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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许半夏更是揪心。进口废钢已经进入程序,信用证已经开出,对方公司已经发货,很快就要装船,这本是鼓舞人心的好事。可是坏了,国内的钢材市场开始一天一跌价,市场的肃杀犹如今年寒冬的肃杀,冷空气来得特别快,特别猛,特别早,导致华北东北市场一片萧条。再加国家严查车辆超载,没法超载的车辆做不出利润,据说大多专做钢材货运的大卡车都自动交到公管封存,省下春节前两个月的各种费用。本来春节前就是市场的最萧条期,再有这两条敏感噩耗打压,市场更是犹如雪崩,以往一直翘着尾巴做人的钢厂都开始放下架子,动员业务员南下跑动,指望南方的企业可以帮他们消化部分积压在仓库的货物。
什么圣诞,什么元旦,许半夏过得索然无味,眼看着原本设想的合理利润步步如烟随风化去,渐至没有利润,甚至开始负利,眼看着滑向大蚀血本,谁还有心思歌舞升平?本来到了下午四点如果还没约定饭局就会手足无措,开始四处打电话约人吃饭的许半夏,此刻一到下午就出门到冯遇公司搓麻将。没想到麻将桌上的手气却是出奇的好,算是堤内损失堤外小补。
老苏很快就看出许半夏心中有事,但才开口问了一句,就被许半夏一句“没事”推了回去,再问不出口。是,他连胖子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家中人口几何,成分如何也不清楚,问得出什么来?唯一能做的只有陪在胖子身边跑完全程。许半夏很明显就感觉到,老苏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等着她,与她一起起跑,一起回家,没像过去那样要么是她早,要么是他早,总不能一起跑完全程。许半夏自然知道老苏为的是什么,心里觉得他能做成这样已是不易,也挺感激他的,只是目前一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别人面前或者还得强颜欢笑,掏尽脑袋应付上几句,但觉得对老苏似乎不用这么费劲,老苏宽容大度,人又老好,应该不会怎么计较她这时的脸色。乐得享受这么一段有人陪伴的悠闲时光,暂时可以忘记尘世喧嚣。
市场这东西最考验人的心理,价格才下来时,大家或许还持币观望,一下再下时,便会有各色小道消息出笼,搅得市场上下人心惶惶。于是那些资金紧张的、心理薄弱的都忍不住纷纷吐血斩仓,只求快快出尽存货,把损失减少到最低。于是市场恶性循环,市场在快手斩仓人的额首称庆声中迷失在恐慌的阴云里,价格一再探底。
冯遇的公司干脆在做完所有的原材料后提前停工,放所有员工大假回家提早过春节。因为今天买进材料做,明天做出来的成品或许已经跌到昨天买来的原材料的价了,明知做了要亏,谁还做?于是工人回家休息,冯遇夫妇在公司支起麻将桌大杀四方。后来裘毕正的公司也眼看着市场不行,提早停工放假。裘毕正于是也加入到麻将大军中。
楼下铁门开合,有汽车声音传来的时候,坐在窗口的冯遇探头望了一眼,随即笑道:“大佬来了。”
冯太太也探头一看,笑道:“果然是上海滩老城隍庙待过的老克勒,下雪天也照样衬衫西装,毛衣都【创建和谐家园】一件,派头顶大。不客气,我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大家听了都笑。
跟着许半夏过来的高辛夷转转眼睛,道:“或者人家衬衫里面穿着厚毛衣呢。”
冯太太道:“衬衫里面穿毛衣就土了,我家冯遇去年刚被大佬笑话过。小野猫我可以跟你赌一把,大佬要是衬衫里面穿着毛衣,西装外面披着大衣,我今天赢的都归你。”
才说完,便听外面走廊皮鞋声响,众人都闭嘴不再说,看着门口,只见裘毕正带着一股冷气开门而入,正是穿的白衬衫罩毛料休闲西装,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这瘦瘦的身板上不可能再套着毛衣。高辛夷“哈”的一声,钻到冯太太怀里大笑,别人虽没她那么反应激烈,不过连近来心情最是郁闷的许半夏也脸上浮现微笑。
裘毕正近来因为郭启东的事,与许半夏热络得很,进来一看见许半夏就道:“小许,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很开心。听船公司说,最近一股强冷空气下来,海上风大得船都走不了,要是能拖到过年再出,价格回升一点,你的损失或许会小很多。”
许半夏只是笑了笑:“除非是西伯利亚天天刮冷空气下来,否则该来的还是要来。再怎么说都没用。”
裘毕正道:“也别那么丧气嘛,再过半个月就是春节,你即使船到了,把废钢拿进去,跟钢厂的人说一说,也可以春节后提货嘛。万事都有个商量不是?”
