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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熙朝将马绳递到江城雪手中,教她踩着马镫上马,教她利用缰绳控制马匹慢走或疾跑,教她哪些动作能使马儿顺从,而哪些动作只会适得其反。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江城雪听他说来已觉手痒,又问过几处操纵细节,当即跃跃欲试地上马。
她身手矫健灵活,对许多姑娘而言颇显困难的动作,于她不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缰绳甩动,骏马霎时跑出去老远。
渐渐地放开胆量加速,更如离弦之箭,任由夹杂着零星凉意的夜风扑了满面。
她跑得委实太快,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贺熙朝连忙跟上。
忽闻前头一阵犬吠,嗷声激昂似隐含怒气。旋即又听见骏马仰天长啸,恍若受惊之声。
……不好。
少年心脏揪紧,铆足了劲儿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疾驰。
只见一条脏兮兮的野犬露出獠牙嚎叫不停,拦住了江城雪与马儿的去路。
多半因为笨重马蹄声吵醒了窝在草丛中睡觉的野狗,才至于此。但此刻,贺熙朝无暇顾及为何会发生眼前这一幕,他深知一物降一物,成年马匹最是惧怕富有攻击性的小型犬类。
烈马前蹄高高扬起,受惊甚矣。江城雪整个人被它甩得身子后仰,随时有摔下马背的危险。
少年剑眉横皱,忽然双腿打直站起来,借助马镫,单脚踩踏在马背上。他看准江城雪的位置纵身一跃,瞬间跨坐在她身后,左臂环腰,将人搂进了怀里。右掌则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操纵马缰绳。
总算有惊无险,以绝对强硬的力气扯得马匹掉转方向,绕开了那只野犬。
少年胸膛紧贴着江城雪的背脊,严丝合缝的近距离,仿佛能感受到怀中人的心跳如战鼓擂擂,一声响过一声,亦一声快过一声。
胯`下骏马逐渐由跑转为走,他掌心之中相握的手却仍在细微颤抖着,潮湿冷汗不可遏制地向外冒。
贺熙朝侧过头,意图去看江城雪的表情。
那张脸波澜不惊如秋水沉静。
可即便如此,他知道——
她在紧张,惊疑未定。
“以后……”少年深吸一口气,声线紧绷着,“不会再让阿姐独自一人骑马了。”
江城雪耳中灌满呼啸风声,马匹和野狗针锋相对的嘶哑嚎叫萦绕不绝。各种声音似撞击缠斗着,搅弄出阵阵嗡鸣。连同贺熙朝低朗嗓音也混杂其中,一时没能听清。
直到马儿踩着优哉游哉的闲庭信步,冰凉一片的手被温热的外物捂暖,她才缓缓定下心神。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上半身以一种依偎的姿态蜷缩在贺熙朝胸膛前,潜意识里将他的臂弯当作保护自己的港湾。
这般举止实在狎昵,逾越礼节。
可江城雪却并没觉得丝毫不适。
但她到底已然冷静下来,顾念着贺熙朝往后总会娶妻,如今与她有肌肤相近之举,终究不太合适。遂拍了拍少年的手,示意他松开:“方才,谢谢。”
贺熙朝意会她的举动,手指不禁蜷曲,下意识地抠弄起袖口的云纹,一不小心就勾出了两根线头。这才缓缓松开覆着他手背的五指,收回揽在她腰间的手。
旷野上的晚风微凉,迎面一吹,指尖裹挟的温度立马散了大半,他蓦地攥住缰绳,像是急于想握住留住什么。
少年郎君两侧脸颊早红得透彻,幸好有浓稠夜色遮挡,除了他自己,不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江城雪续道:“说起来,加上逍遥阁那回,你也算帮我两次了,倒有些谢不过来了。”
贺熙朝不敢让她回头看见自己通红的面色,便规规矩矩回话:“许久之前就说过,保护公主是我的指责,阿姐不需要道谢的。不过……”
他话说一半蓦然顿住,尾音被拖长。
江城雪追问:“不过什么?”
