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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着抬头,却正好对上老苏老大一张脸,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一步,这才道:“老苏,你干什么装鬼弄神地吓我?”
老苏委屈地道:“你自己进来后就一直发呆,跟你招呼都没用。你没事吧?脸色还好的。新年快乐!”
许半夏把心事撂一边,冲老苏道:“新年快乐,老苏。我知道这个大好时光你一定在上夜班,果然。我有心事,我既不想助纣为虐,又不想伤及自己,可是暂时还没有想出折中的办法来。头很大。本来我是准备自己身家性命要紧,罔顾某些人的痛苦,可是看着类似某一幕又真真切切在眼前重演的时候,心里忽然不忍。老苏,换你你会怎么做?”
老苏几乎是很快就道:“如果拿那么多人的痛苦,换自己的逍遥,胖子,你不会安心的吧。”
许半夏早知老苏肯定是这个答案,也没太重视,还是自己出神。她一向不择手段,目的是将利益最大化,但看了同样不择手段的伍建设所遭反噬,同样不择手段的东北那人造孽激起的民愤,看到那黑油油海涂边老太太的诅咒,还有赵垒苏总那些精英们的不屑,她现在心中越积越多的犹豫。她想着,非此即彼,还是两全其美,或者袖手旁观。
老苏帮不上忙,只有给她倒杯水。这时有人叫老苏出去看病人,老苏只能离开。许半夏抱住头乱想,可是一团乱麻。见老苏很久没有回来,干脆走到外面去挨冻。外面虽然不是冰天雪地,可高楼卷下来的风也不弱,吹得人透心凉。被风这么一吹,脑袋倒是清醒了,赶紧返回房间,老老实实爬上那么多的阶梯,开机给东北那人发短信:“差点被人利用,对不起。许半夏。”
才发出没多久,那人电话就进来,声音没什么表情,道:“你怎么发现的?”
许半夏道:“您问出来的,您问我还有什么事,我总觉得有蹊跷。这一想,想出纰漏。不过我跟您的利益是拴在一起的,您应该相信我不会多事。但我还是想跟您说明。”
那人道:“这件事,是我高估你,你低估我。”
许半夏稍稍打开窗户,呼吸一口冷空气,脑子动得飞快,道:“是,我年轻识浅,考虑欠周。但我没低估您,只是我不跟您说明,我寝食难安。”
那人淡淡一笑,道:“不,你还是低估我。”说完就收线。
许半夏看着手机发怔,什么叫“你还是低估我”?可是能不给他说明吗?不说他都自己问出来了,等她说了他又这么表示,明显只是表明他的高姿态,意思是他明察秋毫,你不说他都清楚,你怕个什么;说了反而是怀疑他的英明。着实有点做作。不过这样是最好,以自己的低姿态,换取那人的轻视,反而不会因屠虹而惹祸上身。
也可见,他早就不相信屠虹的邮件是朋友义气,不相信只是帮她许半夏出气那么简单,他可能早在许半夏去东北前就盯上屠虹。这一想,顿时后怕起来,老天,这要当时没跟他说明自己的利益是如何与他挂钩在一起,而且又头脑发昏自己过去调查屠虹列出的问题,会不会最终给抛尸小兴安岭?别以为当初制伏过他的手下,真要动手,自己哪是一哄而上的地头蛇的对手?说起来,当时的运气真是说不出的好。当时如果有稍微的行差踏错,都已经可以死上几回。此刻越想越是手脚酸软,头皮发麻,颓然坐于不知谁的椅子上发呆。屠虹,屠虹,真是害人不浅。这个人,以后是不能再交往了。
他们既然早已知己知彼,她只有选择袖手旁观,她无能为力。接下来,将是屠虹他们与东北上市公司的较量,她今天良心发现,仁至义尽,不将屠虹已写的传真透露出去,起码,如果屠虹他们的檄文有效,对胡工他们是最大帮助。但她怀疑,屠虹的文章能否见光,对方实在是太强。但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最后无论鹿死谁手,重机厂都难逃被拆命运,委托屠虹的公司也看中重机厂的地皮,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剩下的,她唯有设法保全自己,保全已经到她地盘上的胡工刀工们,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不等老苏回来,许半夏留下一张字条,上书“新年里我有好消息,我找到心仪的人了”,断了老苏不切实际的念想。
