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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不过是一个玩偶,一个因为长得最像他的爱人,从而被他善加保护的玩偶。
她觉得喘不过来气,慢慢走到窗口,却在窗下看见了在暴雨中站立的方负。
方负仰头看见了她,目光一下子变得痛苦哀绝。
木雨耕慢慢拉上了窗帘。
七
方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余言的别馆。深夜的街头被暴雨洗去了白日的喧嚣繁华,显得萧条疲惫。路口上矗立着的正是臻宝百货大厦,那上头的霓虹灯被风刮坏了一半,在雨夜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异常丑陋。
方负冒雨跪在大厦下,失声痛哭。
他还过于年轻,少年父母双亡,如今他又败光了家业,甚至失去了曾经拥在怀里的女人。在二十余岁的生命里,他还没来得及靠自己得到些什么,却一直在失去。
追债的人找到了方负,将他摁在地上,肮脏的鞋底踩着他的侧脸。方负感到【创建和谐家园】辣的疼,嘴里混着泥水雨水的腥气,但他的心忽然沉了下来,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慌,咳嗽着说:“我没有钱。”
追债的头子在旁边擦亮了火,像是见到昔日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沦落至此有些唏嘘,他命手下拿开了脚:“我知道你没钱,你是得罪了人。好好的爷们,竟栽在风月事儿上。我们这些跑活儿的人,拿人钱财,与人分忧,你可别怪我们。”
原来他在凌汉,早已经是旁人眼里的笑话,大家俱是看得通透,只有他一个人看不明白。他痛苦地嘶喊着,竟然不能将那些声音从脑中驱逐出去。
“你当那娘们又是什么好人了?风月场里惯用的拿乔手段。近一个远一个,好叫那有钱却花心的主,总是拈着酸惦记着。”讨债头子蹲下来拍着他的脸,“你小子也是个人物,能为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你怕是还不知道呢,臻宝百货破产俱是余先生的手笔,那女人现在怕早已经回到了余先生的床榻上了吧。”
方负忽然大笑起来,脸上雨水泥水横流,掩住清秀眉目,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怖。
方负身上分文不剩,本以为定然无幸,没想到次日天亮就被人从地窖里放出来。放债人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来木小姐还是念旧,帮你还了债务,也算是两清。”
方负抬起头,不过一晚,整个人憔悴沧桑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嗓子里迸出沙哑的声音:“两清?你管这叫两清?”
那人没搭话,退到一边。木雨耕从门后走进来:“若觉得还不够,你可以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大笔钱。甚至,臻宝百货我也可以还给你。”
木雨耕感觉到,那少年人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再甜蜜了,而是横生了冰凉入骨的绝望苦涩。他微微闭了眼睛:“什么事?”
木雨耕的要求很简单,她要求方负绑架她,她想要看看余言究竟对自己有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在意。
方负应了下来,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木雨耕的任何一个要求。但他没有告诉木雨耕的是,他采买了真正的火药,密匝匝地缠在腰间。
他并不恨木雨耕,他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面前的木雨耕也是可怜的,竟然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确认爱人的心。他懂爱人的辛苦,而他爱的人也这般辛苦,也许自己能带她一起解脱。
这才是真正的两清。
四目相对,方负忽然从木雨耕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了然,仿佛他的所有想法,都被她洞悉。但她什么也没说。
“剧场里太黑,他将我认成了你,就拉响了身上的炸药。”谢小卷望着木雨耕,“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雨耕,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木雨耕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浅淡笑容:“我当然不会怪他,我猜到他也许会这么做,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她顿了顿,“比现在好,现在我又欠他了。”
她起身欲走,却被谢小卷唤住:“溯洄,余言记得你,他多年来一直将你们的发结留在身边。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愿认出你,那件事后……他一直对你有愧。”
八
车厢门被轻轻敲响了,侍从站在门外一脸为难地望着豪华车座上的余言:“余先生,木小姐来了。”
余言放下手中的书,瞳孔里藏着惊讶:“你怎么上来的?”
木雨耕面无表情:“一直以来我都是跟着你的,你走了,我怎么能一个人待在凌汉。”她顿了顿,“我见过谢小姐和她的丈夫了,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去川蜀?”
“谁告诉你那是她的丈夫!”余言咬牙切齿,“很快他就不会跟我们有任何关系了,阿潆不会再记得他!”
“那我呢?”木雨耕望着余言,“你还会记得我吗?”
余言忽然觉得木雨耕的眼神极为熟悉,他心头一悸,竟然不敢多看,仓皇将她拉出车厢:“下一站,你就下车,我会让人送你回凌汉。”
木雨耕紧紧抓住余言的衣服,声音含着哭意,压得极低:“余言,我恨你,恨你为什么和我一样卑微和可怜!”
火车开过一大片水泽,旁边是漫山遍野的新绿。却有两个人影,相扶相携地急速奔跑在原野上。还不待余言看清,侍从就已经惊慌失措地闯进来:“余先生,谢小姐他们跳车了。”
余言脸上突地变色,眼睛中恨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是你放的他们?”