许半夏心里说声“废话”,嘴上只是不说,笑笑。类似裘毕正这种假大空的关心话谁不会说,许半夏说出来只有比他还顺溜,保证不打一个滑。
反而是冯遇道:“胖子,你还不快拿定主意,又不是台风,能延得了几天船期?究竟船到后准备怎么做,你快点做出决定,兄弟们要帮你也可以想想怎么帮。”
许半夏道:“还能怎么做?按照约定,大船到后,直接用小船短驳到钢厂,堆场都不用进的,你说这几天钢厂恨不得快一点清空库存,怎么可能答应我延到春节后交货?我不是不可以延期到春节后才去那家提供我资金的公司交款然后才到钢厂取货,虽然违反合同,可他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国有公司,才不会春节时候派人过来跟我打官司封我的堆场。只是我好不容易搭上这条线,不想就这么轻易断了,我宁可亏一点,也得把第一单做好了,等以后跟他们一起做再把第一单亏的捞回来。”许半夏虽然头痛,想要在场的朋友帮忙,但还是不肯把老宋公司的名称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比她有资格与老宋的公司合作,要是他们与老宋公司合作的话,她许半夏就只有靠边站了。原则性问题,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说。
裘毕正笑道:“那不就结了?与人合作的机会以后还可以找,这一票可千万不能亏,亏太大了,好几年你都未必缓得过气来。小许,钱要一笔一笔地赚,一笔都不能放弃,说什么都要拖到春节后。”
许半夏与冯遇都看住他,心里几乎是同时在想,这个裘毕正怎么脱不了摆地摊的生意经呢?不过总归是在冯遇的地盘,再说冯遇也不是个喜欢做老大训斥人的人,只是一笑,对许半夏道:“一般来说,春节以后,北方市场立刻就会启动,钢材价格不会一路飞跌到那时的。只要你资金不成问题,索性拉回来堆场里放着,等春节后抛出,应该不会亏得太大。”
许半夏苦笑道:“关键问题就在资金啊。我还差一半的资金没着落,大约是六百万。本来我考虑的是串材出来前联系好下家,用下家的预付货款解决不足的六百万,但现在你看,贸易公司都在抛库存,工厂都停工,谁要我的货?即使要的话,对我来说也是很不合算,我那是割肉抛啊,我这几天只有到处借钱,靠借钱提货。”
都是生意人,大家的手机时刻在此起彼伏地响,这会儿裘毕正正好接到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后,说声“我马上来”,便放下手机,稍微与在场诸人解释一下先一步走了。许半夏看着他出去后道:“何必呢,怕我借钱也不用怕成这样,难道我会摁着他逼着他借钱给我?还说千恩万谢感谢我帮他劝服郭启东,这会儿怎么就不感谢了?”本来就看不起裘毕正,这下更加看不起。
冯遇笑道:“小许,你主意打定了没有?如果决定下来,春节前提货压着等明春价格上去,我个人可以帮你解决两百万,反正都是现金放在家里的,没拿去钢厂押货。其他四百万,我帮你找别的朋友看看,你自己也去想办法解决一部分,应该不是最大问题。我帮你明天找找伍建设,我听他前几天与我吹嘘,说是家里随时放着一两百万待用,我作保让他借给你。”
许半夏怔住,本来她就有问冯遇借钱的打算,还准备了满肚子的腹稿,怎么以情感人,请冯遇帮忙,没想到都不用她说,冯遇已经自动提了出来,还主动提出找伍建设帮忙。这叫许半夏始料不及,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要是在古代的话,只怕已经跪地顿首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一个冯遇,一个裘毕正,对比天差地别。许半夏感动得有点说不出话,半天才道:“大哥,怎么谢谢你,你简直是救我。阿嫂,谢谢你们。”在心里,许半夏准备以后就认冯遇为大哥了。