贺熙朝道:“如果阿姐真的很想感谢的话,我能不能僭越问一个问题。”
他应当真的很好奇,没等江城雪答应就已经开口:“阿姐明知摄政王心怀鬼胎,为何……”
“为何还偏向虎山行,与他走得那样近。”江城雪自动接过他后面的话,“想要问这个?”
贺熙朝点头。
他脑袋忽被敲了一下,少年当即捂住前额。
江城雪放下弯曲的手指:“适才还说无须道谢,这才没几秒钟,就开始讨要谢礼,打听我的行事与行踪了?”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透着明显的揶揄笑意,可贺熙朝仍是从中听出了几分不欲言说的难言之隐。
他揉着其实丝毫不疼的额头,默默把心事压下,乖顺道:“阿姐不愿意说的话,我就不问了。”
“我带着阿姐跑一圈马吧。”
得到应允,他立即让马匹肆意地奔跑起来,一骑绝尘。
江城雪随着骏马颠簸起伏,她看见辽阔苍穹和广袤田野不断与他们擦肩,向后倒退。看见皎洁月轮和稀薄云彩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听取蛙声三两片,蝉鸣阵阵繁。感受着晚风不同于宫城内阒寂森寒,空气里弥漫着清新麦香,处处生机盎然。
霎时间,有种比天高海阔更无垠的畅快想从心底喷薄而出。让她暂时忘记了与云雾敛博弈的疲惫、与柳初新周旋的不耐、与金明池交锋的忐忑,只记得飒沓如流星,万里可横行。
她想,待手头所有事都做完。她定要拉上贺熙朝,再过几天这般酣畅淋漓的日子。
又贪婪地跑了两圈,天色过晚,两人这才下马,向守城士兵出示了令牌进城。
江城雪抬袖擦拭着脸上细密薄汗,边走边平复呼吸。途经摄政王府时,檐下的红灯笼已经熄灭,大门紧闭,宾客散尽。
她忽而开口:“偏向虎山行的前提,有时未必是明知山有虎。”
“兴许,前有猛虎后有豺狼,毒蛇猎豹伺机而动。唯独这一条路或能开辟出奇迹,主动出击胜过坐以待毙。”
贺熙朝微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在回答自己先前问的那个问题。
她有数不尽的无可奈何,绝处逢生是不得已而为之。
贺熙朝眉心动了动,神色变得严肃而认真。
“不论豺狼还是虎豹,不论阿姐需不需要,我永远都会冲在阿姐前面。”
第 24 章(五更)
大抵由于跑马太累, 歇息太晚的缘故。又或许因为少年郎一字一顿的承诺太过灼热,叫江城雪第一次感受到,仿佛在这陌生缥缈的世界里,她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这一夜, 江城雪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清晨, 日晷倒映的阴影超过弘文馆点卯的时辰大半截, 她才徐徐睁开惺忪睡眼。
注定是迟到了。
待她出现在弘文馆殿前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因为身份尊贵,谢大学士待她也更宽容些。江城雪是不怕的,听着殿内讲学声就要推门而入。
蓦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一阵声音从殿侧的竹林传出来。
江城雪脚步微顿, 她能听清这喊声应当是在叫她无疑。但古怪的是,这叫唤听起来雌雄莫辨,吐词僵硬, 不太像寻常人的嗓音。
心里隐约有某种猜测, 她转身踩上鹅卵小径, 朝那片竹林走去。
没迈出几步就见一只通体斑斓的鹦鹉栖息鸟笼内, 它的鸟喙尖锐,正一张一合动作着。
适才那声音便是从这只家伙嘴里发出的。
提着鸟笼的青年看见江城雪, 当即戳了戳鹦鹉仰着的脑袋,仿佛在催促什么。
小家伙顿时又摇头晃脑起来,黑珍珠般的眼睛睁得圆溜, 喊声越发响亮:“公主殿下貌若天仙,倾国倾城!”
柳初新满意地奖励了它一颗果子:“这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的鹦鹉, 如何?是不是很聪明, 很有本事?”
