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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冲刷着檐梁尘埃, 路面污垢,带走建康城腐朽已久的陈泥旧土。
朝会将至,成王败寇只在最后一朝夕。加之雷雨滚滚,今夜文武百官注定辗转难眠。唯独江云锦像个没事人一般, 颦笑间非但不显紧张,她反而在碧霄台请了舞姬,邀江城雪共赏雅俗。
江城雪午憩时因贪婪被褥温暖, 不禁多睡了一会儿, 姗姗来迟。
江云锦笑着揶揄她, 自罚三杯。
碧霄台内除了她们二人, 就是昭华公主的贴身侍婢,没有外人。
江城雪大剌剌地和她坐在同一张席案, 面对面相视而望:“我尚且空着腹,酒就不喝了。但有另一样东西可以当作迟到的赔礼,想来阿姊不会拒绝。”
话音落, 一把长剑搁在桌上。
剑鞘镶金,两面分别刻龙凤纹, 明光耀目, 金碧辉煌。
“先祖皇帝留下来的尚方宝剑, 上斩昏君, 下诛奸佞, 据说世间仅此一把。”江城雪道,“先前秋狝狩猎我忽悠江稷明讨来的,明日你应当用得上。”
江云锦放下手中酒盏,如见列祖列宗,双袖交叠对着宝剑盈盈一拜,而后道:“不瞒你说,今日我去了趟玉虚观,本想着求一道太上皇的旨意。”
“然后呢?”江城雪问,“没求到?”
“他如今当真是斩断红尘,一心求仙问道。”江云锦低声,“就连我唤他父皇,他都摇头否认,一口一个贫道让我回去请示自家先祖。”
“但现在有了这把宝剑,我就当老祖宗们都答应了。”
她说着伸手欲拿。
江城雪却在此时忽然握住剑柄,她宽大袖袍将金光璀璨的剑鞘一同遮住。
江云锦抬起头,眼神狐疑地询问她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条件。”江城雪朝她身后侍女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们全都退下。
奏着丝竹管弦和舞着水袖翩跹的艺伎见状,也都极具眼力见儿地,纷纷照做。
靡靡之音顿消,亭台霎时安静如水。
江城雪望着江云锦那双与自己相同的眼睛,四目相对间,无数火星迸射,仿佛将彼此窥探了个透彻:“阿姊,你有办法送我回家,对不对?”
江云锦一怔:“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江城雪反问,“那我不妨说得再直白些。”
“阿姊见到我的第一天说你永远找不回她了,又说我会成为她,多半是你的缘故。从那时起,我就猜到了。”
“而你彼时还有一句话:你说我这身壳子是她的,但我不是她。这话半点儿错都没有,可我也有相似的话想对阿姊说:你兴许是原原本本的自己没错,但年岁大抵不太对。”
江城雪语调肯定:“你重生了。”
江云锦心跳僵滞,手臂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地颤了一下,不慎碰翻了搭在筷枕上的玉竹筷。她蹙着眉宇,眼神逡巡过四周,仿佛是要再确认一遍殿中无人。
但她到底是昭华,这样的仓皇仅存在了一瞬便稍纵即逝,旋即仪态雍容地拾起一旁食箸,镇定自若道:“你还知道什么?”