回到家里,取出老坑翡翠,拿纸袋装了。那摊水太浑,那人太深,她许半夏道行不深,到此为止。派个专人送翡翠上去,此后决不再涉入。至于太监,他爱去哪里就哪里吧,放在那人手里,指不定会是更大的定时炸弹。
元旦似乎是个分水岭,过了这么短短的一天,许半夏身边的许多事情纷纷启动。屠虹应该是上路了,可是一直没有传来相关文章上报或上杂志的消息。不知是他最终忌惮,还是被东北那人出手掐死于编辑之手,都有可能。但许半夏不愿去问屠虹,更不敢去问那人,究竟有没有出问题,反正只要每天看一眼股价便知。那只股票一直只有小幅波动,在正常合理范围内。
对于伍建设来说,这一回的政府机构办事特别雷厉风行,元旦一过,立刻下发整改通知。伍建设最先也不当回事,自己带着所向无敌的金灿灿的笑脸上去周旋,叫工厂继续生产。没想到他在陌生地界的机关里面碰到了太极拳,回来鑫盛,水电已经切断,厂门外围了一群【创建和谐家园】的本地农民。大家有的看了电视,有的听了传闻,听说有人毁了他们的农田,谁不愤怒?知道元旦工厂停工,所以元旦一过,张三喊上李四,阿猫拉上阿狗,老老少少把鑫盛大门塞了个水泄不通。伍建设见众怒难犯,掉头就走。
但是,第二天,他的母公司也上了电视,拍电视的人水平很好,正选在大气气压最低的时候,一蓬黑烟冲出烟囱,没有直上云霄,而是黑压压弥漫开来,遮天盖地。一看就是污染极其严重的样子。于是第二天当地环保就找上他,不过乡里乡亲比较好说话,于是伍建设探知,因为他一连上了两次电视,上头极其重视,连夜电话下来要求严肃处理,务必停工整改。以前勾肩搭背的兄弟只有遗憾地跟他说,上头的死命令,他们也没有办法,老兄你多担待。伍建设终于知道自己不慎,不知撞了什么鬼。
许半夏自己的公司也开始启动。建筑设计,水电设计,设备设计等配套进行。小刀工果然不负盛名,技术方面指挥若定,众人都是服服帖帖。因为扛重任的是儿子,不用许半夏劝导,胡工和刀工自动每天进工地蹲点,家里反而只剩一个儿媳管着小孩。小刀工出差定购设备的时候,就由胡工指挥全局,不过胡工虽然宝刀不老,可是思想因循守旧,办事太过稳妥,在进度设置上总是留有比较大的余地,几次下来许半夏摸透内情,便自作主张把她设定的进度打个折扣安排。每次小刀工不在的筹建会议上面,许半夏都是态度坚决,无可辩驳地铁腕设定完成期限,两天一次地检查完成进度,完不成就态度严厉地批评,或者干脆是拍桌大骂。这一点,胡工非常不能适应。虽然许半夏从来没有骂上她,也从没让风暴哪怕是擦到她一点点,可胡工还是觉得许半夏的工作方法太粗暴了点,不像她原来印象中笑得甜甜蜜蜜的好女孩。而小刀工则是非常适应许半夏的工作,他一样的急性子,脾气还有点爆,许半夏做惯奸商,还知道能伸能缩,小刀工则有时还需要许半夏给他圆场。不过许半夏觉得这样也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
重机厂因为一小批主心骨的南下,抵抗势力有了动摇:为什么别人就那么聪明可以找个避难的借口南下赚钱,听说还有房有车,为什么自己还要苦哈哈地在寒风中坚持?于是原来自发组建的三班倒的值班队伍开始有人溜号,有人迟到早退。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南下强冷空气的掩护下,推土机挖掘机趁了无人看守,掀翻围墙,撞开大门,撞开车间,迅雷不及掩耳地以最野蛮手段拆除设备,运出作为废铁变卖。及至宿舍区内人家闻声穿衣下床赶来,里面已经七零八落。
寒风夹带着雪花,从破碎的窗户卷入,从倒塌的大门卷入,从四面八方卷入,裹挟住刚从热被窝中钻出来的绝望的人们。几束众人集资买下的手电筒昏黄的光束都是颓丧地朝下照射着,模模糊糊可见满地的机器残余,那些,都是大家曾经用牛油细心保养过的轴承、螺丝、曲轴……有几片雪花跳着精灵的舞蹈闯入光圈,以手电筒为追光,表演着它们轻舞飞扬的绝唱。也有几片雪花飞上众人绝望的眼,化作泪珠,打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誓言。更多的雪花前呼后拥地闯入这块死寂的废墟,掩盖住曾经的劫难。待到明天太阳升起,这里将是纯净的琉璃世界。罪恶,一向是最容易掩埋的东西。
