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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门的是一位管家模样的阿婆,谢小卷勉力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这才开口:“请问余先生……”
“阿婆,有客人吗?”
声音清且柔,酥润如三月的雨飘扬而至。有丽人从楼梯上缓缓步行而下,一身水墨染就的湘竹旗袍,衬得身体越发纤侬合度。一头乌发烫成最时髦的样式,松松在脑后挽了个髻,端是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那是整个凌汉都熟知的一张脸,凌汉有名的电影明星——木雨耕。
谢小卷瞠目结舌,她跟余言分明还去看过那场电影,却从来没有听见余言有过一言一句的提及。
或者,她是余言的表姐妹?余言的朋友?
木雨耕将视线落在谢小卷身上,端详片刻,忽然扬起嘴角笑了,笑容带着十分的笃定:“谢小姐?”
余言不在家,木雨耕说和他约好了待会儿在电影片场见面,问谢小卷愿不愿意与她同去,她只能茫然无措地点头答应。
原来电影片场是长这个样子的,谢小卷好奇地这里碰碰那里看看。旁边却突然有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手里拿着的自来水笔都在不自然地颤抖:“木……木小姐,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谢小卷诧异地转过脸,指住自己的鼻尖:“我?”
工作人员这才愣了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您跟木雨耕长得有几分像啊,尤其是您刚才的侧脸。”
谢小卷有些出神,这样的话似乎以前也有谁对自己说过,自己笑起来像谁来着?
谢小卷徒劳地摇摇头。那边木雨耕已经捧着一杯热茶袅袅婷婷地向谢小卷走来。她像是刚下了一场戏,穿着一身天青色学生装,却依然难掩清丽。她将热茶递给谢小卷,坦然在旁边坐下:“不必这么不自在,这个电影公司,有余言的股份。今天电影杀青,余言一定会来,你放心。”
谢小卷轻轻喝了一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您和余先生……”
木雨耕毫不掩饰,大方地转过头:“你好奇我和他的关系?”
谢小卷一噎,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你是他的情人,那我就是他的朋友。”木雨耕转过头看着谢小卷“噌”一下红起来的脸,眯着眼睛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就是他的情人。这样说,不知道谢小姐能不能理解?”
谢小卷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木雨耕终于将视线挪开,看着片场画着的湖景山色:“自从你来了凌汉,他借着何家的名义为你办舞会,日日夜夜陪你,为你做尽之前从未替其他女人做过的事情,却只肯告诉我你是他的故人。”她低头轻轻一笑,“既然只说是故人,那我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应也是无妨的吧。”
七
木雨耕认识余言还是在十年前的凌汉,那个时候她也有十三岁了,却因为吃不饱饭瘦小得跟没上十岁一样。头发乱糟糟的,看不出是个女孩子。小踏凳用布绳拴紧了系在脖颈上,走路的时候小小的身体都被拉扯着往前倾。她在电车和黄包车之间艰难穿行,守在凌汉最大的舞厅“夜天堂”门口,每当有人走出来,就抬起疲惫的笑脸,硬生生地挤出笑容:“先生,太太,需要擦皮鞋吗?”
雨雪天气往往很冷,却是这些擦鞋的孩子们最喜欢的天气。雨雪易脏污,来跳舞的排场人总要把鞋子擦干净再入场。擦鞋的人虽多了,但鞋童亦是多。她个子太小,总也抢不过那些机灵的大孩子。她孤独地等啊等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招揽生意的声音都哆哆嗦嗦,很是微弱。
然而一双美丽的脚从车上迈下来,在夜天堂门口的红毯上蹭了蹭,原地踌躇了一下,向她走来。
她的眼睛亮起来,连招揽的话都忘记说。但旁边早有一个更加机灵的孩子站起来,冲到女人面前:“小姐小姐,来我的摊子吧。”他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她没力气,擦不干净的。您看她的手,那样小。”
那是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孩子,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她看出女人的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改变方向向旁边的摊子走过去。一天没吃饭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站起来拎起自己的工具盒砸在了男孩的头上。
对方头部瞬间流出血来,恼羞成怒地回头将她推到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娇客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正要转身走开。一个男人却迎过来,声音低沉却好听:“怎么了?”
