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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瞎说,奇怪什么了?”
程瑜平日待下人宽厚,小丫头并不怕她,亲密地低声说:“亲家太太刚来的时候,我就去告诉小姐了,明明白白说亲家太太是来说亲。小姐当时虽然慌,但看着并不像讨厌的意思,还……挺高兴的。也不知怎么了,到了厅堂突然发怒。”
程瑜觉得奇怪,便让小丫头将亲家太太何时说了什么一一道来。她初时也不明白,眼睛落到茶盘的点心上,才一惊了然,犹自不敢相信。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程瑞遗留在自己这里的画册,从中页重新翻开,发现那本子沿着中页左右各画了不少张钢笔速写。其中大半都是配缨,或立或站,或笑或叹,生动可怜。
程瑜将那画册丢回抽屉里,心中升起对孟华姗无限的同情来。
七
又两日,程瑞造访。一是奉母亲之命给程瑜带一点补药,老太太被孟华姗顶撞一番,多少有点下不来台阶;二来长江上一艘大船搭好了龙骨,他要去采风摹画。孟华姗好奇,也要同往。
但他人刚到孟家,就被程瑜拦住带到花厅。她将门掩住,转身问他:“你同华姗怎么回事?”
程瑞老实回答:“我接她去采风啊。”
程瑜细细打量着弟弟的神色,仍然看不出油滑和不诚实,只能叹了口气:“我问你,你还惦记着何家的那个义女吗?”
“偶尔也会想起。”
他答得轻易,但这答案却在程瑜心里被放大了若干倍。她不无悲伤地说:“你要是放不下,就不要去折腾别人。你也许是觉得同病相怜,但别平白招得人家转了心思。你……”
程瑜还待再说,却突然从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了孟华姗,一惊转头:“小妹。”
孟华姗微微一笑:“说带我去兜风,却不见人,躲在这里做什么?”
程瑜吃不准孟华姗听到了多少,她原本只想先探准程瑞的态度,把对孟华姗的伤害降到最低来着,谁料被孟华姗撞破。她却还跟没事人似的走进来挽住了程瑞的手臂:“嫂嫂要一起吗?”
程瑜虽然糊涂着,却仍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情做,你们去吧。”
但当程瑞经过她身边,她还是捉住他的手轻轻一掐,也不知道起没起到警示作用。
江边一派天朗气清,程瑞将画纸钉在画板上,定天地开始打草稿。那艘未建成的船像是被啃食的巨鲸骨架,静静伏在江面上。那上面忙碌着不少人,叮叮当当的很是热闹。孟华姗看着这风景,也看着程瑞的背影。风吹过草浪,一只小甲虫被吹进程瑞后面的毛衣领。它刚爬出来,风一吹,甲虫又被吹回领子里。那毛线的走势成为它艰难的沟壑,跌跌撞撞怪可怜的。程瑞觉得痒,下意识去抓,正赶上孟华姗伸手想要帮他把甲虫拈掉。两相触碰,程瑞拿炭条的手在孟华姗指上留下一层细腻的银灰,那虫子一个踉跄,不知道在谁的指缝间溜下去了。
程瑞回头看她,忽然发现孟华姗哭了。但他的视线仍然很平和,不感到惊异,也不打算多问。孟华姗忽然想起来那个在医院草丛里哭出开水声的年轻司机,和程瑞当时的奇怪言论,又忍不住笑,自顾自擦干净了眼泪。
程瑞回过头去,一边继续涂抹一边说:“下个月我要去法国修习画画了。”
“刚刚决定的吗?”
“一直想决定,只是在此之前觉得到时候大家自然告别就是了,不需特意说。”
“那现在你怎么又特意说了?”
程瑞抬起拇指,比对景物结构:“因为不想你到时候难过。”
一时万籁俱寂,只有程瑞的铅笔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孟华姗站起来,在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他停了画笔,有点为难:“我不想弄脏你的衣服。”
“不要紧。”
程瑞便放下画笔,回身也用黑黝黝的手回抱住她。孟华姗觉得一下子暖和起来了,她闭眼靠在程瑞的肩膀上:“程瑞,我敬佩你,敬佩何昀,敬佩配缨,我比不上你们,你对我失望了吧?”