所有的愤怒都需要一个发泄口,一个就近的无危险的发泄口。只要有一个人提出,走了极端的人们便会附和。于是,大家你一块我五毛地凑足钱,去找最近的一家公用电话,用曾经敲打金属的铁手敲开沉睡的店门,用一个免提,向远方传达此地的愤怒。
此刻,路有冻死骨的时候,朱门依旧酒肉酸臭。酒足饭饱的到外地订购设备的许半夏与小刀工理所当然地在歌台舞榭接受着设备提供商的热情款待,这便是所谓的饭后余兴。客户单位老板也是女人,一个胖胖的看上去像个家庭妇女的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她和许半夏这两个熟知交际场本真的女人只是人手一杯茶,熟视无睹地看着手下男人们被珠围翠绕,自己聊些无趣的话题,还真是无趣,陌生人之间本来就哪来那么多话题,要不是有酒肉垫着,有美女穿插着,应酬岂不是天下最无趣的事?大家都无趣,还如何“培养感情”?
即使老板不好此道,迫于情势,也不得不安排。差不多时间的时候,许半夏与客户老板先一步自觉离开,方便男人们随意决定是不是带小姐出台。
许半夏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为刚出来的阿骑安排一只鸡,也可以见怪不怪地在大堂看着小刀工怀里被客户单位业务员塞进一个小姐,小刀工推辞再三最后“勉强”接受,可就是不能想到赵垒遇到类似情况会如何,想都不敢去想,因为她看得太多,不信青年男子可以抵御诱惑。所以即使给赵垒电话,她都很刻意地选择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以免太晚的时候自寻尴尬。一样是人,她何必自寻烦恼去严格要求赵垒?明知不现实。赵垒已经回国,吃饭时候他来过电话,这个时候许半夏想他,可不会给他电话,她想得有点绝望,所以不敢独处,在报夹拿了份《国家地理》翻看。不知屠虹到了彩云之南了没有,不知他还会不会从云端降下回到上海。去,是他的选择,回来,则是别人的施舍,再由不得他。虽然许半夏很想知道,一个律师面对道上的大哥,会有如何的一场交锋,但她不敢再探进去一根指头。
可终于还是得去睡觉。有了牵挂,睡眠不再如过去的无牵无挂。
才躺下没多久,被急促的拍门声吵醒,许半夏下床从猫儿眼一看,居然是衣衫不整的小刀工,手里还捏着一部手机在打。要换作别的女人,此刻必是得好好斟酌要不要开门,许半夏不怕,男人能对她怎么样。一开门,小刀工二话没说,就把手机塞给她,嘴里则是轻轻地不知自言自语什么,一脸茫然。
许半夏接过手机,稍微一听,便知重机厂出事了,众人把怒气发泄到他们认为的临阵脱逃的小刀工头上。几乎是没有犹豫,许半夏也不关手机,直接打开电池盖,拆出电池,拔出磁卡。手机不正有这点好处吗?这种手段,她许半夏以前被人追着要钱的时候不知用过多少回。将东西放回还是茫然的小刀工手上,许半夏问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么出来,屋里还不给鸡搬空。”不等小刀工回答,自己先冲出门去,直奔电梯口,一把揪住那个女人回房。小姐了解嫖客的心理,所以一遇强力便大叫,最好人家报警,许半夏则是二话没说,揪进门便是给她两个耳光,打得她站都站不住,清醒过来立刻明白碰到大姐,立刻乖乖掏出不该属于她的东西,自认倒霉离去。从头至尾,许半夏几乎一言未发。
看着小姐仓皇逃出,许半夏才一脚踢上门,推垂头丧气的小刀工坐到椅子上,交给他一杯热水,认真地道:“这种时候,你根本就不用解释,他们不会听你解释。但时过境迁,他们自己会明白。不是你的错,你无能为力。重机厂就像是一个手中拿着重宝的三岁幼儿,不是张三来抢,就是李四来抢,凭你们微薄的力量,不可能从自身来强大三岁幼儿,最终结局有且只有如此一个。你已经付出够多,让那些逞口舌痛快的人倒是进去坐坐。”