江城雪道:“大概所有都知道吧。”
“比如你和你妹妹上一世的死因。”
“比如你对前世遭了他人暗算的不甘,对没能保护好亲妹妹的愧疚,对云雾敛、金明池,和柳初新的怨恨。”
江云锦和她一样,知道所有剧情发展。区别就在江城雪曾是局外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遍他们的人生。而江云锦从始至终都是局中人,亲身经历过那一切辉煌与萧条。
这才解释得通,她为何催促和亲队伍提前三个月抵达西秦,又为何安排贺熙朝快马加鞭回京,守在原主身边。以及,西秦老单于驾崩,西秦诸边势力内乱,等等事情全部提早发生了,带着速战速决的意味。
她在替江城雪规避恶人,也是在救原来的那个江城雪。
“再譬如……”江城雪掀眸看着对面拿起银宝镊,细心剔鱼刺的人,缓声续道,“你求的是重活一次,当自己拥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就顺理成章地以为你妹妹也是。可你万万没想到,物质时间倒退回了原点,代替你妹妹重活的却是我的魂魄。”
“虽说我不是她,亲疏有别,但这张脸、这个人确实生龙活虎站在你面前了,于你而言也算一种慰藉。所以你希望我顶替她,乃至是成为她活在这里,因此你刚刚才会假装听不明白。但事实上,你有办法能做到。”
最后几句纯属江城雪的猜测,在说出口之前,她其实只确认江云锦重生的真相,却并不确定江云锦内心真正想法,和她对书中世界的操纵权限究竟有多大。
可眼下,她看见江云锦神色不变,动作平稳地用银镊子抽出鲫鱼细小骨刺,放进一旁骨碟中。既是无懈可击,也是一种默认。江云锦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以你想回去?”江云锦道,“想拿着助我登基的筹码和我交换这件事?”
都是心如明镜的人,江城雪也不必拐弯抹角,大大方方道:“是,又不完全是。”
“我肯定要回去的,但不会是现在。我想和你交换的条件,是希望将来无论哪一天我选择离开,你都会像我今日助你登基一样,全力帮我。”
江云锦碗里的鱼片终于剔除干净骨刺,她细嚼慢咽的同时也在思量:“将来是什么时候?”
江城雪坦诚道:“我不确定。”
闻言,江云锦忽而笑了:“因为贺熙朝?”
江城雪舀了一勺海鲜羹,兀自喝起来,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也许是好聚好散的时候,又或许至死方休。
就像古语曾经云过,饱暖而思婬欲,人在锦衣玉食的日子里难免趋于情感需求。她喜欢贺熙朝,便盼着同他岁岁年年、暮暮朝朝,她从没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
更何况,她私心里知道的远比捅破纱窗言明的要多。书中的时间流速,和她原本那个世界并不相同。前者由阅读速度决定,兴许他们过完一辈子,外头至多只有三五天。
她很幸运,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爱一个人。
江云锦几乎没有迟疑,率性爽快地答应了江城雪提出来的交换条件。
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们两个人很像,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拘泥于得失,而理智地追求利益最大化。
两人相视一笑后,江云锦重新唤侍女进来伺候。乐伎也踩着丝竹婉转的节奏鱼贯入殿,继续方才的歌舞。
江城雪一贯对舞乐没有太大兴致,吃饱喝足后就先行告辞。
待她走出碧霄台,背影融入夜幕。江云锦指尖摩挲着尚方宝剑表面雕龙刻凤的纹路,转头看向身后屏风。
“人已经走远了,出来吧。”
一片绛红色衣角徐徐露出来,绣着枫叶暗纹的滚边与屏风边沿交叠,在宫灯之下若隐若现。
“都听见了?”江云锦瞥去一眼。
衣角的主人眉眼低垂,目光没有着落点,随着地上金砖一道道裂痕胡乱周游。良晌,少年浓密眼睫颤了颤,支棱在发顶的高马尾与脑袋一齐点动:“……听见了。”
不是贺熙朝又是谁。
今晚江云锦邀宴的本就是江城雪和贺熙朝二人。一个是即使换了芯,她仍想真心相待的妹妹。另一个则是司马都尉,江云锦欲与他商议明日骁骑卫的部署情况。
孰料,江城雪一上来就语不惊人死不休,把她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揭了个透彻。
那会儿贺熙朝已然到了碧霄台,江云锦视线微动看的不是旁人,正是屏风后的小郎君。
这晌,贺熙朝小步走出来,拿起江城雪席面上未喝完的酒壶给自己斟满。
他不间断地连饮数杯,总算从这阵直击天灵盖的惊雷中缓缓回过神,勉强理解了“重生”和“回家”两个词。也终于明白了,江城雪那日为什么会说出,“有一天不在了”这样的话。
“公主殿下。”少年启唇,出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没听过的软而无力,“你送阿姐回去吧。”
江云锦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贺熙朝点头。
他虽然暂时还无法消耗这么庞大的信息量,但思绪绝对已经清醒了:“我不能够这么自私,那个世界才是阿姐真正的家,有她的父母亲人,好友同窗,还可能……”
他顿了顿,嗓音不自觉轻了几度:“还可能有她曾经倾慕的郎君。”
“能让阿姐这般留恋难舍,就说明那些人对她一定很好。”
江云锦都清楚他说的这些,反问:“就算如此,又如何?”