冯遇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胖子,你那么小家子气干什么?你也不想想,你那个堆场和几辆车都是资金,这一笔生意要亏也不会把你的资本金全亏进去,有你那些东西在,我还担心我的钱打水漂?再说钱在家放一个春节又不会生儿子,不如你去用着,你又不会不给我利息。”
许半夏说不出别的,只会连连应着“是,是”。她第一次明白,原来嘴巴也有不听脑袋指挥的时候。
冯太太听着笑道:“胖子,我还从来没见你这么老实过,真不像胖子。我看我们今天也别打牌了,厂里有我管着,你们这就去伍建设那里吧,早解决问题早放心。”
许半夏又是心里感激万分,留高辛夷在厂里陪着冯太太,跟着冯遇出来,坐冯遇的车去伍建设那里。路上冯遇安慰许半夏,说伍建设说过,只要他冯遇开口,一两百万当场就给,问题不大。
两人满怀希望地去伍建设那里,得到伍建设的热情接待。冯遇递给许半夏一个眼色,意思是“你瞧,伍建设还是看我面子的”。寒暄后坐下,大家说了一下当前低迷的市场行情后,冯遇顺势就把许半夏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就直言请伍建设帮忙,借条上他冯遇作保签字。
没想到伍建设把香烟往烟灰缸里死死按灭,看也不看许半夏,只是对着冯遇道:“冯总,要是你自己要一两百万的话,我现在就到银行去提给你。别人,我认识他们是谁?”
这一刻,许半夏只觉得伍建设当她是透明,根本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只用一个“别人”打发。拒绝就拒绝,拒绝成这样,比一顿拳脚几个耳光都让人记忆深刻。伍建设摆明了就是看不起她许半夏,而且还不怕给她知道。
伍建设对冯遇虽然客气,但冯遇还是尴尬不已,心里很觉得对不起许半夏,带着她来这儿平白受辱。也就不再坐下去,起身道:“那就算了,我们别处转转。”许半夏一声不响地跟上。
上了车,冯遇和许半夏都是无话,都是脸色铁青。虽然伍建设针对的是许半夏,但其实也是很不给冯遇面子,伍建设硬邦邦扔过来的那句话无疑是打在冯遇脸上响亮的一个耳光:你冯遇什么人,【创建和谐家园】什么要给你面子?
快到冯遇公司的时候,许半夏这才勉强挤出一句话:“大哥,对不起,连累你。”
冯遇也没客气,闷声闷气道:“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许半夏不再说话,这一天一直到回家闷闷吃完晚饭都没说上十句话。难得有五点半吃饭,五点三刻就吃完的时候,电视台还都是一些少儿节目,一时有些不知道干什么。忽然想到什么,便收拾了一下出去,去那个久不谋面的父亲的家。
父亲的家一家三口,妻贤子孝,但那都与许半夏无关,那里没有第四口的位置。许半夏从小要么住爷爷家,要么住外婆家,父亲没有再娶时,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照顾一个婴儿,再娶后碍于娘子不愿做后娘,更不可能接许半夏回家,再说他心里还是保持着对这个“害死”他前妻的女儿的厌恶。
所以许半夏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一家三口都很吃惊,但只有同父异母弟弟过来打了招呼。许半夏也没有废话,只是站到她父亲面前,淡淡地道:“我找你说几句话,哪里方便说?”
后母原本在洗碗,听见了就道:“客厅沙发上面坐着说吧。”
许半夏早就知道后母不会愿意他们父女两个进书房关上门说话,闻言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进入书房坐下。他父亲既不愿得罪老婆,又不敢得罪匪气十足的女儿,只得缩手缩脚地跟了进来,但是不敢把门关上,方便他老婆垂帘听政。
许半夏知道想叫她父亲先开口是不可能的,便自己先开口道:“怎么就不问问我有没有吃了晚饭?”