小刀工抬头低哑着嗓门道:“可是,我真的是临阵脱逃。我,还带上我们的家人,我对不起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许半夏能理解,坐在小刀工对面还是很认真地道:“错,你是被赶出来的,你此刻如果没有找到落脚点,衣食无着,流浪街头,他们还是会视你为同盟军。你不过是混得比较好,打翻了某些人心里的天平,所以才当了别人的出气筒。树大招风,这道理你应该懂。”
小刀工只是抱住头,长长地叹气,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可是我还是内疚,因为我心里也不想回去了。”
许半夏无语,知道小刀工此刻走了极端。干脆出去找酒店的医生过来,让小刀工服了镇静剂睡觉。跨不过去那道坎,绕过去不就可以了?天下那么大,哪儿有绕不过去的坎。只是被小刀工占了房间,她不得不收拾收拾去小刀工的房间。看见小刀工房间里面两张床都是一团乱,不知哪张床上面……看着厌恶,许半夏电话给服务中心,要求立刻撤换床单。只是觉得空气还是混浊。
忽然想到,赵垒的家如果进去过别人,自己还会甘心进去吗?赵垒如果昨天还搂着一个其他女人,今天她还愿意投入他的怀抱吗?虽然早知应该眼开眼闭,可真临到坎前,还是避不开,绕不过,心中的疙瘩终成死结。此刻,许半夏恨不得再找宾馆的医生上来,求要镇静剂。
52 底气不足勇气足
任是一夜辗转,醒来拉开窗帘,迎进一室阳光,一颗心还是悠然归位,可见除死无大事。
睡了一个结实觉的小刀工除了眼神有点空洞,脸色倒是一点不憔悴。许半夏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玩笑:“兄弟,赶紧把手机装上,我今早一开机就给打爆了,你家娘子差点跟我拼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刀工大惊失色,问道:“他们打到我家里了?我妈还不气死。”
许半夏想了想,感觉有理,道:“你还是电话回去问问,他们肯定知道你们所有的电话。”
果然,昨晚小刀工手机不通,电话便转打所有宅电,一夜不息。许半夏在旁边听着心想,有那劲头自相残杀,不会将怒气化作勇气,拧成一股绳与那人拼了?不过也是捡软的捏而已。但此话不可与小刀工说,否则自己成小刀工出气筒。
大清早,难得冯遇这么早起给许半夏电话,他这人一向懒散,到了冬天,一般没有应酬的话,晚上九点睡觉,早上九点半才出现在公司。按说急流行舟,不进则退,但他的懒日子似乎一直很顺利,都是处处路遇贵人,逢凶化吉。所以懒人有懒福,这是千古名言,相比于冯遇,许半夏觉得自己是条劳碌命。而此刻才是早上七点半,冯遇却已经用他办公室的电话挂过来:“胖子,晚上一起吃饭,伍总想请你客。”
许半夏立刻领会,笑道:“大哥,伍建设是不是到你家把你揪出被窝的?现在你身边?这样吧,我现在出差,既然是你大哥面子,我晚上再晚也赶回去,你们告诉我一个地方,先吃起来,我下飞机就过去。”
冯遇笑道:“机灵鬼,一猜就给你猜到。好吧,你坐飞机的时间定下来,我们等你。”
放下电话,许半夏一脸冷笑:伍建设也有今天。鑫盛关门整顿,银行立刻冲他关门,紧急收回贷款。虽然他的母公司经他强力疏通,最后得以生产,而在鑫盛的地头他只是个外来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加电视曝光,民愤极大,看来重新开工遥遥无期。购买鑫盛动用了银行贷款和他所有闲散资金,所以鑫盛关闭,银行关闭他的账户,他手头流动资金出现负数,母公司即使开门,也无钱买料,无【创建和谐家园】常生产。开一天门就是一天的支出,手下工人都在嗷嗷待哺,当务之急是问亲戚朋友借钱渡过难关。冯遇手头有不少现钱,许半夏手中有资源可以给他压货,所以他目前最需要这两个人。伍建设很清楚他以前对许半夏如何,他只有请出冯遇,以冯遇的面子请许半夏吃饭。因为冯遇一向是个好人,比许半夏容易说话。这点意图,许半夏岂能不知?