美丽的小姐声音有些委屈:“想擦擦鞋子,倒害这两个小叫花抢生意打起来了。真是的,我们走吧。”
两人走进歌舞厅里,抢她生意的男孩子务实地收手。这场体力悬殊的争斗对他而言太过没有意义,他自认晦气收拾摊子离开。等人都走了,她才慢慢地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一点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有人从夜天堂富丽堂皇的大门里走出来,是在跳舞中场出来透透气的客人。
她不用抬头,从裤管就能看出是刚才那女子的男伴。他黑亮的皮鞋光可鉴人,这不是她的客户。她一点多余的探究心都没有,收回视线修理自己的鞋匣。
打火机声,烟丝点燃声。那双黑皮鞋踢了踢地毯,抚平了一个褶,然后百无聊赖地向她走来。
其中一只干净的皮鞋踩在她扶好的小木踏上:“还做生意吗?”
她点点头,拿起用具慢慢擦起那双靴子来,露出来的手非但小,还冻得青青紫紫。客人还在抽烟,雪茄的香味萦绕在头顶,那烟雾不呛人,还让她觉得暖。没有对话。待靴子擦好后,他将一个银元丢到她的盒子里,站起身来重新走进夜天堂。
她浑身颤抖着拈起那枚银元,像是拿起了一枚小小的月亮,那月亮照亮了她抬起的脸。她用目光求索,那大方的客人却已经消失在夜天堂里,只有大门还微微晃荡着。
木雨耕那时候很缺钱,家中有生病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幼弟,那块银元让一家人撑过了艰难的一段时光。
后来她不止一次在夜天堂门口遇见过他,她的工作是不抬头的,但她能听到他的声音,并迅速认出在面前走动的众多鞋子中哪一双属于他。只是她从来不敢抬头看看他的脸,她怀着卑微和羞愧的心思——如果那位先生认出了她,想起自己的那块大洋只是无意中给错,而并非自己的一时善行,自己该如何应对。
但他诚然没有再光顾她的擦鞋摊,更遑论找她要回那小小的一块银元。她反而失落,并意识到在这些有钱人的眼里,他们无论是可怜还是可恶,都是过眼云烟。她觉得她不怕他找自己讨回这个银元,但怕他将自己就当作这样一个可怜可恶的小东西,不吭不响地贪墨了客人给错的钱。
木雨耕一反以往,在夜天堂门口拼命抢起生意来。她明明个头很小,却是最较真最热络的那一个,跟人打架也必定是最拼命的那一个。
冬去春来,她攒够了那一次恩赐所应有的找零,用绢帕包着再次看见那个男人的鞋子时抬起头冲了上去。
她第一次仰头看着他的脸,声音微弱却坚定:“先生,您的零钱。”
天光从喧闹到凌晨的夜天堂的霓虹灯上洒下来,照着小小少女的执拗。
少女的美,是在一瞬间,绽放出来的。
八
余言是凌汉城的新贵,彼时刚入股了电影公司。当红的女演员大多是他一手捧红,亦和他打得火热。木雨耕在余言的安排下,进入电影公司下属的演员培训班,每个月能领到薪水贴补家用。比起过往,已是天差地别。
生活稳定下来,她的身高迅速地抽条。时光一溜就是三四年,这期间余言时不时来探望她,偶尔给她带点西洋那边流来的稀罕物件儿。不见得都是很值钱的东西,却都是小女孩喜欢的。她的头发也渐渐留长起来,一日她在练习室里对着镜子一边咬着牛皮筋一边扎头发,从镜子里看见余言正在静静地望着镜中她的眉目。但在她转头的时候,余言却已经离开了。
她抚摸着镜中的眉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年来,余言捧红的女明星的面容与镜中的这张脸都有着一点点的相似之处,有的是眉,有的是唇,有的是侧脸过去微微的笑窝。
没过几天,片场传出女明星耍大牌罢演的消息。
那个女明星她认识,就是当年惹得她和另外一个擦鞋童打架的女人。传言说她因为一点儿小事在片场大发雷霆,非要踢出更加年轻貌美的女二号。木雨耕那个时候在片子里不过扮演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角色,突然听见余言的声音响起:“你确定不演?”