做父亲的自知理亏,但还是勉强道:“你进门后也没有叫过我父亲。”
许半夏冷笑道:“你还真是屡教不改,我还是那两句话,一,你不配,二,你希望生半夏毒死你?”
做父亲的医术高超,可口舌上实在不是女儿的对手,再说本就心虚,只有低头沉默不语。同父异母弟弟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一看许半夏尖刀一般扫过来的眼神,吓得立刻掉头走开。
许半夏沉默了一会儿,见让父亲理亏,夺取主动的目的达到,便开门见山道:“我暂时手头紧,需要两百万,两个月内还你,你明天请一天假筹齐了,我后天来问你拿。”
做父亲的愣了一下,道:“我没那么多钱。”
许半夏知道父亲一定是这句话,冷冷道:“给不给一句话。”这个时候对父亲的新仇旧恨,和今天在伍建设裘毕正那里受的气都涌上心头。
做父亲的知道女儿是混什么的,再说又亏欠女儿,低声道:“我只能拿出……”没想到门边冲出早就在一边偷听的后母,大声道:“我们拿不出钱,都在股票里。”
许半夏抬起脚,一脚踢翻墙边的老树桩花盆架,上面一只青花瓷花盆应声落地碎裂。许半夏身都不起,只是冷冷盯住这个女人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这儿没你这个后来的说话的地方,滚出去。”
后母虽然知道许半夏的厉害,又被她那一脚踢得心惊胆战,但一想这是自己家里,她一外来的竟敢挑战权威,怎么得了,不能被她得逞,再说,两百万啊,万一她拿了不还怎么办?当下拍着门板道:“这是我的家,滚出去的该是你,我说没有钱就是没有钱。”可是就是不敢进书房。
许半夏眼前没东西可踢,也懒得扭头看门口外强中干的女人,只是盯着父亲冷笑道:“跟我对着干?问问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几年前我阉过一个人,几年后的今天,我的刀子还没有钝。”
后母再也说不出话来,许半夏阉了男友的历史她怎么会不知道?做父亲的只得硬着头皮插话:“半夏,客气一点。”
许半夏“哼”了一声,道:“名字是你起的,你不正希望我又辛又毒吗?说吧,拿得出多少。即使是股票,你也得给我割肉抛了。”
做父亲的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给你一百万,你出借据给我。”
许半夏本来就只打算借到一百万,闻言起身,道:“早说不就好了?既然只是一百万,我明天晚上就过来取,借据你自己写好,我签名。没有利息。你欠我。”
许父唯唯诺诺,后母更不敢说,许半夏昂首阔步自己开门出去。相信她走后,这个三口之家定然会起一阵大风波,但是无碍,谅谁也不敢提出不借出那一百万。
出门上车,赵垒来电说他刚回来,想叫许半夏出来喝茶说点事。许半夏这时只觉心脏不胜负荷,最想的事是钻进松软的棉被里好好睡一觉,可是无法,赵垒怎能不见?
11 赌尽身家
赵垒看见许半夏的第一句话就是:“到底还是担心的,不怎么笑得起来。”
许半夏仔细看赵垒,一样青郁郁的胡楂子,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在父亲家逞了威风回来,心里却并不觉得太好过,想笑也使不出劲,只咧了咧嘴算是笑了,道:“赵总也一脸憔悴啊。”
赵垒笑道:“元旦到春节这一段时间,我们这种人哪一天不得泡在酒缸里?这个时候出差本就是还酒债。小许,还得请教你,喝什么对胃比较好?”
许半夏勉强微笑道:“每天早上老老实实喝碗羊肉粥,加点生姜,比什么药都好。赵总该不会是刚下飞机吧?”
赵垒道:“也不算是刚下,下午到的,跟朋友们吃了个晚饭,他们要去唱歌,我没力气跟了。”
没力气唱歌,却有力气谈话,这明显是因为心里想着许半夏的这单生意。想到这个,也不管赵垒是不是心里有其他私心,这个时候他还把自己与她绑在一起,自觉找她,说明他是个有良心的。联想到下午的裘毕正和伍建设,晚上自己的亲爹,冯遇和赵垒对许半夏来说都是好人中的好人了。许半夏心里略为宽慰,脸上的笑容也自然起来,道:“这个时候一直到春节,都是最忙的,没日场夜场一起赶已经算是好的了,谢谢赵总拨时间给我。我也一直等着赵总回来,准备好好把自己的想法向你汇报一下。”
赵垒一笑,道:“好,谈谈你的想法,看是不是与我的相同。你没有后悔当初狮子大开口,向老宋一要就是一万吨吧?”
