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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之后间隔了许久,他才看着地板的纹路继续开口,“我们家有六个孩子,我是第五个。大姐姐大我十一岁,在我六岁的时候,她就出嫁了。”
烟云的眼睛看着不知道哪一个方向,依旧是平静和无神的。
小暑闭了眼睛,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三哥四哥年纪跟我差得不大。那时候,家旁边有条河,我们一直在河边玩。回去晚了,就会被姆妈教训。姆妈,对了,姆妈也是好人。”
他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这些事情,但是这时候,又觉得不说些话不行,不管她要不要听,爱不爱听。
那些回忆已经很久远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光了,这时才发现竟然记得这么牢,甚至用不着仔细思索就能一样样地说出来,姐姐,哥哥,爸妈的样貌,还有最小的妹妹,夜晚的天空,繁星,草丛里的野果子,小动物,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
烟云的眼神原本是涣散而无神的,听他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却会稍微地聚拢起来,显示出略略专注的样子。
小暑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每天都搜肠挖肚地说一些自己从前的往事给她听,从一桩事情引出另外一桩,除了那些饥荒之后的事,几乎说了个遍。
他是天生寡言的性格,这十四年里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怕也没有这几天里说得多。
有一天,他说起一种草的根,是甜的,挖出来可以当甘蔗吃,又说起有人捉了活的蜜蜂,折了半截吃里面的蜜。
烟云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带了些诧异看着他。
小暑的心跳漏了一拍,怔了好一会儿才紧张地道,“你不信么?是真的。”
烟云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他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她却仍是倦懒地垂下眼睛,撇了嘴,又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手。
临近夏末时,她仍是没好起来。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萎靡,外面的局势也越来越差,不好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所有的抵抗和奋斗都是徒劳,而无可逃避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个漫长难捱的盛夏里,少年倒是像一棵蓬勃的野草一样日常夜长,十四与十三之间似乎是一条界线,统共只是差了一年,整个人却仿佛是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能量,身体的线条一日比一日更舒展和有力,还是稚气的样貌,稍微长开了一点,五官的轮廓却一下子变得深邃和硬朗起来,有些风华正茂的少年意味了。
天气日趋温和,一清早,他到外面的药铺去抓药,外面的街还是街,热闹也还是热闹的,却有一层阴影笼在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上空,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热闹和浮华都是极脆弱的,要破碎也就只是是一瞬间。
小暑心里压抑,抓完了药,一刻也没有多留就回去了,怕烟云看不见他的人要担心,顾不得放下药,小跑着先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烟云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在床沿。
小暑慌极了,提着那些药无头苍蝇般地寻遍了一整个顾家,到处都没找到她的人影,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身是汗,头昏目眩地推开自己的屋门时,却蓦地看见烟云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她的手里拿了一叠东西,正在一张一张地翻看,是那些很久前他私藏的她的画像。
看到他立在门口,便抬起了头来,朝他扬了扬那些画,脸上带着笑,“那个时候我要扔,你偏偷了藏起来,后来被人检举了。到今天你居然还留着。”
小暑觉得自己的喉咙口梗了什么东西,站了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好了?”
烟云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几时坏过?不想说话也能叫坏吗?”
小暑怔怔地看她,抓紧了那包药,隔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去看地,跑的太累喘息未定,汗水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
这一次,他倒像是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烟云把那些画像搁在他床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拿了块手绢轻轻地替他擦汗,“其实,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我从前明明对你不好,总是打打骂骂的。为什么……”
小暑反应很快地打断她,“是。你凶。而且不把人当人……”
烟云皱了皱眉,但仍是笑着看他,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小暑却不再说,嗫嚅了一声,“可是……”
烟云问他,“可是什么?”