木雨耕不发一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惨白,只有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余言忽然觉得那只手腕倏地没了力气,他甩开木雨耕怒吼:“停车!”
第十六章 尾声
一
杜望和谢小卷在水泽里滚过,此刻身上又是泥泞又是狼狈。谢小卷蹲在一棵树旁大笑:“我忽然后悔啦!反正也是快死了,要是不跳车,说不定这会儿还舒舒服服地窝在车厢里晒太阳,不会像现在这样又冷又饿。”
杜望在她旁边坐下,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湖泽:“最后给自己找点乐子也不错,何况死在这里,总比那闷闷的车罐子,要美得多吧。”
谢小卷窝在杜望怀里,抱着他的手臂:“刚才溯洄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被余言送回清平了,我也算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她抬起头,杜望却有些恍惚。她一脸灿烂笑容在他脸前晃了晃,“在想什么?杜老板?”
“这个地方……很像几千年前的潆泽。”杜望轻轻开口,慢慢收紧了手臂,“你有没有一时半刻后悔,在潆泽遇见我?”
谢小卷眨了眨眼睛,想要开口却被杜望修长的手指掩住了,他敛下眉眼,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谢小卷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了他的臂膀,听见他轻轻的呢喃声:“我爱你,可惜你我再无来世,不然我杜望生生世世的妻子只有你。”
密林里忽然响起枪声,惊起无数飞鸟。
余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遏制住颤抖端平枪口,历经千年,眼前的两人眼里还是仅有彼此。他勉力开口:“阿潆,跟我回川蜀。”
谢小卷抬头,语声平静:“川蜀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川蜀,连潆泽和灵泽都已经干涸千年,苦苦执着过去,对我们两人都没有好处。我嫁人了,我要永远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再也没有天长地久的岁月,能够和你共度。唯一欠你的,就是当年出潆泽时,没有同你好好地道别。”
杜望与谢小卷十指相扣:“鱼灵,我们夫妇二人寿元将近,别说天长地久的岁月,怕是连川蜀都不及赶到。你若是惦记着我们的故人情谊,不如给我们最后一刻平静时光,过往的事情算是我们两清。”
“原来如此,原来你为了救他用了沉木冥棺轿。”余言深深看了一眼谢小卷,继而仰天大声笑出来,“不过不要紧,阿潆,我们还是可以回去的!如今的川蜀不再是川蜀,如今的潆泽不再是潆泽,我们却可以回到过去,让这些事情不致发生。我们岁月相守,还有千年的时光可以相守。”
他像是陷入了癫狂,抛下枪支,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结印,催动阵法。密林中突然结出偌大的灵阵,灵光在地上飞速流窜勾勒,所过之处草叶枯焦,再无生气。
阵心中央的余言缓缓睁开眼睛,已然换了一副模样,不再是那个叱咤凌汉的富贵公子,一身玉色袍裾,长发猎猎飞舞,一双眼睛烧灼着浓郁血色。
他是当年的灵泽之灵,却又平添了戾气和魔气。
百张轿牌在他的驱使下,在阵法上来来【创建和谐家园】,这两千年攒下的缘法,也尽数做了祭祀。
他在茶山的灵阵上汲取了杜望大半灵力。那灵力本是当初阿潆被天诛时瑶姬转嫁在杜望身上的,潆泽之灵与灵泽之灵同源同生,灵力亦是同根同源,因而竟然唤醒了灵体。他遍寻秘法,所求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带阿潆回到千年前的川蜀。
他们还是当年沉睡在湖底的神灵,相依相偎,再无他人。
只是还需要灵体以供祭祀,他费尽心力将杜望带回川蜀,所求的亦是如此。
他睁开一线猩红眼睛,手掌向杜望遥遥伸去,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意味:“望帝,阿潆要死了,你不愿救她么?”
只有带她回到千年前的川蜀,回到未曾干涸的潆泽,她才能寻回自己的灵体,不受凡人寿元所限。
只有回到千年前的川蜀,她才能遗忘掉让她如此痛苦的自己。
杜望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缓缓向灵阵中迈去。谢小卷仓皇地想要抓住他,却扑了空。她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只觉得浑身被术法灵力所限,没有了一丝力气。
为什么要重蹈覆辙?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所希望的只是踏踏实实地相守,只是与你一起看着世间风景。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无论是古蜀,还是清平,无论是永生,还是即将消失。
重要的只是你,只是你!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杜望走到了法阵中,回头看向她,眼神空茫,嘴角却微微扬起一抹微笑的弧度,是暖的,却有最后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余言一手催动法阵,一手遥遥地向谢小卷伸过去。
计划尚有差池,既然来不及到川蜀,他便果断地就地结阵。两千年前的此地沧海桑田无人知晓,他却仍需不顾后果的一搏。
余言将周身灵力全数倾吐出来,但就在即将催动法阵的一瞬间,一声枪响猛然炸起。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木雨耕端着枪望着他,泪流满面。
那是稍纵即逝的时机。他所有的灵力倾囊全出,这副沾染了人世间两千年烟火尘缘的躯体已然抵不过一颗小小的钻心子弹。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追本溯源地涌向法阵当中浑浑噩噩的杜望和谢小卷。百张轿牌瞬间光芒大盛,居中的沉木冥棺轿牌明明灭灭间倏地炸响,化作了粉末簌簌落地。
余言压不住内心的愤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木雨耕,牢牢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压在身下:“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如此待我?”
