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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主的蒸儿糕熟了,他付了银两,在心底暗下决定。一定要坦白,要解释,还要道歉。
更得趁早,就在今晚。
他手中提着油纸包往回走,黑米蒸糕与白米蒸糕各一块儿:“阿姐尝尝?要趁热吃才香。”
江城雪接过捧在手中,炉子般暖融融的温度蓦地渗入掌心,驱散了潜藏在秋夜里的寒意。咬一口进嘴中,甚是松香软糯,又有早已融化成糖浆的芝麻流心在舌苔铺开,甜而不腻。
难怪孩童们争前恐后地购买,两文铜钱一块糕子,好吃热乎且便宜,换做谁能不喜欢。
江城雪吃完一块白米糕,贺熙朝道:“阿姐再试试黑米的?”
“味道大体上差不多。”江城雪尝过之后道,“但更糯些,也更甜些。”
“怪不得黑米糕卖得比白米糕更好些。”贺熙朝道,“方才摊主告诉我,今日带出来的黑米已经全部卖光了。阿姐吃的,是最后一块儿。”
江城雪眉梢轻抬,因他这话后知后觉发现少年只给她买了蒸儿糕,却没给自己买。
缘故竟是在这。
她撕下半张油纸,用其垫着手指,在自己没吃过的那头将黑米糕子掰下半块,递到他面前。
贺熙朝一愣,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霎时间,忽觉耳畔寂静,四周熙攘如潮水褪得远去。隔绝尘世喧嚣,少年眼中只有半块冒着蒙蒙白气的蒸糕,和捻着蒸儿糕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觉得那只总爱踢他脑袋的毛驴又出来作怪了,脑中一片空白,挺立着的脊梁骨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弯曲下去,任着江城雪伸手的姿势,低头撷走那半块黑米糕。
江城雪瞪大眼睛,她的本意是分他一些,自然以为对方会用手来接。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直接用嘴。
甚至从她的角度垂望下去,借了视线错位的缘故,仿佛少年薄唇抹去一切距离地贴在了她指尖上,如风露斗胆亲吻着荆棘玫瑰。
荆棘被风的热烈吹得收敛。
玫瑰被露的呼吸惊得瑟缩。
江城雪指尖一颤,黑米糕脱离手指,恰好整块都进了贺熙朝的肚子。
少年的腮帮子因撑着米糕而微微鼓起,目光抬起的刹那,撞见江城雪面上有彷徨一闪而过。他心头猛然一颤,胡乱踹他脑子的驴逃跑了,冷静与清醒回笼,让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脸颊不由自主地浮上颜色,绯红愈来愈浓,想要解释说自己在买糕子时,双手沾了些炉灰,不干净,所以才那样做。但一开口,却是软糯米糕先噎住了咽喉,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少焉,不止是面颊,就连脖颈也红得深浓。
江城雪瞧着他这幅模样,眉目不禁染上几分无奈,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出了:“走吧,再往前头看看。”
他们越往城中央走,越是见到景象繁荣。
果然如书中所言,东市所有的酒楼店家都装点了门面,显得焕然一新,牌楼上挂满绸缎与彩绡,桂花蜜酒的醇香飘出深长小巷。
高台楼阁、江岸画舫,四处人声鼎沸,无处不热闹。比之宫宴华而不实的奢靡,这才更显京都繁荣昌盛。
两人每往前走一截路,身侧的吆喝声便换上几种。售花灯、天灯、河灯的有,卖月饼、螃蟹、糕点的也有,胭脂水粉与珠钗首饰不甘示弱,各类小玩意儿更是一步一种品样,相互不重复。
江城雪稍稍观察之后发现,众人大多与亲朋好友登高望明月或卧船看星河。是以,酒楼中凭栏而望的桌席与雅间早就被人提前预订了去。
他们进城的时辰晚了些,只能选择后者。
倒也没什么不好,今夜清风恰煦,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放纵木筏如苇叶随意飘荡,凌万顷之茫然。
中秋佳节该有的物什,扁舟上一样不缺。月饼是五仁馅儿的,果仁与柑橘的清香盈满唇齿。蒸蟹是蟹黄肥美的母蟹,蘸上些许醋汁,便将浓浓鲜香最大程度地释放出来。
江城雪还在桌底找到两盏荷花灯。
笔墨在侧,供以书写愿望,寄情远方。
她的手指在笔杆上空顿了顿,片刻后,却是手腕径直拐了个弯伸向烛台,用烛心火苗点燃花灯,将只字未写的花灯送入江河,随波逐流。
“阿姐不许愿吗?”贺熙朝狐疑反问。
“这江面漂浮着的河灯没有上万也有数千,若世间真有神明,怕是也看不过来那么多。”江城雪嗓音淡淡的,“许了未必见得就有用。”
而她的心愿很实际,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她想回家,回到属于她自己的、有温度的、真实存在的家。
她道:“我不相信神佛保佑,只信自己。”
贺熙朝望着花瓣明艳绽放的河灯逐渐飘远。
他突然伸手拿过毛笔润墨,三两下就在另一盏花灯的表面写好字。而后燃烛、放灯,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他道:“阿姐要不要问问我许了什么愿?”