看小刀工一脸大汗地捏着床头的电话,脸皮一会儿红一会儿青,没拿电话的手死死攥着领带,等他打完电话,怕是这条领带也得废了。可见,胡工他们昨晚也接到类似电话,相信胡工刀工的反应只有比小刀工更内疚更悲哀。
许半夏感觉劝什么都不会太有效果,再说胡工是个精细人,自己说太多,难保会露出蛛丝马迹,所以只是走过去跟小刀工轻轻道:“我先去吃饭,八点半他们工厂的人来接我们。”说完便出去,相信小刀工应该知道工作和饭碗的重要性。
吃完时候才见小刀工进餐厅门,许半夏只与他打个招呼,便自行出去订机票,看见票务中心有关俄罗斯旅游的广告时,心中一动,坐下来好好了解了一下细节,要了不少资料回家研究。
小刀工这一天一直勉强支撑着精神,其实能这样勉强支撑已经算是不错。许半夏一点没有客气,就把原因推给昨晚对方业务员给小刀工找了个贼鸡,三言两语在谈判桌上暗示,让对方欠下尴尬人情,自己化不利为有利。下午便飞回了家,联络到胡工,胡工居然坚持在公司上班指挥,许半夏心里感动。真是坚强的老人。
所以,许半夏一到便把小刀工拉到胡工办公室,三个人关起门说话。没想到胡工并未如小刀工般激动,只是淡淡地说:“出来了,我本来就考虑到可能回不去。自己做出事情,就要有种承担后果。凡事,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许半夏没有想到胡工会说出这么一通话来,倒是始料不及。再一想,这个老人经历几十年风风雨雨,三反五反,十年浩劫,看得还算少?只因心中端着一颗正直的心,至今依然纯实。许半夏想了好久,才道:“本来想过来劝您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现在看来,我竟是多事了。”边说边不由瞥了小刀工一眼,心说,就人格而言,他比起他母亲,那是差一个段数了。许半夏心生崇敬。“不过我还是多句嘴,屠虹本来打算出去旅游十五天就回的,可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天,依然没有消息,可见其所受压力。两军对阵,讲究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老虎现在摩拳擦掌,我们不是对手,等它打盹的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小刀工,我们需要等待和忍耐。”
胡工听了点点头,平静地道:“小许,幸好你最知进退,否则哪有我们几个的今天。我们不一定回去,但我们不能让人说三道四。小许说得好,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们需要等待时机。”
许半夏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心中只要有希望,做人就有信心。最怕小刀工被一骂骂死,从此消沉。回到自己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给屠虹电话。自己心中的厌恶只是小事,事业才是大事。
“回不来了?”事已至此,大家还是放开直说的好,许半夏也没有什么客套。
屠虹倒是没掩饰,苦笑道:“可以回上海,但是不能做什么了。公司已经壮士断腕,中断了与我们几个的合同,保全他们自己。如你预言,现在没人敢接收我们。”
许半夏道:“你们的补偿金不会不丰厚,你们这些人又不是吃素的。给你指条路,出国充实充实吧,回来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你们又都是好汉。”
屠虹犹豫了好久才道:“我正有出国打算,不过还得透过渠道获得东北那人批准。许,我今天才知道,当初你的处境是如何之险,我本来还以为那人只是地头蛇而已,恐怕你现在还得时刻小心。我很对不起你,这回拖你下水。”
许半夏也不客气,直接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我今天给你电话,却是想叫你出国后不要放弃此事的调查揭露。如今,我这儿的东北工程师们跟我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哪一天大祸临头;而且那人一天不除,你们几个也一天不能好好回国。屠虹,我们现在不是朋友,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往事也不要多提了,既然已经发生,我们还是考虑怎么解决。你有没有决心?”