许半夏不由一笑,道:“后悔也没用,我不去想它。我准备还是照着原定程序走,不过不打算勉强赵总在这个时候从我这儿进货,我会自己筹钱把老宋那儿的钱全解决了。老宋帮了我这么大忙,不能让他受我连累,连年都过不好。我自己有不小的堆场,货从钢厂拉来就放我堆场里,我就不信明年开春的价格不会上去。”
赵垒赞许地微笑着点头,道:“好,很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本来还觉得为难,怕说出来你误会我没肩膀不肯挑担,说好解决你一半销路的,临时又变卦,你也有这个意思那就最好。我这回出差走一圈看了一下,一些私营或合资的钢厂早就停产,大国营钢厂也都没有满负荷生产,都在观望。经销商手中的存货基本已经出清,目前市场上可以流通的材料已经很少,如果春节过后北方化冻,南方建筑市场恢复,市场很快会出现供不应求局面,价格这个东西包含很多的心理因素,只要上去了,而市场上又正好缺货,只会造成恐慌性的抢购和哄抬。你不同于那些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你有自己的堆场,有自己的吊装设备,你只要存着这些料,耐心等着,应该不出一个月就可以见效果。我本来的意思是,如果你资金不足,我可以帮你消化一部分货物,你自己最好筹一部分钱解决一部分,那只有对你有好处。”
许半夏听着只觉得这些话句句打中心窝,心里非常清楚,赵垒说的话是发自心底,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还能要求赵垒怎么样?他说出这些,真是已经非常出乎自己的意料了。不由从心底深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也不再假模假样地笑了,道:“我真正做钢材的日子还不长,但以前做废钢,多少也了解一些行情。今年废钢的价格都已经跌到没道理的地步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低的价位,按说国家又没有亮出宏观调控什么的杀手锏,不过是西北风刮得紧了些,路上查超载查得严了些,其他应该没什么利空消息啊,应该不会出现这么恐慌性的低价,比我预计要低得多。但相对废钢而言,成品钢的价格更是跌得离谱,我都怀疑照这种价格卖,钢厂还有没有利润,成品钢减废钢的价格,根本就不够它加工费。所以我觉得这是很不正常的,我甚至怀疑,大跌应该已经见底,应该很快就大涨,原因就是赵总你刚才说的那些。所以我只有赌一把了,我也不得不赌,赢的话,我大赚,亏的话,也是大亏,不过即使是照目前的价格,也不会把我所有资金亏光,我还是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赵垒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感觉你做事还是稳妥一点,你下的赌注太大,你看你是不是能承担所有的风险?我还是建议由我公司替你分担一点,我可以决定公司以稍微高出目前市场价的价位从你这儿进一些货,同时也可以缓解你的一部分资金缺口,你看怎么样?”