“不必了。”江城雪摇了摇头,“你若信这个,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写的是,希望阿姐心想事成。”少年好似浑然不在意,把花灯上的愿望念了出来。
“我原本也不相信世上有神灵,但既然阿姐没写心愿的话,我就当做一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了。”
江城雪面露迷茫,不解他想表达什么。
贺熙朝单手托着半边下巴,神情很是认真:“阿姐信自己,而我替阿姐向天祈福。这样,无论天上地下究竟有没有神灵,阿姐的心愿都有了双份的保障,得以实现的概率也能更大一些。”
他说话时,皎洁月色盛满少年含笑眉眼,如墨玉般的瞳仁流转出灼灼风华。似桃花落入春水,荡出数层涟漪。
真挚、深沉。
不掺半分杂质或功利。
四目相对,江城雪看进他的眼底。隔着氤氲水汽,少年眼眸中满是灼热情愫,连夜色与薄雾都遮挡不住。
良辰美景之下的放灯许愿,哪个人所求不是阖家平安、身体康健,亦或是金榜题名、前程似锦,兴许也有风调雨顺、食能果腹衣可蔽体。总之,为家人为自己,乃至为生活。
皆是人生百态中最不可或缺的常态。
可哪有为旁人求的,他们又不是真姐弟。
“船家。”江城雪没有回应少年炽热的话,反而呼唤撑船老伯,“……载我们回码头吧。”
“好咧!”船家高声应下。
贺熙朝坐直身板:“阿姐,怎么突然……”
“我刚刚想起来,月前画舫爆炸那桩案子至今没查出结果。现在越往湖心游,我这心里越瘆得慌。”江城雪知道他要问什么,找了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还是回去吧。”
贺熙朝对她的心思太直白了,藏也藏不住地显露在山眉海目间。
江城雪起初有所察觉,是在七月半离开画舫之后。那时贺熙朝一路抱着她回宫,始终不肯松手。但话说回来,她那时受到了剧烈惊吓,状态十分不好,又很快睡着了,因此不能太武断地认定什么。
可今日,他低头撷走那块蒸儿糕,还有他执笔写下盼她心想事成……
江城雪到底是情感认知正常的成年人,再看不出端倪就过分迟钝了。
不似那些伤害过原身和江云锦的渣滓,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肆意玩弄他们的感情。对于贺熙朝,少年率性真挚,最是一腔热血的年纪,心弦轻轻拨动便如同春火燎原。
她知道,贺熙朝是顶顶好的。也恰恰因为如此,她才更加不能耽误人家。
毕竟,这里的春花秋月,熏风暖阳。这里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于她,不过是书中虚拟世界,终究非归宿。
等她完成了任务,就会回家。
既然注定没法给予回应,她能够做的,只有彼此间保持距离。唯有趁少年心动尚且微末,趁为时未晚,入局未深时,就将不该有的情意竭力扼杀在摇篮里。
贺熙朝丝毫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的目色深邃,便以为她当真回忆起了中元夜火光冲天的那幕,抿了抿唇:“阿姐,对不起……”
“抱歉什么?”江城雪道。
“我答应过阿姐会尽快查【创建和谐家园】相,但……”少年面色染上了几分苦恼,眉头随之仄起。
“那晚,四艘画舫全部藏了大量火`药,除去意外爆炸的船只,其余三艘船上图谋引爆火`药的歹徒全部捉拿归案。可谁知道,骁骑卫还没来得及审问,那些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口吐白沫,瞬间毒发身亡。”
