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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安三十四年仲冬，解家又添第三子。

  　　天官解怀忠已年过四旬，因感谢上天恩赐老来子，亦感念皇恩浩荡，让解家蒙荫受惠，故为此子起名为“恩”。

  　　彼时叶游尘还叫“解恩”，是在万声祝贺中诞生的孩子。

  　　* * *

  　　唐池微并未急着攀谈，而是请懂医术的江枫，先帮他们检查下身体。

  　　八名童子中，年幼者大抵七岁，年长者约莫十二、三左右，穿此薄纱体态尽显，让人不忍视。

  　　江枫每检查完一人，唐池微便和宝月脱下件外衣披与其穿上。

  　　待到第五人，江枫又凑了两件，近日天暖，他穿得更少。

  　　其余衣物都留在马车的行囊里，若再脱，无法蔽体的倒成他们了。

  　　唐池微索性抱来较薄的锦被，将仅剩的阿兴裹得严严实实。

  　　屋内有尚温的浴水，她招来宝月，拧出几块湿帕，将童子们脸上的浓妆通通擦去。

  　　清澈的水盆慢慢被艳粉染浑，随着不间断的洁洗，原本干净稚气的小脸逐渐显露出本色。

  　　麻木褪去，好奇与无措重回孩子们眼中，似小鹿般纯粹。

  　　“这几个孩子背部、腹部有内伤，这两个手指被针扎过，还有他，发间有淤血未散，很可能受过强力撞击……”江枫越检查越心寒，最后渐渐说不下去了。

  　　唐池微沉默着将盛好的饭食塞在他们手中，不敢看那一双双眼睛。

  　　待轮到排在最后的阿兴时，他并未接过饭，而是破天荒地开口了：“姐姐，你知道这里吗？”

  　　唐池微的手一抖，努力保持平静，将饭塞给他。

  　　“姐姐，知道我们吗？”稚嫩的童音问得清脆，一字一字，将她割得血肉模糊。

  　　“姐姐……怎么不早点来呀。”强忍住的委屈最终还是在发颤的哭腔中暴露。

  　　阿兴捧着碗，大滴大滴落泪。

  　　起初，童子们的呜咽声微如蚊咛，随即愈响愈烈，宛如千斤重的枷锁，将唐池微压得抬不起头，只得垂首伏地。

  　　“对不起。”她听见了自己的悲声。

  　　“周家庄”印在书中，是三个字。

  　　背景是两句话，故事占篇五章。

  　　她读时唏嘘，痛恨此地，穿书后又视其为藏污纳垢的蟑螂窝，若自己独行，恐怕还会绕到避开，不去沾染。

  　　这是属于男主的历练，本应由卫明阳完成，与她又有何相干。

  　　只要摆出这个借口，唐池微的心就会藏躲到避风处，得以安宁。

  　　亦如她对含冤的莫志辛，亦如她对叶游尘。

  　　被困顿周家庄夜夜煎熬的童子们，究竟抱着何种渴望和期盼，苦捱地狱般的日子？

  　　不知者无罪，可她，知道呀。

  　　明明知道，却仍避之不见。

  　　为着好不容易捡来的一条命，为着贪图安逸，为着远离是非……

  　　当莫婉握着她的手，含泪感谢她出现在自己生命里时，唐池微的脸烫如火烧。

  　　她是个外来者、冷漠的陌客。

  　　是知晓叶游尘的所有苦难后，仍纵马疾驰，从他身边匆匆掠过的无情人。

  　　唐池微突然想将时间回拨。

  　　快点赶来周家庄，快点帮莫婉翻案，快点……

  　　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揽住，唐池微闭着眼，扑入那人怀中。

  　　是雨后垂柳的气息。

  　　快点，遇到叶游尘。

  　　唐池微揪住他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己。

  　　她不是易史一族的后人，但她是叶游尘的易史。

  　　若她能早些出现在这个世界，该有多好啊。

  　　* * *

  　　待情绪稍稍平复，唐池微转慢从叶游尘的怀中离开。

  　　《圣途》里的反派叶游尘自踏上复仇之路后，从未露出丝毫人情味，她不信短短几日，这个男人真会对自己动心。

  　　无论她那日酒醉后说了什么，叶游尘的态度又因何转变，都已经不再重要。

  　　即便叶游尘是在演戏，她也要由着自己的心试一试。

  　　在帮叶游尘的同时，保护好自己。

  　　唐池微觉得她能做成此事。

  　　叶游尘想借卫明阳这支异军的手，将腐朽至骨的大圣朝彻底掀翻，那她就帮忙加速这一流程。

  　　助人宽已，她要滚进这纷攘红尘里。

  　　痛快哭过后，童子们的防备卸下不少，或许他们想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再最后赌一把。