屠虹忙道:“我们已有这个意思,但不敢跟你再提,怕你想到以前的不快。对于我们来说,事已至此,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们这几个人都想着把调查工作继续下去。出国,起码人身安全先可以保障。这回没有什么私心,也不与利益挂钩,不过我现在对你说道义,说社会责任,你未必会相信我,所以也不提。很高兴你还想起我,还会给我电话,还把我放在你的同一阵线。既然如此,我得寸进尺一下,你那儿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的那些工程师们向我们提供相关资料。”
许半夏心说,我就直接爽快跟你承认吧,我不是为道义,或为社会责任,我只想我的手下心里放下包袱,好好干活。但嘴里当然不会那么说,一次吃亏,怎么也得对屠虹生出一个心眼。于是附和屠虹,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你不妨开始努力,先出国,出国了再走第二步。我这儿,你放心,多的是炸药。”
放下电话,又找到胡工,把屠虹他们计划失败,如今被迫打算出国的情况与胡工介绍一下。胡工唏嘘不已。至此,胡工一家的业余生活又多了一项内容,一起依照屠虹的要求,把重机厂如何私有化,交易如何暗箱操作,工人抗争如何无效,工人生活如何困窘,一一实事求是地记录。不过这回吸取前事教训,明白那人爪牙分布之广,手段之毒辣,都不敢让任何其他人得知,连一起南下的朋友都不知,只是自己一家悄悄讨论,写出来的东西交给许半夏转达。
一家人都相信,只要自己做出努力,良心上便可以得到安慰,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因此可以扳倒那块大石,讨回自己的公道。人,得以在逆境中生存,要么是行尸走肉,混沌度日,要么有信念支撑,笑对困厄。胡工一家被许半夏引导到后者,也或许他们心中早就存着来日方长的意思,但是因为许半夏推一把,又指出一条与屠虹合作之路,所以信念更加清晰。
而许半夏自己不需任何引导,她的信念始终如一,百折不回。
安排好这些,外面的天早就暗了下来,许半夏开车出厂,见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步行而过,看神情很是激昂,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般不容易见行人,即使自行车都很少,很是反常。不知这是干什么,难道又是一起【创建和谐家园】【创建和谐家园】?开出几步,才看清楚,原来是从小山那边的鱼塘出来。心里会意,一个电话打给高跃进:“征地遇到麻烦了?就是小山那头的地。”
高跃进忍不住问:“胖子,你当初是怎么征到那块海滩的?我记得你说你那儿价格不高啊,我怎么动用那么多关系,价格升了那么多都没用?”
许半夏笑道:“那不一样,我这块海涂是报废了的,没法进行海产养殖,荒着也是荒着,你应该还记得第一次过来看的时候,那时候我这儿还没填塘渣,你不会没发觉吧?”
高跃进反应很快,笑问:“胖子,你这块海涂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许半夏嘻嘻一笑,彻底否认,“废话,我那时候小本经营,为了十几万的税钱还得给抓进去住一晚,哪里会想到如今的规模。你以为我是神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这么乱说会害死我。”
高跃进道:“那你帮我想个办法,我现在没措施了,你不能把烫手山芋都扔给我。要不我放弃,叫阿骑换个地方经营。”
许半夏笑道:“高胖子,填人鱼塘是断人长远财路的事,你激起民愤了,那些当官的当然不敢强来。但你也不能用阿骑来威胁我啊,你女婿是你自己硬要抢过去抱着自己管的,怎么有点挫折了又想放手?那可不行。不过我良心好,还是给你想个折中方案,你干脆也别太黑心,先把小山头买下来轰平了,这点面积,已够阿骑好好发展。”
高跃进笑道:“这还用你提醒?我正要跟你商量时间安排,他们规定我在春节期间鱼塘大致清空的时间段内轰平小山,你那里有没有问题?”
