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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华姗比往常更多了一分愁思去探何昀,他现如今在凌汉郊区的一家疗养院住着。其实何大帅仍然很疼爱这个儿子,只是他精神上并不见稳。何大帅也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将他送到远郊休养。孟华姗在大堂做登记,登记的是新来的一个小护士,并不认得孟华姗。
“探望谁呀?”
“何昀。”
“关系是?”
“朋友。”
那小护士便多少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孟华姗:“今天也有人说是朋友来看这位呢,你们是约好了吗?”
孟华姗不禁好奇,昔日何昀在凌汉虽说是交友如云,刚出事时也来探望过几回,但这些世家公子生活里有太多新鲜事要忙了,一个得了病不能再同他们一起潇洒快活的旧友,早晚会从他们的世界里隐去;又或者是某个红颜知己,毕竟何昀欠下的风流债也是一箩筐,更别提那些从未得到过的,就如同自己一般……
眼前似乎有一抹红色掠过,孟华姗低头看见小护士的衣襟前别着一小枝梅花。护士见她视线,笑着拿出来:“这就是另外那朋友送来的,抱了好漂亮的几枝,我看着喜欢,就讨了这么一小枝。”
孟华姗向何昀的房间走去,越走越快,快得几乎要跑了起来。
会是那个女人吗?会是她吗?自己为什么要追她?是想替何昀质问,还是哀求?质问的话质问什么呢,为什么来抑或是为什么走?哀求的话又要哀求什么呢,哀求她不要再来,还是哀求她不要再走?又或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是在当年舞会上一样,她远远地看着穿着红裙子跳舞的女人,眼睛里烧着火的女人。她那样美,美得让人连嫉妒的力气都生不出来。
她回来了,何昀就能好了,她自己也能放下了。
孟华姗推开房门,何昀坐在阳台上。他穿着一身灰锦色晨袍坐在那里晒太阳,人更加瘦了,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束红梅。
孟华姗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何昀?”
何昀抬起头,微微笑了:“华姗。”
“好久没来看你,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很好。”他的回复依旧简短。
世人都道何少帅在剿匪之后就疯了,昔日是凌汉何等夺目的人物,一下子灭掉了光彩。何大帅刚开始还替儿子求医问药,渐渐地也就心灰意冷、听之任之了。
但孟华姗觉得,何昀脑子是清楚的,他只像是累了,对这个世界突然提不起什么太大的兴趣。
孟华姗摸了摸他膝盖上的枝条:“谁给你送的红梅?”
何昀微笑:“配缨送的。”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停住。孟华姗缓慢回头,唯恐惊碎了他人的梦。
但意外的,是程瑞站在那里,手里托着洗净的花瓶。
四
其实没几人知道程瑞来探望何昀,也更不知道这探望其实是受人之托。
那是事情过了一年后,程家需要去东北出一趟货,程瑞难得随众人出行。众人还以为他转了性,但他给的理由却十分荒唐,说自己不管家里的生意,只是去看看北方的雪。南方的雪总是没意思,不怎么下,下也是浮皮潦草,沾湿鞋面已属不易。他要看漫山的厚雪,密匝匝的,能埋人。
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彼时正是凌汉风月场上嘲程瑞嘲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这举动也被解读为实在捱不过出去躲躲,嘲笑的声音便更恶劣了。
程瑞浑不在意,照旧出行。但到了东北却出了事,众人一路小心提防,却还是在驿站客舍中着了道,全数被人绑去。随行的掌柜们心里明白,若是寻常打劫,抢了货银也就放人了。但此番一直没动静,怕是知道东家少爷随行,动了点别的念头。少爷多半是没什么问题,但就怕为了震慑东家乖乖拿钱,要用底下人开刀,做个肉票。
程瑞倒是还好,只是也不说句提气的话,下人们心里边便更觉得慌。
但众人都没想到,才关了一个多时辰,就有人又将他们蒙着眼睛送回到了镇前。那些人尤不服气:“不是我们要放了你们,是我们的朋友要放了你们,你们知足吧。”
掌柜又惊又喜,连连称是。
程瑞却说:“我想见见你们那位朋友。”
他手上的绳子刚被解开,就直接伸手把自己蒙眼的布条扯了。几个办事儿的人没防他这一出,齐齐拉枪栓,拉完了却一时间不知道是开枪还是不开枪。掌柜吓得都要跪在地上了。程瑞补充:“我觉得那也是我的朋友。”
打头的人说:“朋友没有说要见你。”
“都是出来办事的,我不为难你们。这几个人没有看见你们长什么样子,送他们走就是了。至于我,你大可以问问那个朋友要不要见我,如果不要见,再杀我不迟。”
“不用问了。”一个女声响起,她先前藏在几个男人当中,因为穿得厚实不明显,只是感觉略矮小些。此时她将风毛领扯下,只有一双眼睛还像火一样。
配缨带程瑞找了间小酒馆说话,要了烧刀子和卤牛肉,围炉而坐,极暖和。配缨把貂皮帽子摘下,这才看出她将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她给程瑞倒酒:“父亲在云头山扎了一辈子,结了不少仇,但也施了不少恩。这伙人以前被我爹绕过性命,因此收容我们父女,但也只是暂留。”
程瑞未喝惯这么烈的酒,才一杯下去,就整个肚腹都烧起来,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如果我不叫破,你便不打算出来见我?”