  　　阿兴虽年幼，叙事却最有条理，他哽咽说父亲在外头欠了庭老板的债，无奈下才将他送到这里做抵押。

  　　若五年后债仍未清，他这个“货”便算“到期”，可被其他客人买走，任意处置。

  　　方才与周老爷豪饮的那些家伙，全是来“订货”的客人，算是周家庄的老主顾了。

  　　买回去的童子落在客人手里，通常活不过两个月就会被凌虐致死。

  　　饮酒时，客人们还会故意当着童子的面，详谈施虐亵玩的细节和过程，就为欣赏他们兢兢战战的惊惧相。

  　　周老爷也正是借由这个“乐子”，长久不衰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客户，价年年拔高，上门者仍不绝。

  　　那些背柴小厮常去官道拉人，色心重的就发展成新客户，良心未泯的就以“私偷家仆”为由，扭送官府罚钱挨板子。

  　　毕竟童子的父母们都签了【创建和谐家园】契，东华城的衙门又早被庭老板打点妥当，寻常人根本扳不到周家庄，反倒弄得一身伤。

  　　最惨的，莫过于不听“劝告”，当夜猥亵童子的旅客。

  　　他们会因“损毁财物”罪被扭送到庭老板那里处置，从此失去自由，沦为一辈子无法挣脱锁链的走狗。

  　　东华城是庭老板的天下，也是童子们的家乡。

  　　有家难回啊。

  　　“姐姐，今晚阿铃和阿碧就要‘到期’了，预订她们的，是爱饮血做补药的黄浑虫。”阿兴抹着泪，急急地晃着唐池微的衣角：“小玉就是死在他手上的，你、你能不能救救她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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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席间太乱, 唐池微一时无法将名字跟面孔对上号。

  　　她宽慰阿兴两句，让宝月跟江枫留下照看童子们，决定去找卫明阳商议。

  　　见叶游尘还在望那些卸了妆的童子, 唐池微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跟我来。”

  　　他起初跟得脚步踉跄, 很快又在她身后调整好步序, 迁就地将靠近她的那侧肩膀稍稍压低。

  　　“你还记得方才那宴会开在何处么？天太黑, 我认不得路了。”唐池微厌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只觉那些挂在檐下的“周”字明灯愈发碍眼, 恨不得都一一灭去才好。

  　　心念刚动，只见前方那两盏燃得好端端的纸灯, 竟倏而灭掉, 灯身也随之砸落在地。

  　　宛如摘除了臃胀的毒瘤。

  　　“你不喜欢。”叶游尘喃喃自语。

  　　唐池微握在他腕处的纤指缩紧。

  　　静立半晌，她弱着声轻轻问道：“你可知, 我还不喜欢什么？”

  　　手腕翻转，她被微凉的触感反握住，安抚地捏了捏：“嗯，我知道。”

  　　叶游尘记得方向，却仍走在她身后，只用言语指路, 仿佛将她的身影尽收眼底才能感到舒心。

  　　黑暗中隐隐有窸窣响, 像是藏匿着的鼠虫在伺机而动。

  　　唐池微瞧不见人影, 只能偶尔听见有谁倒地的闷声。

  　　“是、是那些家仆么？”唐池微犹疑问道, 叶游尘总能将灯提前灭掉, 断绝她视线里出现“周”字的可能性。

  　　“不全是。”叶游尘的声音带着懒散：“有些还带着刀和暗器，身手颇专业。”

  　　唐池微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情况居然这么严峻：“周家庄竟还培养了杀手？”

  　　她记得《圣途》里的周家庄防御较低, 战斗力只有数名抄棍棒的小厮, 主角团攻破得轻松，除和背后的庭老板结梁外，几乎没付出什么代价。

  　　如今副本难度怎么提升了？

  　　“无论什么身份，你都不会喜欢。”叶游尘柔声安抚道：“若能靠近些，我可以让他们死得更痛苦一点，要不要过去？”

  　　唐池微瑟缩着收了下手，还未完全脱离，又被他用指尖勾回，缠贴着再度紧握。

  　　叶游尘似乎在用很纯真的语气，说着很残忍的话……

  　　“算、算了，去找卫公子要紧。”唐池微对折磨人没兴趣，她拉着叶游尘继续朝前跑：“等下记着留活口，还得多打探点庭老板的情报才行。”

  　　叶游尘收回施虐的兴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乖乖点头。

  　　他喜欢被她牵着。

  　　* * *

  　　又约莫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唐池微终于望见了举办宴会的半开放式厅堂。

  　　丝竹声不再，起舞的童子亦规规矩矩与同伴们站在周老爷身后。

  　　两边宾客似笑非笑盯着跪在厅中央，朝主位不断磕头的中年男子。

  　　“周老爷，求求您开恩，赎金在这儿，您就将阿碧放了吧！”那男子左手残缺不全，共有四肢被砍断，血痂仍在，像是新伤。

  　　他单手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银票，放在地上努力用手肘将其压得平整些，随即陪着笑将其放进紫纱童子的托盘中，紧张地盯着童子递呈给周老爷。

  　　周老爷粗略数了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不错，是一百两。”

  　　男子眼中顿时冒出欣喜的光，站在周老爷身侧负责端酒的一名碧纱女童，更是激动得险些站不稳。

  　　“来来，阿碧。”周老爷将碧纱女童搂在怀里，抬起她下颌贼溜溜地打量了番：“告诉老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