许半夏没想到高跃进下手那么快,不得不服,看来是小看了他。也很高兴,这下阿骑的事业不会转移,原来前面是这个高胖子在寻她开心。“高胖子,你知道你以阿骑来要挟我,那是百发百中的。让我无条件配合你炸山,你还不是想赖掉一笔因配合你炸山我这儿停工停产损失的费用,和把我这儿房屋设施震伤的赔偿费用?休想,等你炮声结束,我这儿的索赔单子会第一时间送到。”不管高跃进真的想赖,还是没有考虑过赖,许半夏都得把这问题提前说清,虽然是以玩笑的态度,但提前说明,可以避免到时仓促送上单子,反而伤了两人之间的和气。因为她相信,高跃进本性里是一定想赖的。
高跃进也是爽气,一声“呸”,就收了电话。这个人,只要不与他有利益冲突,基本还是个可以说话的人,不腻歪,可以为了利益不记仇。
随即又找出赵垒的号码打过去:“帅哥,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我要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去了。”
赵垒笑道:“你哪个河东哪个河西?伍建设?东北那人?税务局的?”
许半夏笑道:“是伍建设,哈哈,今天七点半他就把冯遇从被窝里揪出来,单纯只为请我晚上吃饭,哈哈,他也会有这一天,现在一定【创建和谐家园】不过来,瞄上我的货色了。”
赵垒道:“妞,他那鑫盛是个烂摊子,苏总既然上手,是不会让他太太平平复工的,事情最后解决前,你可别把你的自己资金陷进去,你得提防伍建设做出私卖你拿去加工的材料,拿钱填鑫盛窟窿的可能。一定要等他把鑫盛割了你才可以与他合作。”
许半夏笑道:“这个我清楚,伍建设那个土匪,比我流氓得多。我还等着鑫盛滚滚产生的债务拖垮他的母公司呢。我只是想象着伍建设今天还会不会冲着我做老大,今天他会是什么嘴脸。”
赵垒笑道:“说实话,我也很好奇,恨不得飞到你身边看好戏,我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妞,回家好好跟我说说。”
许半夏笑道:“要是我订包厢的话,我一定会装个针【创建和谐家园】,拍下这个经典镜头。不过真到了场,还是得给他面子啊,谁知道这种人什么时候可以翻身。伍建设这种人一般都是生命力超强的。”
赵垒笑道:“做人要厚道,即使伍建设不能翻身,你也不要夺了他的面子,否则那不是跟他以前对待我们的态度一样了吗?别因为这种面子问题得罪人,即使以后不会再山水相逢,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必要丢了自己的品格。知道吗?”
虽然赵垒说这一席话就跟大人拎着小孩的耳朵数落,甚至还恨不得一【创建和谐家园】打下去似的,不过许半夏听着却是很明白这是为她好。也就老老实实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赵垒听了笑道:“是不是很不服气?”
许半夏有点不好意思,道:“老大,留点面子吧,你刚刚说了做人要厚道的。”
赵垒笑道:“那不一样,我们是人民内部矛盾,有矛盾才有统一。妞,晚上再晚也给我电话。”
到了说定的饭店,许半夏停下车,拉开背包,掏出今早从宾馆取来的俄罗斯旅游介绍,撕碎了,就近扔进垃圾桶里。早上,因为小刀工昨晚召妓而产生了一丝心理障碍,心里对与赵垒的两地分居现状悲哀得很,也怀疑得很,很想逃避了之,所以下意识地取了俄罗斯旅游资料,心想春节时候干脆避到遥远的地方去算了,不见,或许想念会慢慢断线。可是刚刚与赵垒一通电话,心里又春暖花开,哪里去找一个可以率性说话,对方能听得懂,又能产生共鸣,更可以偶尔互相给予指点的人?放弃赵垒,只怕是一辈子的后悔。那以后纵是有谁人可以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恐怕心中还是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想起小时候很不觉得那么回事的一阕宋词,“……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平时做什么事都是果断利落,怎么遇上赵垒,却总是患得患失了呢?别多想了,就是赵垒,一生休。
