下,如若入葬东陵, 则势必要处处以皇考为先, 不能逾越皇考陵寝之制……”
就算是皇帝, 很多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地说出口的。
她的心绪就像是夏夜骤雨的荷塘,为他的话语打击地一团遭。
涟漪都失去了章法,三三两两地碰撞在一起, 一个接一个地碎开。
“四哥。”
婉襄低下头去,打开了小顺子递给她的那只剔红荷花纹圆盒。
去岁她为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放在其中,另外还有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 他如今都送给她, 还给她。
婉襄将那只花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它所属于的那只瓷壶曾经被恶意打碎, 那时她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何尝不是为了他战战兢兢。
海屋添筹碎裂意味着的是天年不永, 他不怪她,她又怎能不怪自己,以至于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却也顷刻之间就跪在了这里。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不祥。
“这花钉上的纹样是海屋添筹,您会千岁万岁的。”
重重帷帐之内,她清晰地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这只花钉朕一直用心珍藏,却并非朕深爱其义,人之有生必有死,譬如昼夜……朕既不畏生,便不会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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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前说朕是守财奴,是因为你仍然不够清楚,朕从皇考手中接过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说完这些话,因为疲惫停顿了很久。
“皇考晚年疾病缠身,又受圣名牵绊,不得不施以宽仁之政,守成而已。以至于臣下耽于逸乐,结党怀奸,阳奉阴违。”
“吏治【创建和谐家园】,民生凋敝,雍正元年国库存银仅有两千三百六十一万又一千九百零十九两,不过如今三分之数。”
他的身体状况太糟糕了,以至于悲伤凌驾在豪言之上,只能令听者心中凄楚。
“朕即位之初,十三弟日日入宫,朕与他便日日都坐在一处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