“根据仵作验尸的说法,他们早已在体内事先种下剧毒,不论计划成与不成,都是死路一条。这种手段作风,比骁骑卫以往抓到的任何江湖杀手都要狠辣。我们目前唯一掌握的线索,只有他们藏在体内的毒,其中有两味草药产自西秦。”
“可自从昭华公主和亲西秦,两国就实现了通商自由。因此不排除他们去过边境城池,或者从西秦商人手中购买药材的可能性,没法将这条线索草率地当做案件证据。”
话到此处,木筏恰好靠岸。
江城雪率先下船,蓦地启唇:“未必。”
“什么?”江风过耳,贺熙朝没有听清。
“未必不能当成证据。”江城雪一边往城门方向走,一边道,“当日在船舱底下,我听见过那个点燃硝线之人的声音。不像中原口音,更不是建康的江南调。”
她回想道:“我没有听过西秦语是怎样的,但那人的口音明显更贴近西北一带。”
贺熙朝当时藏身在隔板后,没能听清那人的声音,这晌恍然:“难怪他们连毒发身亡的时候都没喊一声,想来极有可能是担心口音会暴露身份,所以谨慎提防着。”
江城雪“嗯”了一声,认同他的推测。
继而,她在城门下要回自己的马匹,缰绳一挥,身影融入茫茫夜色。
她心里揣着事儿,便专心策马,驱使着骏马一骑绝尘地往前跑,自己则缄默得没再多言一句话。
贺熙朝几次想追上她,可每当马头遇到马尾,只差一步就能并排同行,江城雪都会骤然夹紧马腹,让身下的马跑得再快些。
少年眼睁睁看着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反复被拉大,不明白公主殿下待他的态度,好像忽然变得冷漠了许多,心跳往下沉了沉。
他下意识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琢磨不出来就主动想问江城雪。
但江城雪跑马的阵势实在太过迅猛,压根不给他询问的机会。贺熙朝也不敢真的放开手脚追赶她,他犹记得江城雪初学跑马那会儿,险些被烈马摔下来两次。生怕自己追得狠了,惹她更着急地跑,再发生类似的事。
因此只能保持着相对稳妥的速度,两人间的距离也保持着,气氛僵硬生涩,像是各自赶路的陌生人。
贺熙朝心心念念想解释清楚的官衔之事,也始终没寻到合适的契机说明。
就这么一路回到猎场山脚,江城雪跑马的速度自然而然放缓。浓稠夜色下,她远远望见似乎有人头攒动。待离得近了,看清竟是十数名扎着头巾的姑娘,双肩背着竹篓蹲在路旁,一边摘野菜一边往篓中丢。
贺熙朝趁着此时追上来,瞥见她眸中困惑的神色,低喃道:“那好像是西秦的一种风俗?”
“什么意思?”江城雪问。
贺熙朝道:“听闻在西秦,未出嫁的姑娘们会在中秋月圆时分跑去农田偷葱偷菜,寓意是能嫁个如意郎君。”
“又是西秦……”江城雪秀眉微仄。
中元夜催使画舫爆炸的也是西秦人。
近些时日,建康城辖内出现西秦人的次数似乎有些过于频繁了。
但愿不是她杞人忧天。
她正沉吟着,摘菜的姑娘听到这边动静,忽而站起身,提着裙摆小跑到他们面前。
少女高高举起拿有野菜的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大概意思是她不会说中原话,可佳节良辰,相见即是有缘,愿意将亲手采摘的野菜送给江城雪,便是把觅得好夫婿的兆头也送给她一份。
多半又是流传在西秦民间的中秋习俗,江城雪没遇到过,但理解各地的习俗差异。
不论她信不信运道,都只需顺手收下就皆大欢喜。可她没由来地想起贺熙朝,想起少年郎待她不寻常的那份心思,握着马缰绳的手没动。
“抱歉。”她嗓音清冽,不仅让眼前西秦少女听见,更使身后人听得清楚明晰,“我无意谈婚论嫁,更用不上这等好兆头。与其浪费给了我,不如你们自己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