正自想得入神,伍建设也刚下车过来,见许半夏直着眼睛慢腾腾往饭店里面走,大叫了声:“胖子。”
许半夏要过得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拿眼睛看了伍建设足有三秒钟,才似是恍然大悟道:“伍总,咦,看来我没有迟到。”
伍建设很客气地问:“你想什么心事?怎么跟傻了似的。”
许半夏顺水推舟:“刚订了套设备,正在想呢,第一笔订金是进去了,春节后的第二笔钱从哪里出,总不能去挪用银行给的流动资金贷款。我从来没有搞过实业,真正开始着手了,才知道千头万绪,原来一点都不容易。以后要多向伍总请教了。”捧上伍建设一把,也把自己资金紧张的问题抛给他,告诉他借钱免谈。
伍建设当然不会不知道,嘿嘿一笑,却是道:“你流动资金那么雄厚,抽一点点出来调调头寸看不出来。银行又不是不知道都在那么做,不出事情,按时把钱还进去,就什么事都没有。”
许半夏只是笑笑,心说这办法谁不知道。不过也到了包厢。算来,伍建设今天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冯遇已经在里面,一见大家进来,便起身过来,拉起伍建设就往主座。冯遇虽然背后也是为伍建设的遭遇开心,表面还是很厚道的。随后秦方平与裘毕正一起进门。伍建设的财务经理这回也上了座。许半夏还是坐在冯遇的下首,裘毕正这下再不会与伍建设争,虽然伍建设也是落魄,可两者程度截然不同。不过秦方平此刻对于坐在裘毕正的下首很是不服,可见一年多下来,风水轮流,沉舟侧畔千帆过了。
寒暄几句,大家都是很快就把话题转到鑫盛。冯遇直接说:“伍总,你的鑫盛会拖垮你,只要那里一天不复工,你就得填一天的窟窿。但是据说那里的农民排着班在鑫盛门口巡逻,工人只许出不许进,要这么下去,不是成了无底洞?”
伍建设一听就开骂,说了半天脏话后才道:“他妈的碰到地头蛇了,你要敢过去,他们锄头就砸过来,性命都不要,专门往你轮胎下面钻,恨不得出条人命。还都是老太婆最勇。”
还是冯遇道:“即使整改也得有人进去整,他们那不是不给你开门的意思吗?有没有想过直接冲进去?”
伍建设道:“要是在我家的话,我怕它个鸟。可那不是我们地盘,打电话报警都爱理不理,警察过来看看没打起来就走。我要再敢动,不是不要命了?他妈的,这个公司我不要了,让它破产,欠银行的债不还,工厂放那儿银行要收就收。”
许半夏不由道:“那不是损失很大?而且他们银行怎么可能不追上门问你要债?”许半夏有点不相信,即使银行贷款不少,可是才没多长时间,要多也多不到哪儿去,伍建设真舍得放弃他那么大的投入?再说银行能放着伍建设这个有资产的大活人不问?
伍建设嘿嘿冷笑道:“损失一点,总比一直扛着无底洞强。他们爱玩什么玩什么,反正注册的法人代表不是我,鑫盛跟我没关系。”说着拿出营业执照副本给大家看,“我早有防备,哪里可能把所有企业都绑一起的。活了当然好,死了怎么办?”
许半夏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佩服,这才叫壮士断腕。不等鑫盛烂出来,自己先完身而退,最多损失一点钱,可总比陷死在那里强。这一来,伍建设有原来那么大的母公司壳子在,虽然暂时现在没有流动资金,可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甚至都不要一年时间。真正是硬汉子,当机立断下得了手。饭桌上众人都是直愣愣看着伍建设,一个个都是惊讶佩服兼而有之。等大家反应过来后,一个个朝伍建设敬酒致敬。
许半夏不无遗憾,不过这也是伍建设的本事,不得不服,换个裘毕正倒是试试?连一个郭启东都摆不平。
所以伍建设与许半夏说起押货的时候,许半夏也就认真与他磋商怎么合作。他的窟窿既然可以填补,以后总还是客户,生意上门没有往外推的理。反正时间押得长,借老宋公司货款的利息还是得由伍建设付。而且他的量不小,此刻求人,价格也不敢往死里压,对于许半夏来说,是单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