“当然没有。”
“我不知道我会爱你多久,也许跟爱何昀一样,很肤浅的,一两年,两三年也就忘记了。但也许会记得你很久很久,就像你爱配缨一样地长久。”
程瑞放开了手,他的脸上浮上一种看上去十分温柔的笑意:“华姗,我是不会爱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学习。”
孟华姗抬头,她不知道程瑞的意思。
“小的时候我便不知道,不知道父亲外宿的时候母亲为什么伤心哭泣,不知道兄弟们为什么因为父亲的一句训斥便努力做得更好,不知道瑜姐嫁人的时候,为什么哭了又笑了。我只知道什么是漂亮的东西,什么是丑陋的东西,并且把它们画下来。人们都说爱是漂亮的,爱是美的,我便也想将爱画下来,但爱究竟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同我说清楚。”
“我遇到了配缨,我觉得她能让我明白,所以我便顺从安排娶了她。很抱歉这跟你想的不一样,但她是个很好的老师,我在她和何昀身上看到了很多。有一阵子我觉得我几乎就要明白了,但她离开了凌汉,我也不能强留。直到这个时候我又遇见了你……华姗,我怎么有资格去评判你呢?这天底下最没有资格去评判你的就是我了。就算你的爱短暂且会消失,但你真实地知道那是什么,感受过它的光辉和灿烂,这不是胜过我许多了吗?”
孟华姗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瑞,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恍若天方夜谭一样残酷的话。她爱上的人竟然是个不会爱人也感受不到爱的人,他画的配缨的画,并不是源于对配缨的感情,而是试图捕捉陷入爱中的配缨的样子。那些曾经被她错认的温柔、宽容和深情,竟然只是他的冥顽。这打击来得太深沉,也太荒谬了,比她原本的误认还残酷。
程瑞皱着眉头,或许是觉得这泪痕和她美貌的脸并不相称。他伸手想要帮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却忘记了自己的手上还沾着铅笔和炭条的灰,这样一抹,孟华姗的脸便脏了,白白的脸上有着违和的几道灰色。程瑞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他对肉眼可见的美的破坏显然要敏锐许多。他低头找寻东西想将孟华姗的脸擦干净,但孟华姗却突然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她一边亲吻一边想,世界是多么荒谬啊,它打造了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却让他的一切举动显得柔情且温厚。所以爱究竟是什么?她在这一刻更不明白了。她曾以为她是因为何昀的英俊爱他,但何昀的英俊还在,她对他的爱却消失了;在此刻之前,她以为她是因为程瑞的深情而爱他,但现在得知真相,她的心却仍然烧灼在被爱煎熬的痛苦当中。也许这一切只是程瑞拙劣的谎言,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存在呢?
她试图努力,用全部的热情将那个会爱的程瑞逼出来,甚至在某一刻她几乎觉得自己要成功了,她仿佛听到了对方更加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但是程瑞推开了她,他什么都没说,而是非常难过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感到难过,也许这也是她的错觉。但她看着他松开她走到江边冷静,江风猎猎地卷着他的衣领和头发。
孟华姗忽然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她唤不出爱,唤出的只会是欲望。这让他们彼此都很失望。
她在原地蹲下来,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八
程瑞在九月踏上了前往马赛的轮船,程家老爷子对他极其失望,早明说了不会赞助学费和生活费。程瑞便将早些年自己淘得的一些藏品变卖,加上以前给报纸供稿的稿费,置办了些简单的行装,简单得看不出来是个世家子弟。程瑜虽然一向看不懂这个弟弟,但觉得他比别的兄弟心思单纯,舍不得他就这么远赴海外,于是咬牙从自己的妆匣里取出一对猫眼石的耳坠,趁着送行时塞到他手里,让他好好保管,要真到了青黄不接万不得已的时候,好变卖来应急。
程瑞依言收下。程瑜抽了抽鼻子:“父亲不让人来送你。要不是我嫁在外面,也不敢来送你。”
程瑜说得伤心,伸手抱住了弟弟。程瑞便展臂回抱:“瑜姐,你好好的。”他的视线从程瑜的身后看去,密密匝匝的人海里看不见孟华姗。
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
程瑞将一把钥匙递给程瑜:“这是我画室的钥匙,有些东西来不及处理,姐姐帮我处理一下吧。”
“都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值钱的,大多是我的一些画。房子其实还有一个月才到期,只是房东不肯退我租钱,你慢慢帮我出清,倒也不用着急。”
“全出清吗?要不要留下几幅?”