许半夏这时几乎又有了下午恨不得给冯遇跪下山呼万岁的念头,这时候任何人实实在在的关心都是及时的,温暖的,虽然赵垒是拿他老板的钱做人情,可决定由他做出,许半夏还是非常感激他。不过这回许半夏的回答与在冯遇那边的不同,这回是拒绝。“谢谢赵总,我看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亏五十万与亏一百万,对我而言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没什么原则性区别,对心理上的打击更不会区别太多。说实话,我这回既然赌,就得把宝全押上,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再有赵总你的肯定,我更是信心十足。”
赵垒心里想了想,也是,现在许半夏出货给他,已经是亏,不如就咬咬牙狠狠压着货,等明年春暖花开,翻本的时候只有赚得更多。“那看来资金缺口不是很难解决了吧?我看你信心很足。”
许半夏笑道:“这个从中医上来说,叫虚火旺盛,从文艺角度来说,叫亢奋,与信心无关。我今天下午才打定主意,前阵子一直在做鸵鸟。资金缺口已经解决一半,还剩三百万,我明天再想办法,船到码头应该还有三四天。”
赵垒心想,一下午能解决三百万,这个胖子的功力已经算很足了,一般来说,筹个三十万或者还算轻易,可是上百万的借款,除非是找那些高息的【创建和谐家园】,否则要单靠人情的话,不知许半夏还得跑多少个朋友家才可以借足剩下的三百万。别人不同他赵垒,不知道许半夏这笔生意的来龙去脉,也就只有靠她以往给人的人情与面子了。现在社会,谁都会讲一句“亲兄弟明算账”,这么朗朗上口的话一出来,足以堵死所有借钱的口子。可见,许半夏在社会上的口碑应该是不错的,既然如此,他赵垒不妨也锦上添花。“我这几天与朋友见面多,也帮你看看有没有办法筹点钱。”
许半夏惊愕,“赵总,你这是揽事上身。”
赵垒笑道:“不这么做,我心里会内疚,你现在的局面,一半是我怂恿造成,做人总得有点担当。别说了,我想想办法,借得到借不到还不知道,年底的时候谁的手头都不活络。”
许半夏很久没说话,只是看着玻璃壶发呆,奶奶的,这世道,又没有什么利益约束着赵垒,他原可甩开她许半夏不理的,除了少许的道义和良心,赵垒实在没理由要和她绑在一起,也只有这样没理由的关照才真正让人感动。可见,赵垒这人虽然精明,本性还是良善的,起码比她许半夏良善,扪心自问,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她是一准退避三舍,以免晦气上身的。“赵总,非常感谢你。不过有一点,伍建设那里就不用去了。”
赵垒轩眉诧异,“为什么?伍建设虽然说话粗俗,动作粗野,做人行事还是比较上道的。他虽然话很难听,不过实际对我还是不错的,用我自己的名义去问他借点钱,应该不会拒绝我。”
许半夏很不愿看见赵垒为她受辱,只得把自己受的委屈说出来:“今天已经有位大哥因为我的事,平白在伍建设那里受了口怨气,我自觉很对不起他,不希望赵总也去撞一鼻子灰。只要涉及钱,伍建设对谁都翻脸不认人的。”
赵垒只是微笑着不以为然地道:“借钱时候总得脸皮厚一点,人家的什么话就当没听见,只要目的达到就好。这些你别管。”
许半夏只有无话,忽然发觉赵垒可能还是因为一直有这么个大公司做背景,所以人性的某些丑陋面他可能连见识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利益驱使,最丑陋的人到他面前时也会严严实实地伪装起来。戏演上一次或许还不会相信,但多次上演,几年如一日,赵垒不可能不信,比如她许半夏在赵垒的眼里可能就是只有点聪明的热情爽快的小羊羔,因为她一直把这一面展示给赵垒看。如果赵垒知道了她曾经做过的所有事,他还不惊掉下颚?赵垒要做就随他去做吧,或许伍建设还真卖他的面子也难说,毕竟赵垒的面子要比冯遇大一些。
筹钱不易,这一点许半夏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朋友们的帮忙还是让她感受到冬日里的温暖。小陈把他准备买新房和装修新房的钱都拿了出来,与钱一起来的是小陈脖子上的几道血痕,问他他不说,不过许半夏估计那是周茜不答应把钱全拿出去,小两口吵架抓出来的。童骁骑居然拿来了二十万,据他说,是问姐姐借的。许半夏做服装的舅舅深知这个外甥女冒险的性格,想借又怕,被许半夏磨到凌晨一点,才答应拿出一百五十万,不过条件极其苛刻,利息也要得不低,许半夏当然只有硬着头皮接受。剩下的一些,这个二十万,那个十万,许半夏接近的毕竟都还是些有钱的,不是太大的数目,借起来还是不难。
