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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将这未成形的废铁毁掉，另换一把？

  　　他的池微不该被太多选择所困扰。

  　　她身边，有他一人就够了。

  旧尘

  　　唐池微越过几名换好新装, 匆匆赶往台面的舞姬，又侧身让过换班的乐师，与许多忙碌身影一同涌入后台。

  　　没人拦她, 偶有迎面而过的, 也皆同她客气点头, 像是早已习惯陌生脸孔进出。

  　　在拂露楼当差, 哪还有私密性可言，所做一切大抵都得经受庭花的随时检验。

  　　唐池微不敢大声呼唤, 只得踮起脚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搜找卫明阳。

  　　正为难间，忽觉右臂被谁用力拉扯。

  　　唐池微一惊, 顺着那股力道钻进悬挂了两、三层舞服的衣架后, 果真见到了卫明阳。

  　　嘈杂外隔，这略逼仄的空间倒是说话的好去处。

  　　她来不及闲聊, 抓紧时间将暗道的秘密告知，嘱咐他行动切勿小心，不可莽撞。

  　　卫明阳仔细记下，带着谢忱喃喃道：“你每次都这样帮我。”

  　　唐池微莞尔：“暗道是叶游尘发现的，要谢就谢他吧。”

  　　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卫明阳脸上笑意顿消。

  　　他默了半晌, 警惕道：“他此次现身, 可对前几日的消失有过解释？”

  　　唐池微哑然。

  　　卫明阳替宁王做的事机密万分, 稍有泄露便会万劫不复, 他如此提防也在情理之中。

  　　“呃, 其实是我跟他吵过几句嘴，把他气走了。”唐池微尴尬遮掩。

  　　“就为着口舌之争, 竟将你至于此等危险境地？”卫明阳嗤然：“心窄量小, 非君子所为。”

  　　“不……他多番救我……毕竟是我义兄, 卫公子慎言。”唐池微没法将叶游尘跟“君子”二字相连，可卫明阳的话刺耳万分，她还是语气生硬地驳了回去。

  　　“就为着个‘义兄’的名头。”卫明阳深吸几口气，努力将心头火压下，不再多言。

  　　唐池微既不愿听，他又何苦自讨无趣呢。

  　　“说起来，你我相识已久，还称‘卫公子’当真疏远。”卫明阳让语气重归平缓，他局促地握了握拳，提议道：“不如……以后就叫我名字如何？”

  　　也好，公子来公子去，当真麻烦……

  　　唐池微起初未觉出不对，刚要张口应下，眼前忽浮现出叶游尘的灼灼凝视，吓得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对了，这里是古代，对男子直呼其名不甚妥帖啊。

  　　“还、还是维持原样吧。”唐池微硬着头皮拒绝，心中暗暗疑惑怎么跟他聊起这些琐事来了。

  　　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对拂露楼的调查么？

  　　见她甚至下意识后退两步，跟自己拉开距离，卫明阳的心猛然沉寂，仿佛连血液都凝结成霜。

  　　这种屡次被推开的感觉，叫人胸闷至极，却又无处消解，硬是隐忍，终伤得脏腑隐隐作痛。

  　　唐池微瞧他脸色难堪，愈发无措，只得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在拂露楼的调查有收获么？需不需要我再帮忙？”

  　　卫明阳低下头，勉强将挽她留下的话咽回，改口道：“颇有进展，来此消遣的官员、商贾会将任务以密函的形势发给侍者，待其转交给庭花，我偶听到几句密函，给欠债者的佣金乃庭花自行垫付，直至确保任务完成，才需顾客付账。”

  　　“还挺在乎信誉和口碑的。”唐池微暗自佩服庭花的运营手段，怪不得这厮能替右丞相撑起如此大的生意。

  　　“我想尽量多搜集些发放任务的官员和商贾名单，可能还需要些时间……唐姑娘先回客栈休息吧，有暗道在，剩下的事便容易多了。”卫明阳努力宽慰她，丝毫不提可能遇到的凶险。

  　　其实那暗道算是柄双刃剑，既庭花也知晓，在其内穿梭时，便有撞上的概率。

  　　刀口舔血的生活他早已习惯，没必要将唐池微也扯进来。

  　　她帮的已经够多了。

  　　“说的也是，那我先回利乐坊去调查任务发放的账册！庭花在拂露楼忙，想来那边的戒备会有些许松弛，咱们双管齐下，定能进展神速！”唐池微眉眼弯弯，笑得灿若春阳，看得卫明阳片刻晃神。

  　　不待他拒绝，唐池微俯身灵巧钻出衣架，雀跃着如鸟儿一般离开拥挤后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狭窄空间内似有山茶花的清香，等卫明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在留恋唐池微的气息。

  　　此处明明逼仄异常，却又显得那般空旷，让他的心也不上不上悬在半空。

  　　难受得很。

  　　* * *

  　　戏台仍旧热闹，这回换了唱戏的青衣在咿咿呀呀吟唱，比起方才香.艳的劲舞，围观看客少了很多，只三三两两围聚在侧。

  　　唐池微举目，很快在角落的梁柱处找到叶游尘。

  　　他的脚边有一滩血，连衣衫都被染得片片殷红。

  　　“这是怎么了？”唐池微惊呼着抓起他的胳膊，发现叶游尘右手握着块一寸长的刀片，掌心已被寒锋割得血肉模糊，却还在施力攥握。

  　　“你疯了是不是！放手，给我放手！”她又急又气，将他的手指根根掰开，把浸血的刀片远远扔开，将裙摆撕成布条，给他包扎止血。

  　　叶游尘注视着她忙碌的一举一动，似未感到丝毫疼痛般，温和笑道：“三百二十一。”