程瑞顿了顿,说道:“确实有几幅不错的,你可以看看你的朋友要不要。”
程瑜不由得笑了:“我天天就围着这一大家子人转,哪里还有什么朋友。”
汽笛一响,轮船启航。程瑜在岸上踮着脚尖招手,船上的程瑞脱帽挥了挥,做了最后的告别后就转身进了船舱,和一众在过道甲板冲下面依依惜别拼命挥手呐喊的人很不一样。
程瑜有些泄气,但她已经习惯了弟弟这种古怪的表现,明明事情都做到实处,偏偏给人的感觉这样冷漠。难怪从小到大旁人总觉得他有点不知好歹,老爷子也不喜欢他。
若说他远行前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和华姗保持距离。若自己的小姑子跟弟弟私奔了,自己在孟家一定是交代不了。想到华姗,她又叹了一口气,但这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程瑜拿了钥匙以后,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去给程瑞清理房子。一来很快要中秋,按照孟家的老规矩是要大摆家宴的,里外的操持都着落在程瑜这个大奶奶身上;二来老大在学校跑步淋了场雨,生生熬得发烧感冒了,在家休养却不小心传染了老二。只有个小毛头幸免一难,为避免传染送去了娘家。但程瑜放心不下小女儿,每日照顾完大的也要返回娘家照顾小的。如此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一直耽误到了十月份。房东托人送来条子,说再不把东西搬走,自己就当垃圾扔了。
程瑜忙得脚不沾地,真想跟房东说扔了算了。但左右还是有点放不下,便给了房东一张钞票让他再宽几日。那日孟华姗正好在家,见她付钞给没见过的人,便问了两句。得知内情后,孟华姗便说如果嫂嫂真的没时间,自己就去帮忙清理一下。
程瑜起先还有些犹豫,但她实在是焦头烂额,料想孟华姗和程瑞那段着实不算什么,人走了也应该淡忘,便将钥匙给了孟华姗。
孟华姗办事一向妥帖,她通过同学找到了一个开画廊生意的,说动他随自己一起到画室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看上眼的,总好过当垃圾处理掉。那个人三十上下,行事稳重,看上去很温厚的样子。
他们相约来到程瑞的画室,那其实是一个仓库顶上的阁楼,走起来“咯吱咯吱”的。门也不大好开,孟华姗用钥匙拧了半天才打开。
正逢夕阳西下,金色阳光沙砾一样扑了一室。房间里有不少画架堆放,用白布罩着摆放得很好。孟华姗将画廊老板让进去,帮着他一幅幅揭开来看,大多是风景画,也有一些人物肖像,大多是不认识的人,从商贾老板到卖报少年,从温莎阳台上倚着的贵妇到菜市场执刀宰鱼的少女,倒是不分阶级,地位一视同仁。画廊老板忽然问:“这人平时很严肃吗?”
孟华姗想了想,说:“不,是个挺温和的人。”
画廊老板笑了:“这画可都算不上温和。”
他一一看过,最后挑了三幅:“这画我放到画廊里,待有人买去再同你结算。”
“好,烦劳您。其实也不在乎多少,只是既然画了出来,有个去处,不那么可惜。”
“你这朋友天赋不错,只是硬邦邦的,总感觉缺了点感情。不然我挑出来的可能不止这三幅。不过也不一定,这年头风云变幻,说不定哪一天这样的便也流行起来。”
孟华姗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思:“这个人倒是一直在寻找感情。”
“是吗?”画廊老板相当捧场,面前的小姐跟自己一起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落寞。
画廊老板忽地指向后面:“那幅画是什么?”
“哪一幅?”