配缨却十分自如:“在凌汉时,你照顾我颇多,累你一直背着骂名,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见你。”
两人都笑。笑声里配缨忽然咳嗽起来,越咳嗽越凶,那颗子弹给她留下了难愈的伤口。
程瑞正要让配缨不要喝,她自己倒是把酒杯倒扣:“我只能陪你这一杯,剩下的都是你的。”
“你倒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我仍需留着点性命,给我爹尽孝。”她叹了声,“你此番来东北做什么?”
程瑞又喝了一口,这次顺畅多了,辣下面尝出了回甘,他叹了声:“来看雪。”
五
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大氅窝在雪地里,配缨不能理解南方公子奇怪的要求,于是带了杆枪,想顺带打点野味回去给老爹开荤。昔日云头山的寨主不再是土匪,便也是个需要女儿叮嘱照顾的寻常老头。
远处视野里有个褐色的东西跑过,机敏停下,竖起耳朵。程瑞看不清是什么,但配缨在准星里看见了,轻声:“是野兔,肉少点,但也够一锅汤。”她轻轻说话的时候热气哈在手指上,刚拂上去的雪花就化了。
程瑞忽然笑起来。
配缨一个晃神,兔子便钻进了雪窝里瞧不见了。
配缨收了枪:“笑什么?”
“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原本是要杀我的。”
这其实不是何大帅的意思,只是配缨那夜第一次听到何昀对他父亲联姻的提议,她喝醉了酒,无声无息地跳进了程家公馆,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程瑞的房间。她听从何大帅的命令杀过人,但那通常他们还会煞费心思地将这人描绘得恶贯满盈,不杀不可。但这是第一次,她因为自己的私欲来杀人。
她既激动又狂热,如果把他杀了,他们的联姻计划就破产了。他们还想把她嫁给谁,她就继续杀谁,杀到他们打消这个年头。
但程瑞在冷沁的匕首下倒是很冷静:“若是因为这个理由,你最该杀的那个人是何昀。”
配缨没意料到,这个从未留意的陌生男人会一语道破自己的荒谬。她垂下匕首,凄凉地笑了笑:“你说的是,我这就去把他杀了,然后我再死。”
“走不了吗?”