  　　“什么？”唐池微帮他绑布的手在抖，她从未发现自己晕血，可现在却觉得眼前发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数到三百二十一，总算等到你出来。”叶游尘慵懒地靠着朱红梁柱，宛若缠绕舒展的藤蔓，与她温柔低语。

  　　唐池微包扎的动作一滞。

  　　他在数数。

  　　幼时的习惯，竟保留至今……

  　　* * *

  　　世安三十四年仲冬，解家夫人秦氏产第三子解恩，为已到不惑之年的家主解怀忠再添香火。

  　　此子生的粉雕玉琢，玲珑剔透，很是惹人喜，阖府无不疼爱。

  　　长兄解仁擅文，次兄解善擅武，因感其聪颖，在谢恩牙牙学语时便在旁教诲，希望三弟将来能出人头地，让解家更添荣光。

  　　解恩悟性极强，小小年纪诗文策论张口就来，虽稚气犹存，却也作得有模有样，常引街坊师长夸赞，俱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唯一不足处乃是体弱，许是生于仲冬襁褓受凉，自幼汤药难离，略吹风淋雨就要病倒，更经不得霜寒。

  　　有这层缘故，次兄解善也渐消了让解恩练武的心，每日只教他些兵法心术，再讲讲历史各大战况开阔视野。

  　　小解恩对各项功课应对自如，每每被提问都能流畅作答，唯独苦汤药喝着费劲，到服药时总寻机躲闪，搞得其母秦氏头疼不已。

  　　一天，小解恩借口夫子要检查功课，想开溜避药，被秦氏逮住。

  　　万般无奈下，秦氏想出个法子，教他捏鼻喝药时在心中默默数数。

  　　小解恩依言而行，在数到“五”时将药饮尽。

  　　“你看，这个困难存在的时间，只有五个数的长短，等熬过五个数谢恩便能守得云开，不用再苦啦！”秦氏刮刮小解恩的鼻梁，宠溺哄道。

  　　小解恩懵懂点头，将这句话牢记心中。

  　　从此后凡遇到难处，他便会养出默数的习惯，帮自己熬过难捱的时光。

  　　喝苦药是五个数，午饭后等狗尾巴来找他玩是一百四十九个数，辰时过后在府门口望见爹爹下朝的轿子是一千七百个数。

  　　等待的时间一旦有了定量，心里也就有了底，下次再等总归是盼头更大些。

  　　小解恩笃定地遵行着这个方法，坚信世间难事都有破云之时，等再回首，便可笑对困境，跃壑如平川。

  　　直到有一日，爹爹解怀忠没能如期下朝。

  　　随后，连母亲秦氏，解仁解善二兄也被陌生官差带走。

  　　府门被锁，兵卫重重，小谢恩呆坐院中看着哭嚎一片的家仆，从天亮数到天黑，也没等到家人回府。

  　　待到子时，狗尾巴悄悄从狗洞钻了进来。

  　　狗尾巴是小解恩在外结识的玩伴，他脸上、身上生疮无数，常年贴着难闻的膏药，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欺负。

  　　一日小解恩看不过，命家仆上前搭救，两人就此结缘。

  　　狗尾巴天生乐观，脑子里总有新奇想法，从不因解恩尊贵的身份拘谨，带着他满街捡石子，下河捉鱼、爬树抓知了。

  　　疯跑疯玩的，倒将小解恩纸灯笼般的体格练好不少。

  　　秦氏宽宥，瞧狗尾巴品性良善，对其也友和，常邀其进府与小解恩同吃同睡，还出钱帮他看病。

  　　谁知那疮虽不传染，却已深入体内，无法根除，纵再延缓也只能为其多增两年的寿命。

  　　狗尾巴爹家境贫寒，屡屡登门送亲手做的粗食致谢，秦氏亦未嫌弃，大方接受。

  　　尽管两童才相伴不足一年，却终日无话不说，感情却深如亲兄弟。

  　　偷潜进府的狗尾巴拉着小解恩的手，说外面传言天官解怀忠私通外敌，犯了谋逆大罪，恐怕要被株连九族，明日官差就要来拿人了。

  　　小解恩停下数得干裂的唇，惊惧交加。

  　　父亲忠心天地可鉴，每餐动筷前都要起身遥敬东方，感念皇恩庇佑，平素更将忠君爱国劳挂嘴边，时刻叮嘱三子不可忘本，要学会自省克己，莫要被欲念侵身，堕入邪道。

  　　小解恩不信这样的父亲会叛国，他认定其中有误会，只可惜圣上被奸人懵逼，暂时未辨是非。

  　　可狗尾巴告诉小解恩，揭发解家通敌的，正是解怀中最宠爱的门生，其提供的罪证确凿，足可将通敌之事咬死。

  　　此人便是日后权倾朝野的右丞相，尚韬生。

  奖赏

  　　浓烈的血腥气, 将唐池微的思绪从叶游尘的过往中抽离。

  　　包好的布条很快又被红色洇湿，变成一朵在素锦上静谧□□的赤莲。

  　　叶游尘将受伤的手举到鼻端轻嗅，眉眼缓慢舒展：“是池微的味道。”

  　　唐池微抿紧唇, 将泪花忍回, 重新撕下块干净的布条, 又给他包了一层。

  　　血总有止住之时, 或早或晚。

  　　她想让叶游尘的伤好得快点，再快点。

  　　叶游尘着迷地看着她包扎时颤抖的手, 仿佛瞧见某种外溢的关心和爱恋具象化在眼前。

  　　这个人在为他的伤而痛。

  　　真好。

  　　他喜欢她在乎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