女人的眼睛里恰到好处地溢出了泪水,拿捏着五分的娇三分的委屈两分女儿家的任性:“不演……”
那是拿捏裙下之臣的语调,却用错了对象。
余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你下来,小木头上。”
他转过身,掸掉指尖的烟灰,将旁边呆若木鸡的她手中端着的盘子拿下,“站过去,别给我丢人。”
她果然没给他丢人,自那天以后一炮而红,成为凌汉城炙手可热的女明星。而那撒娇拿乔的女人,很快消失在影坛,悄然得仿佛从来没有冒出过头。
风月场上偶有人提及余言的冷漠无情,但很快也就转到津津乐道于他对待新欢的豪横手笔上去了。他是这样年轻英俊,浪漫多金,像是片场的聚光灯一样,他走开的地方,理所当然地就暗了下去,所有人于此都适应得非常好。
木雨耕觉得自己应该做个懂事儿的女人,她的机会、她的前途、她的未来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给的。如果没有余言,她至今还是在夜天堂门口擦皮鞋的卑微女孩。因此她出现在余言的房间里,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轻轻解开了披在身上的浴袍。
她以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在余言走近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她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头一回这样难,以后便容易许多了。他站得如此之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沉默良久,他拾起浴袍轻轻为她披上,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你不用。”
如果之前都只是感激和识时务,在他出口的瞬间,木雨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仿佛有热烫的血液推进自己的身体,并迅速蹿上了心头。
她爱上了他。
“我疑惑了许久,今天才明白过来。”木雨耕像是从回忆中抽回,看向谢小卷,“他将这些相像的女孩一个个推到大红大紫,无非是为了在人群中寻找到一个长得最接近他心目中的那个人。先前我扮得久了,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了。但自从你来了凌汉,我才知道那些女孩长得不像我,而是像你。而我之前不过是作为最像的那个,得到了最特殊的待遇。”
情爱是毒,沾身即朽。
精明如余言,懂得珍惜最好的玩偶。
九
谢小卷觉得自己心头上仿佛压了沉甸甸的石块,她是说余言这些年的女人或多或少都长得像自己?听上去仿佛是天方夜谭,但贴在剧场里密密麻麻的女星画报却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她们彼此之间或者有着相似的眉毛,或者有着相似的嘴唇,或者是某种难以言明的神态。谢小卷游走在那些画报间,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五官确认。她想也许她们相像的也不是这张脸,而是千年前水里的那张倒影,那个痴心等待丈夫的姑娘。
而自己究竟是她,还是不是她?若自己真的是她,而谢小卷又是谁呢?
木雨耕已经被导演叫走,谢小卷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舞台上发着呆。她一心从阿宇身边逃走,却又突然发现无法面对余言的寻觅与等待。过往的记忆太久远,却裹挟着这样浓烈的情感,让她整个人都像失航的船只一样摸不清方向。然而手腕却被人扣住了,她整个人都被拉到了身后的帷幕里,她低呼出声:“是你?”
阿宇的表情居然带着恳求之色:“跟我走。”他手上的小牌子闪闪发光,正是之前她所见过能藏匿行踪的轿牌。他的手凉得可怕:“我来救你的父亲。”
谢小卷的眼圈红了:“劫狱?然后带着我们父女在山野里隐匿行踪,终生不露面吗?”她咬着牙,“莫说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就算你还是帝君,我也不愿和你再有半分牵扯!”
她猛地甩开阿宇的手,冲出了帷幕。门口传来余言汽车刹车的声音。她正要冲出剧院门,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座椅中间窜出来抱住了她,也掩住了她的嘴。
不是阿宇!这人年纪更轻,声音似哭似泣:“雨耕,你为什么不要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谢小卷瞬间知道他在黑暗的剧场里认错人了,她勉力挣扎却无能为力。剧场的门被人推开,露出一线光芒,正是余言。年轻男子远远地望着余言,轻轻笑了:“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他明明待你是没有心的,跟我一起走吧。”
谢小卷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后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了,是那个男人绑在身上的一周炸药,引线已经被点燃了,刺啦作响的火花往外冒。谢小卷从未想过自己的情爱纠葛尚未搞明白,就被搅进了其他人的情爱纠葛里,眼瞅着还要搭上性命。
从外面走进来的余言一时间还没有适应剧场里的黑暗,谢小卷却应着倾泻进来的阳光看见那个男人冒着胡碴的下巴和深深凹陷的眼睛。他看上去顶多二十一二,几乎还是个少年。
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拳打在年轻人的脸上。谢小卷挣脱了,跌在一旁头昏脑涨地回头望,正是阿宇。年轻人死死抱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去掐灭引线。阿宇不得不顺势抱着他的身体倒地一滚。谢小卷将心提在嗓子眼——保佑那引线一定要被压灭!