“现在已经太迟了。”她知道了太多的秘密,她不知何昀,但何大帅是不会放她活着离开凌汉的。
“那我不如再给你一个提议——顺势而为。”
配缨觉得荒谬,但是程瑞说:“你嫁给我,便不是何家的人了,他总有鞭长莫及、投鼠忌器之处。等到了时机,想办法让你走就是了。”他说这话的样子轻描淡写,像是浑然不谙家族之间的暗潮汹涌,也毫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
这原本是最好的盘算,只可惜她没有忍受住那位客人的提议。
无论如何,她也想拥有过。何况那是他与她如梦如幻的一生。
新婚之夜,程瑞酒量很浅,喝了几杯敬酒自醉了。只是他醒来后看见自己的新婚妻子,虽然此前也并不熟络,但这一夜过后却更加觉得她变化巨大,似乎在一夜之间过了沥沥一生。每每她见到何昀,变本加厉地挑衅,浑然没有半点把程瑞的面子放在心上。连程老头憋不住都在家里大发雷霆,指责儿子太没做男人的尊严。这桩婚姻就算是所谓联姻,此刻也让彼此都有些下不来台。但程瑞虽然听着,却也不反驳,对配缨一句指责都没有。甚至有的时候配缨在舞会上酩酊大醉,程瑞还能亲自去接。他窝囊的名声,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传出来的。
但配缨不觉得程瑞窝囊,她喝醉酒时拉着程瑞跳舞,程瑞懒得配合,酒后照料也一任仆人处理,没什么多余的温柔,这样的分寸反而让她觉得舒适。一日喝醉了,她稀里糊涂地跟程瑞讲起自己在梦中跟何昀的一生,程瑞便静静地听着,不因觉得她在发梦强行唤她回现实,也不随声附和追问。她要说,他便听着。
她也曾问程瑞,为何要接受这桩婚姻,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程瑞说,我现在只知道一桩好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知道更多。
有故弄玄虚的嫌疑。但配缨却觉得他说得真诚,只是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追问。但后来她也隐隐知道了这所谓“好处”,程瑞性格温吞,读书本来听从安排念的是商科,但是他不喜欢,念了一个学年转学了画。无人关心他画得出彩不出彩,他上完学本来要安排进公司,但他自己找了份报社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报纸杂志画些插图封面。程老头便觉得他是个做事没有长性的,反正家里枝繁叶茂儿女众多,渐渐也不愿意花心思在他身上。但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像几个兄弟那样在意过父亲的看法,不知整日里在忙些什么。他甚至不玩不赌不好色,在交际场上也帮不上忙。
久而久之,程家人便对他彻底死心。但他对程家还算得上有一事可用,就是和何家的联姻。要是那几个兄弟,程老头断然不会舍得让他们去娶何少帅那个来历不明的义妹。他答应了,反而落一份清净,彻底让兄弟们放下心事。
“嘭”的一声,枪响了。程瑞从嘎吱嘎吱的雪地跋涉过去捡猎物,留下身后深深的两行脚印。从凌汉离开后,配缨才终于有空暇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懂程瑞这个人。
但她现身跟程瑞相见,的确另有理由。分别之时她将装着子弹头的盒子给程瑞。“烦劳你最后一件事,将这盒子转交给他。”
程瑞依言收下,又问:“是否需要我给你送离婚文书?”
“不必了,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怎么同你办离婚手续?”配缨道,“只累你做了鳏夫了。”
两人都笑,彼此都觉得应是最后一面了。配缨轻叹:“程瑞,虽然你不记挂我,我也不记挂你,但这世上跟我有关联的人,怎么说也多了一个。”
六
孟华姗心里对程瑞有很多疑问,未曾真的问出口。譬如说,你心里是否是爱着配缨的?如果你真的爱她,又为什么能将这许多事情做得如此坦然?整个凌汉都觉得程瑞丢人,但孟华姗却不知为何,觉得程瑞反而是最体面的人,比那些遮遮掩掩的红男绿女都要来得体面。她问了自己,若易地而处,她能为何昀做这些吗?她觉得做不到。但她理解程瑞,她觉得自己是整个凌汉最理解他的人了。
因为共享了关于配缨的秘密,他们就此慢慢多了交集。程瑞常去风景怡人的地方写生,孟华姗没事的时候也跟着散心。程瑞的钢笔速写画得很好,画飞鸟,画鱼虫,画长江码头忙碌的人群,画完了便在夹子里随便一塞。孟华姗此前为了整肃家风,将冯妈打发到程府,但她极爱吃冯妈做的酥点。程瑞心里有数,来探望程瑜时,便嘱咐冯妈做了带上,孟华姗便也能跟着解馋。程瑜也说过两次,一向以为自己这个弟弟是粗心冷漠的,每日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如今看来倒也是心细的人。但只因她自己也爱吃这酥点,所以不曾疑心到孟华姗头上。
又一年春天,孟府迎来了程夫人,竟不是为了探望程瑜,而是要给孟华姗说亲。程夫人喝了一盅茶:“这个人华姗肯定能看得入眼,甚至说呀,整个凌汉就这么一个!”