小暑却又梗住了,羞赧,又颇有些不甘心似的红了脸,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刚刚咬了一下,脸就被烟云捧住了,她嘀咕了一声,“什么破习惯。”遂即嘴唇便贴上了他的。
小暑怔了有几秒钟,才疯了一样地回亲过去,大概是这一段时间里胸腔里积压的东西太多太满,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去,他又忘记了烟云教过他亲的时候要温柔而变成了一条乱扑乱咬的狗。
他又是太黏了,亲了他一下,再要跟他分开来比什么都难。
好不容易分了开来,烟云的身上也被汗浸透了,嘴唇被他咬得发肿,坐到床边轻轻地喘息,笑着骂,“小牛皮糖,早知道不亲你了。”
小暑也走了过去,伸了手去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边不说话了。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烟云忽然笑道,“还是你们乡下人厉害,连茅草的根都晓得挖出来吃。还有蜜蜂,怎么下得去手去弄成两截的。”
小暑的脸红了一下,倒是没急,反是平静地说,“乡下人怎么了。以后,你还要跟我回去呢。”
烟云一怔,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你说什么?谁跟你回去?你要讨我做老婆?”
这一下子,小暑终于有些局促,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一双眼睛却是带着压迫认认真真盯住了她,“你不愿意吗?”
烟云没有回答,却去握住了他的手带着笑回看着他,“这些天,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总觉得还有一些事,你没有告诉我。”
小暑很快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饥荒之后的事,小妹妹的事,在纱厂里受过的磨难,那些事情不好,又都已经过去了,所以关于这些的,他都是生硬地回避过去不说。
小暑垂下眼睛,避过她的眼神,“为什么要知道那些?”
烟云笑了笑,对着他反问道,“什么这些那些,都要带我走了,你的事情不该全部告诉我吗?”
小暑默认般的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烟云怔住了,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直接的问题来,反应过来时,却是笑着盯住他反问,“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小暑也看着她,小声答,“喜欢,那很好。不喜欢……也没关系。”
说是没关系,他的眉头却皱着,小手覆在她的上方,像只垂死的麻雀般慌乱地抖动,手心底里湿漉漉的。
烟云心里一酸,不由的带着一种怜惜在他的手心里安慰般地抠了抠,笑着回了句,“喜欢的。”想起这些天里少年惺惺相惜不离不弃的伴,禁不住又将嘴唇贴上他的眉角,亲了又亲,重复了一声,“喜欢的。”
她这样一坦白,小暑好像反倒是手足无措了起来,脸上又热又烫,害怕她反悔般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一会儿又松了开来,忽然不知道是哪一根筋别住了,他想起什么,又轻声问,“那二少爷呢?”
实在是不该多问这样一声,原本好好的,这一下就像把颗小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里,一些回音也没了。
烟云不再说话了。
仿佛这么一句话,就把她那些已逐渐消遁了的心思又牵了回来。
他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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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处临街的老式居民房。
顾景和一个人立在那扇斑驳的门前,许久,才抬起手来轻轻扣了一扣。
没有人来开门。
又过了很久,门内才有提提踏踏的拖鞋声无精打采地由远及近。
门终于开了,女人蓬着一头干枯的乱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干裂着,看见来人,似乎有些不及反应般的怔了一下,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点了一点头。
景和也点了点头,默默无声地进了门。
屋内昏暗阴冷,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腐朽气味,家什物件都很久没有擦拭过一样,蒙了一层灰,三张蒙着黑纱的照片依次摆在边柜上,两个老人,一个稚龄的孩童。
女人推开里屋的房门,景和跟着走进去。
里屋又比客厅更逼仄昏暗,窗帘紧闭着,也没有点灯,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
药水,剪刀,以及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在床边的小桌上散乱地堆着。
男人的一双眼睛是睁着的,却是全无神采地望着天花板。
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说了声,“老陈,景和来了。”
景和走近几步,男人很吃力地扭转过头看着他,把一只缠满了纱布的手从被子里缓慢地伸出来,似乎想朝他挥,但是只能僵硬地伸着,他着急了,张着嘴,咿咿呀呀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单音节。
老陈大景和四岁,与其妻同在学校任教,都是十分朴实和善的好人,景和与老陈性情颇为相投,彼此共事近四年,关系不可谓不深。
今年的局势不好,日本人来势太凶,早在开春时候,要逃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上海,老陈一家人错在走得太晚,一直听他说要去妻子的娘家度一段时间,却直到八月底才动身,打点好了行囊,拖家带口地走了,谁知道就在那一天,日本人炸了火车南站,陈家五口人被活生生地炸死了三口。