“那幅遮起来的。”
那是一整块大布,钉在阁楼最高处的一面墙上,从天垂到地。
孟华姗够不到,画廊老板找了梯子上前把钉着布的图钉拔了,那画猛地跳入眼睛里。那是很大的一幅画,风吹着草,江边上卧着船骨。一名女子在远方站着,风猎猎的,席卷着她的裙摆,她望着那船骨,留下一个缠绵且忧伤的背影。
沉默,良久的沉默。
画廊老板突然说:“这幅也可以给我吗小姐?我一定出一个好价钱。”他又啧啧道,“这幅很不一样,这一定是画家自己爱着的人。”
他下了这样的定论,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姐,想要寻求她对这个结论的认可,却看见孟华姗站在那里,一滴泪从她的眼角落了下来。
“不,这是爱着画家的人。”
她似乎明白了程瑞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一切,他对美和对爱的理解,和他选择永存的方式。
她戴着精美手套的手快速抬起擦掉了那滴泪,转而浮上一个衷心的笑容来:“这幅不卖,这幅是留给我的。”
再版番外二 绘猫
一
冬至那天,江夏飘了一场大雪,正赶上方家老爷方未艾出殡。院子里的下人哀哀切切跪了一院子,方家大奶奶越聆筝穿着一件素白的绸料夹袄,本来就清减的脸庞在风雪里冻得惨白。
兰意里绸缎庄的大小姐夏绯绯是越聆筝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这种时候自然也陪在丧夫的好友身边,她握着越聆筝的胳膊:“阿筝,你要不要紧?”
越聆筝咬牙强撑:“没事儿,我只是这两天没睡好罢了。”
天气本来就冷,堂上的乌木棺材黑漆漆的十分瘆人。越聆筝盯着灵堂上随风晃动的灵幡觉得刻骨寒冷,她走向灵堂,慢慢在棺材前跪下。刚刚磕下去一个头,她就看见一个惨白的猫影从棺材后面掠过。
越聆筝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向身后软倒。夏绯绯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越聆筝话都说不囫囵了,定了定神才说:“是府里养的白猫,把我吓着了。”
早有机灵的仆妇绕到棺材后面去看了,却是满脸迷惘地走出来:“夫人,棺材后面没有猫儿啊,阿枝怕还在东院睡觉,您莫不是看错了?”
越聆筝面露狐疑,但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她这个新寡的掌事太太,她不得不直起背脊,一个扎扎实实的头磕下去,丧事继续。府里请的道士着一身白袍,拎着一只来回扑腾的公鸡来到灵堂前。本是在鸡腹上开个小口祭祀,谁知道那公鸡挣扎的力气颇大,竟然淌着淋漓的血冲着越聆筝的头脸直扑过来。
越聆筝惊慌躲避,却被一人拽过去护在身后。那人伸手抓住公鸡的翅膀往地上狠狠一掼,公鸡哀啼一声,跌跌撞撞站起,原地兜了两圈,终于血尽不支,倒地而亡。下人连忙捡起公鸡放在灵前的祭盘里,夏阳的眼睛却只盯着面前的越聆筝,攥着越聆筝的手仿佛要嵌进人家的手腕子里去。
越聆筝从慌张中恢复过来,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开口说话的声音分外冷淡:“放手。”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反应过来,那唤作夏阳的年轻人没松手,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看她有无受伤。虽是关切之举,却也不大妥当。
院子里一双双眼睛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越聆筝看向旁观的夏绯绯:“夏小姐,让你们家奴才放手。”
夏绯绯反应过来,开口吩咐:“夏阳,不得无礼。”
夏阳一愣,放松了力道。越聆筝猛然甩开,转身悲切地跪在方家老爷灵前。
丧事结束,方家自己的马车要送几个亲戚回去。越聆筝自己也要赶着接手亡夫扔下的生意铺子。正赶上年终盘点,她这个大奶奶不能不去。夏绯绯便将自己的马车让给越聆筝,横竖夏府离得近,散个步也能走回去。
夏阳将车马赶来,抄到越聆筝面前,俯下了身子。
他穿了一身齐整干净的长衫,低着头半点看不清表情,属于年轻人的健壮背脊弯了下去,整个人看着沉默又坚决。夏绯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越聆筝已经抬脚踩上了夏阳的脊背踏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夏阳依旧僵直不动,一双麂皮小靴出现在视野中,夏绯绯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否生气:“给我起来。”
他站起身子,夏绯绯望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她的心思早都已经变了,就算是你还跟以前一样,又有什么用呢?”
夏阳在地上发着抖,明明心里千头万绪,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绯绯心软,忍不住还是开口补了一句:“阿筝年少亡夫,听说近日也总是梦见她那死去的丈夫,还抓过好几服安神的药吃。连惊带吓的,心性有变,你不要太难过。”
夏阳什么都明白,亦觉得,这一切如果是为了越聆筝的话,都是应该的,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