难得的是,赵垒拿了五十万给她,说是他自己的积蓄,不多,或者有帮助。许半夏估计他在伍建设那里撞了头,不过依他的傲气,定是打落牙往肚里吞。
经此一役,许半夏看清很多人的嘴脸,但也认识了很多值得为之拼命的朋友,比如冯遇、冯太太、赵垒,而小陈与童骁骑本就是过命的朋友,自不必多说。只是许半夏很不能解决的问题是,既然冯太太对她这么不错,以后还要不要为冯遇的外遇打掩护?这好像有点问心有愧了。
这几天真的像打仗一般,借钱,去银行入账,联络短驳船,联络钢厂,准备赎单。幸好有高辛夷给她做司机,她离开车去办事,小野猫就在车里晒着太阳睡觉,她上车睡觉,小野猫就精神抖擞地给她开车,最后直把许半夏送到上海上飞机。没想到这么个小太妹似的人还那么有用,不过许半夏心想,自己以前不也是那种架势的吗?看来刘邦朱元璋的草莽英雄故事生生不息。
既然钱已经筹齐,那也没必要再拖到钢厂交货,许半夏准备与老宋讨论废钢卸装后,不直接进钢厂,而是由许半夏直接接手。
老宋原本一直在犯愁,一天一个电话地打听许半夏会不会看市场低迷,而不接那批废钢,到时给你玩个平地消失,任谁也找不到,那他老宋就有得受了。虽然在电话中许半夏总是乐呵呵地向他保证没问题,绝不会失信,但老宋还是不很放心,这是上百万的亏损啊,又不是小事,如果许半夏溜之乎也,老宋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所以每天只要接通许半夏的手机,老宋都要长喘一口气,把一晚上积郁的担心放点下来。随着船期的渐渐临近,老宋的一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许半夏会不会平地消失,就看最近几天。老宋的领导也很英明地觉察到事情的微妙,把老宋叫去好好了解了一下情况,老宋知无不言,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人心叵测,谁知道最后关头,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呢?
所以,当许半夏电话通知老宋,她筹足货款中午携汇票飞过来的时候,老宋心里真是乐开了花,第一时间先跑到他们老总办公室去知会一声,还被老总取笑了一下,不过老总答应晚上请客,答谢许半夏。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年轻这种时候还这么重信用,非常难得。如许半夏所料,她或许这一笔生意会亏,甚或会亏得不小,但她与老宋公司的天线是牢牢搭上了,即使亏了,以后也大有还本的机会。她在老宋公司做实了信誉,而且是属于烈火试真金大难见真情得来的那一种。
老宋激动得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人。
许半夏又是一觉睡到底,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好不容易安稳睡一觉,所以下了飞机后都还没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瞪着眼出来,没见老宋,还是老宋上去一把拉住她。这才眨巴眨巴眼睛,笑道:“哇,老宋啊,你不会是来接我的吧?我又不是拿着现金,没事的,害你这么远跑一趟了。”
老宋见许半夏一点没有居功的意思,对他还是那么体贴尊重,心里感到非常舒服,又见许半夏似乎睁不开眼的样子,不由替她觉得累:“小许,这几天跑钱的事,跑得很辛苦吧?也难为你。”
许半夏当然就要他们知道这一点,便道:“是啊,要不是因为春节临近,这些钱应该不是最大问题,只是春节前夕大家都要关账,钱都有了用途,所以最后借得出的都是个人手上的闲钱。还好,总算没有耽误你的大事,我真怕要是最后没凑足那些个数,让你在公司为难。”一边说一边翻包把新开的汇票交给老宋。
老宋感激,如果许半夏只是嘴皮子说说,没有那张汇票跟着,老宋这种久经沙场的人当然只会当耳边风,而现在不同,现在许半夏的出现等于是救了老宋的命。老宋道:“小许,苦了你了,不过我们会记着。我们老总说今天晚上他请客,一定要与你一醉方休。”
许半夏听了心酸地开心,这顿晚饭可是拿可能亏损的血本换来,说什么也要吃足了。不过嘴上还是很谦逊地道:“老宋,一定又都是你帮我在你们老总面前说话,否则你们那么大的公司,你们老总能知道我许半夏是谁啊。谢谢你,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叫你帮了我大忙的同时,还帮我担风险呢?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老宋你尽管放心。”