老陈捡回了一条命,却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废人,终日困在床上,由其妻照料。
老陈费力地喊了几声,好像终于意识到如论如何也发不出完整的句子,于是平静了下来,死气沉沉地与景和对视。
景和手捂着发酸的眼睛再也忍不住般地垂下了头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早就备好的一个纸包,交给了陈妻。
女人推脱了两下,到底接了过来,除了一声谢,她好像早已经心力交瘁,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
(二)
景和从陈家告辞出来,大约是午后二时许,太阳已有些偏西,照例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光景。
十月初,正是秋凉时候,一整条街上落满了半黄半绿的树叶,衬着昏黄的太阳,有些萧瑟的意味。
景和踩着树叶慢慢地走,每走一步,脚底下都发着吱吱的声响。
他想起,从前有段时间是最开心无虑的,一星期总有几天,下了课,他就约陈家夫妇到自家的小公寓里,酒足饭饱之后,夏天围着冰块,冬天围着暖炉一起吃茶谈天,因都是游过学的人,彼此间就有许多共同的话说,有的时候四个人也一起玩扑克牌,输的人便朝脸上贴纸条子,景和不擅长扑克,每一次都是脸上被贴得最多的一个。
景和顿了脚步,低下头去看着脚边那些堆积着的落叶,脑海中浮起老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越发觉得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过无常和脆弱,说陨落便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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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街上不太平,按理说该赶紧回家去,可是,他又实在不想回去。
战争一打响,学校就停了课,景和闲赋在家里,一日一日无所事事,陈家出了事之后,他便没有心思再与其他人去交往,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想拾起画笔专心画画,但说来也怪,那些往日的灵感却像从他脑子里被凭空地抽离了。
总是调好了颜料,也支好了画架,一切就绪了,却头脑空白,没一点感触,勉强地画个几笔,又烦躁地撕了画卷,团成团丢进纸篓里。
报上,电台里又整日播报着一些使人丧气和绝望的新闻,他除了不看报纸,不听电台以外束手无策,由于空虚,景和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废人,而时不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又使他处在压抑和无力中,因此免不了不时拿秀茹来撒气。
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时,秀茹总是冷不丁讨好地端杯茶进来,或者是做了饭来喊他吃,又或者听到他在里面咳嗽就来替他送件衣服,或干脆没有事走进来看看他,向他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次数多了,他不甚其烦,便免不了不耐烦地对她说几句重话。
秀茹向来是温婉柔和的性格,以往对他也一直都是包容的多,但这一年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也逐渐增长了一些脾气,有时候,景和说不到两句话,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把话牵扯到烟云身上去,她一扯到烟云便是戳到了他的软肋,景和沉下脸来,一声不发了,秀茹见他这样,便开始自顾自地哭——是那种极讨人烦的,抽抽噎噎,无休无止的哭。
景和听到她哭,过去安慰两声没有用处,便撇下她,自己到阳台上去看着外面发呆。
过了一会儿,秀茹自己止了哭,再然后,便是连着好多天神经质般的静默。
景和边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边走,不知不觉的,却是走到了回顾家的那一条路上,黄昏已近,整条路黄醺醺的,浸在旧时光里一样不真实。
他恍惚看见那时候的早晨,幼时他坐在车里,沿着这条路去上学,烟云总是偷偷地溜出来,穿着小红皮鞋气喘吁吁地跟在车子后面,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每次他去上学时都是这样,她要一路跟着他到路口,一直到望不见车了,才撅着小嘴不高兴地往回走。
景和蹲下了身去,整个人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愁闷和悲苦的情绪摄住了,他又忽地站起身,朝着顾家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起来,走到一半,却被一阵迎面刮来的冷风吹醒了:回去做什么呢?现在,又还有什么脸回去见她?
(三)
他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家的公寓,开了门,秀茹安安静【创建和谐家园】在沙发上,看他回来了,却仍是坐着,并不像从前一样殷勤地起身替他挂衣服。
景和以为她仍在与自己生气,便自己脱了外套挂好,默不作声地进屋。
秀茹忽然轻声说,“景和,我有事告诉你。”
景和走到她跟前,秀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恬静中混着羞涩的笑意,她只是笑着,也不说话,牵起他的手,轻轻地放到她肚子上。
景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因为来得太突然而不敢置信,“什么时候的事情?”
秀茹垂下眼帘羞涩地道,“快两个月了。最近一直肚子不舒服,今天去看了病才知道。”
见景和仍是一副呆呆的神情,秀茹便拿着他的手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