然而瞬间,响起了枪声。
子弹穿胸而过。拔枪的余言似乎根本不在乎射中的人是不是无辜者。子弹穿过年轻人的腹部钻进了阿宇的胸膛,年轻人则顶着枪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角流着血:“雨耕,雨耕,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谢小卷惊慌失措:“我不是木雨耕,你认错人了!”
年轻人的脸上现出极其可怕的表情,然而炸药的引线也燃到了尽头。倒地的阿宇用尽力气爬起来,抱着谢小卷奋力一扑。
震耳欲聋。在漫天火光中谢小卷的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却只有那人熟悉的清淡眉目,那曾经藏匿在玳瑁眼镜后面总是习惯于微微敛起的清淡眉眼。
他将她牢牢护在身下,在这一片天地里,他的目光像隆平那夜一样炙热温情。她曾追寻这样的目光,走遍了清平、汉兴、隋安、秋溪。
这分明是她认定已久的爱人。
她痛哭出声:“杜——望!”
第十三章 浮光匿影轿
一
漆黑。
茫茫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的漆黑。
谢小卷觉得自己似乎在一条茫茫无尽头的路上走着,前头好不容易闪现一抹微光。一个瘦削的背影侧对着她,青丝缭乱,脸色苍白,眉宇却是熟悉的,正是杜望。谢小卷欣喜地想要开口唤他,却发现一个字也迸不出来,想要努力冲他奔跑过去,却也丝毫靠近不了。那抹微光不远不近地笼着杜望,发出空灵幽静的声音。
“纵然你是半人半灵的根骨,也禁不住你千年来如此消耗。人间帝王做到你这份上,也着实是可怜得很。”
杜望轻轻开口:“她的业障,俱是由我而来,我不为她背负,谁又为她背负。”
他的话音渐渐微弱,连衣袂都渐渐透明到恍若消失。
那一线微光也渐渐暗淡,眼看着周围一切要湮于黑暗。谢小卷分不清是真是幻,尖叫出声,一味地朝着微光消失的地方摸索过去。肩膀被一只温柔的手扶住了,余言的声音温柔传来:“溯洄,你终于醒了。”
谢小卷大口喘着粗气:“他人呢?”
余言轻声道:“剧场里出了事故,你被砸伤了,我去照料一下稍后就来。”
余言站起身想要离开,胳膊却被猛地抓住了。谢小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阿宇呢,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呢?”
余言微微顿了顿:“你先养好身体我再跟你说。”他看向谢小卷,眼神里带上试探和探索的意味,“你似乎对他很上心,我记得你告诉我他只是你的司机。”
谢小卷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杜望以阿宇的身份出现时应是用倾雪流玉轿易过容的,与前世杜宇的相貌并不一致。但余言依旧对杜望有着直觉的忌惮,谢小卷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没什么,你不是提点过我留意他?刚好借着这次的事儿给点钱打发他走。”
余言笑了,他像是很满意谢小卷将他说的话记到了心里。他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等你好了,我想办法疏通,让你见见你的父亲。待此间事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谢小卷下意识不敢再让余言注意到杜望,甚至没顾得追问余言所谓的回去到底是去哪儿,只能微笑允诺。余言前脚离开房间,谢小卷就飞速地从床上弹到门边。果然,无论是门外还是窗下,守卫着的都是余言的人。
外面阴郁蒙蒙,窗口更被半拉着的窗帘微微掩着,只有床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明灭灭闪着微光。是轿牌!
她费尽力气将小皮箱从床底下够出来,恢复记忆后这些牌子对她而言再也不是当初那样毫无意义了。每张轿牌都被杜望擦拭和抚摸过,每一张轿牌都承载着杜望漫长生命中经历过的故事,更有自己和杜望一起经历过的故事。清清和祈佑,凭虚和铃子,聚欢和沈肆……
然而在她打开盒子的瞬间,轿牌却在明灭闪动间渐渐暗淡下来。一本香谱从轿盘上跌下,两张红色剪纸沾地即长,转瞬间就已经成为两个白胖白胖的娃娃。谢小卷眼圈红了,“阿荣!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