老宋贴心地道:“我放心,我一百个放心。本来我公司里说什么闲话的人都有,这下好了,他们最近因为价格跌,没一个不翻船的,只有你小许为我长了脸。这不,这会儿大家又顺风倒,说这种资金操作策略不错,值得推广了。小许,你这回吃亏,我们都知道,你放心,我们公司不会亏待你,开春再这么操作几票,你很快就会赚回来。”
许半夏忙连连点头,道:“谢谢,谢谢老宋,有你这句话,我春节就可以过得放心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知道,我们做废钢的里面小手脚很多的,什么重废里面掺轻废,车里面加水等等,一吨下来,价格可以差不少。不怕你笑话,我想本来约定是在钢厂交货的,不如就在码头你们把货交给了我如何?让我做些手脚,也好稍微捞回一点本钱,亏也亏少一点。老宋,这是我一点小私心,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只管说,我在想,这样其实你们也方便,省得大过年的还得飞去钢厂看着交货。”
老宋一边开车,一边笑道:“你早说,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何况你的钱都打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放货?等下和我们老总吃饭时候说一声,不会有问题。”
许半夏当然知道没问题,但她一向认为,做人姿态要放低,世人都追逐名利,她只要一个利就好,把名做成一顶顶的高帽子奉送给别人。所以把这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也低姿态地以征求意见的方式提出来,对方听了当然被尊重的感觉有了,权威感来了,只要不是个太过轻狂的人,体恤下人的心也自然会有。这以后,他们就不会视许半夏为威胁,只会觉得这个孩子还挺实诚,做事又明理又利落,是个可以扶持的人。有这一层微妙的情感因素衬着,许半夏就可以暗暗地快活地赚她的大利了。
老总的晚宴乏善可陈,这种省公司的老总当然不会放下架子与许半夏一醉方休,推心置腹。其场面类似中央领导接见某世界五百强企业总裁,那只是一个仪式,微笑着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真正的交易都是在接待前或接待后,由具体分管人员去做。但你又不能不要这个仪式,它很重要,其中透露的意思是,许半夏被总公司认可,此人可以继续合作,扩大合作,继往开来。此后只要许半夏不要自毁长城,相信会长长久久地合作下去。所以晚宴结束后,老宋与许半夏都很开心,又找了个地方喝酒,这才是推心置腹的哥俩好。
12 牢狱之灾
许半夏在钢厂附近一个同做废钢生意的哥们的堆场里盘桓了好几天,为了节约支出,住都住在堆场里,而以往许半夏都是最注重享受的。哥们的堆场因为市场不景气早已清空,正好人和地都可以给许半夏用,又不是借用真金白银,还是好说的。都是做一个行当的,常在一起交流经验,怎么做手脚都差不多花样。等童骁骑拉了三车小陈那里的废钢过来后,大家随时包装,随时吊装上童骁骑的车子让他运进钢厂,动作一点没比在许半夏自己的场地里做得慢。
串换钢材出来,就不必用童骁骑那三辆经过特殊改装的大卡了,再说童骁骑也忙不过来,拉废钢都来不及呢,不得不叫别的公司装运。好在只是短驳上船,至于船公司的运费,那只有先欠着了。欠钱天经地义,急色鬼似的交款才是傻帽。
离大年夜还有两天,火车站、汽车站都是人山人海,挤那人阵,还不如乘着童骁骑的大卡车慢腾腾地回家。宽大的车头里,前面坐着开车的童骁骑和小喇叭似的说个不停的高辛夷,有她说话,这几天累得够呛的童骁骑才不至于睡着。而许半夏则是身心俱疲,心里还沉甸甸地压着那一大堆场的钢材,天知道开春后会不会涨价。躺着睡太冷,只有裹紧羽绒服,两手缩在温暖的袖筒里艰难地坐着睡。反正睡眠于许半夏而言轻易得很,站着都能睡上一小会儿。
早上直接从钢厂出的门,路上都没有下来过,吃饭都只是在车上就着矿泉水啃几口面包。下午的时候才回到久别的堆场。许半夏跳下车活动活动双手双脚,两眼却是阴郁地睨着已经清理一空的堆场,那里将放满船运过来的满眼的钢材,心里一点都乐不起来。不知该叫它们货物,还是赔钱货。虽然信心百倍地在赵垒面前乐观地分析这分析那,可是市场风云变幻,这些货没出手前,说什么都是言之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