“所以你昨日逃了一整日的学, 结果就买了这么只丑家伙?”江城雪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
柳初新忍不住为他心爱的宝贝辩解:“它哪里丑了?花花绿绿的, 多鲜艳好看。”
“再说了, 它才不是买的,普通市面上哪有这么既漂亮又机灵的鹦鹉。它是我跟人家斗鸡,押注赢的。”
隔着铁栅栏,江城雪甚至瞥见这只鹦鹉殷红的毛发旁边,还紧密生着几缕鲜亮的绿毛,忍不住嘴角微搐。
偏偏柳初新像献宝似的将笼子递到她面前:“送给公主。”
笼中的小家伙似乎知道江城雪将会是它的新主人,精神抖擞地卖力讨好:“公主殿下貌若天仙,倾国倾城!”
江城雪将欲伸出去的手不禁又缩回袖中,鸡皮疙瘩起了半身:“你是打算让我带着它去弘文馆念书?还是计划着,若本宫今日没来弘文馆,就自个儿拎着它进去,占了谢大学士的风头?”
“那倒也没有。”柳初新经她一说,确实反应过来这两种画面都不太对味儿。
至少如果江城雪不来,他是绝对不会踏进弘文馆的,毕竟装装样子、混混日子还成,要真的发愤图强,听谢老头子满口仁义道德的说教,那可就太痛苦了。是以,柳初新全然未考虑过鹦鹉会影响弘文馆其他人读书这个问题。
这会儿,他摸了摸鼻尖,依依不舍地把铁笼子挂在树杈上:“让它在这里待着吧,等散学了我们再来取……”
“不必了。”江城雪倏然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抬手提过了鸟笼子。
她摘了几片竹叶送到鹦鹉嘴边,见小家伙啃得津津有味,自己也微微笑了:“你不是一直想邀我出宫玩乐,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柳初新看了眼弘文馆方向,隐约听闻书声琅琅:“公主今日不……”
料到他要说什么,江城雪洒脱道:“左右已经迟到了,就算现在进去也逃不过抄书挨罚,不如先玩个痛快。”
柳初新自然巴不得,大喜过望:“公主说得对,就应该玩个痛快!我马上派人通知郑砚南和谢益谦,让他们把东郊别院的场子撑起来!”
“等一等。”江城雪拦住他支使宫人的举动,淡声道,“谁说我要看蹴鞠赛了。”
柳初新愣怔:“那公主想玩什么?”
“带我去你们斗鸡的地方吧。”江城雪揉了一把鹦鹉颈下的软毛,“把这只丑家伙换了。”
在时人眼中,万物皆可斗。斗鸡,斗狗,斗蛐蛐儿,看自己的宠儿与旁人的相互撕咬打斗,胜了捧腹大笑,败了愈挫愈勇。还有诸多围观下注的看客拍手叫好,衍生出无穷趣味。
其中,又属斗蟋蟀最得昏君钟爱,因此贵臣外戚皆尚之。据传言,金明池便是精通此道的各中高手,当年曾向江稷明进献了数只战无不胜的蟋蟀将军,一朝颇得圣心,位极人臣。
以致民间流传起“生子不用识文字,斗虫走马胜读书”的童谣。
柳初新寻常斗鸡斗蟋蟀的地方位于某座府宅内,他信手丢给门仆几块碎银做打赏,朱漆大门立马为他们敞开。
双脚尚未迈过门槛儿,江城雪便听见高呼低喝自院中纷至传来,瞧着与逍遥阁差不了多少。
“这里和金屿轩那赌坊可不一样。”柳初新似看出她所想,解释道,“虽然都是比输赢,但这个场子里,只赌物件不赌钱财。”用来押注的物件也并非珠宝玉石类花钱就能买到的物什,而是场中能入局相斗的花卉虫鸟。
江城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结合他的描述,很快弄清楚玩法规则。
便拿此时而言,她手中提溜着的鹦鹉就是能押出去的赌注。但凡她看上其他人的赌注,都可以提出与对方斗鸡或斗蟋蟀,征得双方同意后,一局定胜负,输方将自己的赌注送给赢方。
她环视四周,一眼就相中了某只羽毛呈白色的鹦鹉:“便赌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