“那边才是属于她的真实世界,有数不清她在乎的人。而我只是不知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假象,只有一个人。”少年眉梢不受控地往下压,漫出几丝落寞与酸楚来。
他想起前日江城雪几番欲言又止,想起她走在街头巷尾时不由自主地蹙起眉梢,还有她坐在桌前用膳时,史无前例地沉默,手握筷子机械地把白米饭往嘴里扒。若不是他提醒,险些连调味用的香辛料都咽下去。
贺熙朝现在读懂她的心事重重了。
要在真与假之间,在许多人和一个人之间,选择假的单数,难怪她那样魂不守舍。
殿中乐伎唱罢一曲湘妃怨,琵琶戚戚又奏起了长恨歌,夹杂着夜雨打得窗棂瑟瑟作响。少年喉咙里似有浓稠的苦涩在蔓延,铺满舌尖与肺腑。
压抑迂久——
他把剩余烈酒全部饮尽,借着最汹涌的酒劲,唇齿一字一顿地咬出残忍的答案:“我不是正确的选项。”
不然,她那日怎会悒悒不乐。
如果留她下来的代价,是往后朝夕相处,江城雪也许会把这里当作天圆地方的牢笼,会将他当作阻碍回家的绊脚石,甚至时而的不快乐,哪怕只有一丝一毫,贺熙朝也是不愿旳。
他不想她后悔。
连见她皱眉都觉得是自己的罪过。
江云锦听着,属实不太理解他的做法。早就说过,她行事只考量最大的利益。
既然决定谋权篡位,再现大梁盛世,便毫不顾虑江稷明是她嫡亲兄长。既然想得到贺兰洄,哪管他心之所属,捆住手脚一路拖来建康,不惜用锁链囚在明光殿的床上,直到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为止。
“贺司马这又是何必,多此一举。”江云锦单手支额,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你不如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把今晚的事忘了。”
她右手捻着酒盏悠悠摇晃,神色慵懒地抿了一小口:“自私一点,有什么不好。”
贺熙朝摇头:“自私一点当然也可以。”
“但阿姐选择留下来,就已经不自私了。”他说,“我装傻充愣当做不知,是借着我的自私去利用她的无私,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我自私留她,阿姐也应该自私一点,扭头回家才对,那么结果其实没有任何分别。”
江云锦杏眸荡漾出几圈涟漪,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坐直身子,从衣襟中取出一枚山鬼花钱:“我当真是上辈子欠了她,让你们俩连翻给本宫出难题,我到底该听谁的。”
“不如索性都交给天意,这枚山鬼花钱抛出去,符咒面朝上便随她,八卦面朝上便由你。”
话音未落,铜钱已然高高抛起,在半空快速翻了几个筋斗,而后锒铛落在黄花梨木桌案上。
……刻满咒文的一面朝上。
贺熙朝下意识道:“重来一次吧,我刚刚还没反应过来。”
江云锦没说什么,拾起重抛。
铜板敲落的声响清脆震耳,铜面折射出几点暗光映在少年眼底,他的目光不由闪烁了两下,无端不敢看结果。
江云锦替他看了:“太极八卦朝上。”
少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也知道自己过于无理取闹了,声音低哑很没底气:“要不,还是三局两胜……”
他比谁都矛盾。
舍不得江城雪后悔是真的。
可舍不得放她走也是真的。
早前只因见过柳初新用一双多情桃花眼看她,便大发醋劲,酸味发酵在心底憋了许久。
当初潜入王府救江城雪,震碎屋瓦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趁机往香炉里添了点侵蚀心智的奇毒,否则金明池也不会全然丧失理智到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