她的帽子掉落在地上,长发凌乱,面无血色,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她发着抖,伸手去够他的脸颊。
这原本是千年前她就想做的事情,她怜悯他的苦,因而愿意成全。
可是她终于倦了累了,不能承受他再次将她抛下。
有什么东西从余言的怀中掉落在地上,是一封已然朽脆的油纸包。
她够到那个小小的纸包,流着泪挑开了。
纸包里的头发留了那么多年,几乎在重见天日的瞬间,就化为飞灰,在照进密林的阳光中闪烁着流离的华彩。灵力反噬,余言的鲜血滴落在木雨耕的脸上,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余言觉得自己的气力迅速地被抽走,他望着木雨耕,扼住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下意识去抹掉她脸上的血。他颤抖着,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渴望见到又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他伏在她身上,在最后的钻心疼痛中贴在她耳边,眼泪滑落在她的脸颊,连同出口的轻微话语:“溯洄……”
他像是要说尽一切对不起的话,但最终都没有吐出口,他的手指从她的脸上滑落,慢慢闭上了眼睛。
木雨耕抱住他,哀戚地痛哭失声。
二
一年后,清平广记轿行。
“你们老板呢?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穿金戴银、披狐拥裘的女人居中而坐,将大大的银元死命拍在桌子上,“我有钱!又不是给不起钱!”
张秉梅在旁边勉力赔笑:“不是我们轿行不做生意,实在是没有您说的那种神妙本事。我们只是寻常的小本生意,出出轿子帮客官们省省脚力。要像您说的,有个轿子让您心上人坐了,就会心甘情愿地娶您,那这天下的女子岂不是都不愁嫁不到如意郎君了。”
客人变了脸色:“你敢笑我!你竟然敢笑话我!我不信没有,你们广记轿行声名在外,连这点儿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我要砸了你们的招牌!”
“有是有。”猛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漫步走出了后堂。他生得清俊,一双狭长的眉眼,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可惜我们现时现量【创建和谐家园】,您来得不巧,上月十三刚被人抢走了,一千八百九十二块大洋,银货两讫。”
柜台算账的月生终于扛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不愧是老板,扯个谎也如此有零有整。
客人却不见生气,望着那张脸,迷迷糊糊地应诺着,稀里糊涂地被杜望请了出去。杜望“啪”一声甩上大门,声音又脆又响。
“声名在外,这生意是不能做了。下个月去江夏见见朋友,终究还是要另谋营生。轿行还是要关掉,我看到时可以请几个黄包车夫,跑跑活计。”杜望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念叨。
张秉梅好笑地摇摇头:“老板娘呢,怎么许久还不回来?”
杜望面色有些赧然:“在娘家待着,过年的时候跟老丈人开个玩笑,用千里神行差点把老丈人颠吐了,还要哄他是发梦呢。轿子哪里能跑得那么快。”
月生饶有兴味:“这就信了。”
杜望哈哈一笑:“是被哄着信了,但看样子是恼上了我,往后二十年大概都不打算坐轿子了。这不,扣着小卷跟我较劲呢。不要紧,晚上我亲自去接。”
一年前,余言身死,灵力反噬,也几乎摧毁了做祭的大半轿牌。原本杜望和谢小卷应当死于顷刻,但倾泻的灵力和那不知名的灵阵竟然有相合之力,在沉木冥棺轿即将粉碎的瞬间,补偿了他和谢小卷的寿元。他原本担心自己仍然是不死不灭的孤寂之身,却在一天起床后,在发间发现了一根白发。
那是他两千年中生出来的唯一一根白发。
杜望觉得,再不会有人像自己这样,因为一根白发而欣喜若狂了。
那灵阵终究伤了他的根本,却意外让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慢慢衰老,与深爱之人享有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
杜望也失去了窥探三合六道的能力,因此曾经神通广大如他,如今也难以窥知两人的寿数。只是转念一想,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还不如想开些。
余言本为灵体,被灵力反噬后化为飞灰,还归山川日月。与其说是葬处,不如说是归处。木雨耕则返回凌汉,息影独居,只守着余言的别馆,数着过往的记忆一点一点过日子。
杜望踢踢踏踏地走在清平前往谢宅的石子路上,脑子里乱七八糟涌现着过往万千,他和小卷已属幸运,只能愈加珍惜。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