孟太太也禁不住高兴:“真的?是哪家的才俊?之前怎么没听说?还是说是刚留洋回来的?”
“都不是。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要不然也不能委我来啊。”
早有嘴快的丫头跑过去告诉了孟华姗,孟华姗只觉得心口一跳,趿着拖鞋就往外走。丫头不免好奇,跟着悄声问:“小姐知道亲家太太说的是哪一个?”
孟华姗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程太太爽朗的声音在厅堂响起:“我也不卖关子了,就是何少帅何昀啊。华姗不是一直钟情他吗?生病的时候还常去探望来着。”
孟华姗的步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孟夫人满脸难色,斟酌着用词:“何少帅……他不还病着?”
“这病年前就好得差不多了,华姗不是常去看他吗?他病情好不好华姗自己最清楚了。”
孟华姗走了出来,脸上已经褪去潮红,声音发抖:“何昀知道吗?”
“当然……”夫人想了想又补充,“你这一年多来石头人也被焐化了。再加上你们之前也是谈过婚事的,就差定下来。你们不好意思提,何大帅还一直替你们操着这份心呢。”
孟夫人便有些急。但还没等她开口,孟华姗就接上了话头:“看来是不知道了,大帅的爱子之心,倒是和一年多以前别无二致。”
程夫人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你这孩子。”
孟华姗:“夫人,你们不了解何昀,他当年没有娶我,如今也不会娶我。你们也不了解我,我当时要嫁他,不代表今日也要嫁他。我去看他,只是尽朋友之谊。”
程夫人被这么一噎,也有些口不择言:“我原本以为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你怎么也……何大帅也知道昀儿今时不同往日了,只要你嫁过去,他不会委屈你的。”
孟华姗觉得头皮发麻:“怎么,只因我曾经爱过他,如今我不爱他了便是背信弃义?你们扣给我好大的帽子。你们尽可以放话出去,昔日是我贪慕他风华正茂,如今我孟华姗狼心狗肺不喜欢他了,谁也都别来攀扯。”
因见孟华姗发了怒,程夫人脸上也讪讪的,连程瑜也没有心思等,找了个托词就先走了。孟夫人忙起身相送。
程瑜那日不在家,等到回来听说此事也觉得母亲此举太欠妥当,端了咖啡、点心上楼安慰孟华姗。孟华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仍周全地对程瑜说:“嫂嫂,我顶撞了程家阿姨,错得厉害,你替我赔个不是。”
“不妨事,母亲虽然是热心肠,但也着实办了坏事。想必是何家人想着我们两家有亲,才着她𝔏ℨ前来说项。她也是想着成人之美才来的,还请你不要怪她。你拒绝得对,凭什么我们孟家的姑娘,就要在原地任他人予取予求呢。”
孟华姗怔怔地:“嫂嫂,你们都说我痴心。可我不再爱他了,这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那姓何的有什么好,是你以前识人不明。”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不知道因为什么喜欢他的,兴许是因为他英俊漂亮,人又潇洒。但当时整个凌汉的姑娘都喜欢他,我与那些姑娘也从来没有半分不同。一往而深也谈不上,跟那个人比起来,我爱他实在很不够的。我不能为他出生入死,不能为他离开父亲母亲,也不可能为他另嫁他人。这爱曾经我以为很了不起,但某一天我回头一看,那就像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一扎,也就破了。但我自己也像那泡沫渣滓一样,一点也不得体面。我既然待别人是这样的,又怎能奢求别人待我珍之重之。”
程瑜一愣,她从未想过孟华姗会说出这番奇怪的言论,但又奇怪得让人心疼。她攥着孟华姗的手:“小妹,人活一世,哪来的人人都轰轰烈烈。”
孟华姗脸色苍白:“他们都是。”
程瑜没有细究孟华姗嘴里的“他们”,但她想她和孟华斓不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互敬互爱已是凡尘俗世里难得的恩爱夫妻。哪能就整日里为这个燃烧,为那个亡命的。但程瑜不否认,那样的爱太耀眼,耀眼到让她这种世俗夫妻显得苍白,苍白得连孟华姗这样的小姑娘都看不到。
程瑜劝不动,合上门退了出来。小丫头从她手里接过茶盘:“大小姐好生奇怪。”
“不许瞎说,奇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