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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耐看鞋店。

  　　地上，摆着被翻得凌乱的男女式皮鞋，旁边硬纸板上写着“大甩卖”几个大字。

  　　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叫卖声：

  　　“走过路过，机会不要错过。亏本甩卖了！男女高档皮鞋，全场 10 元起。快来挑！快来选！”

  　　上班时间，估计打工族都关在厂里了。只有几个老大妈，正对各式鞋挑三拣四。选了半天，才在脚上试穿。穿完又嫌弃地撇着嘴，对找不到适合自己的鞋，感到非常不满。导购忙上忙下，配合着大妈，拿出一双双鞋，任她们试穿。

  　　店里地上、货架上鞋子、鞋盒到处是，一片衰败凌乱之象。于美琴坐在柜台边，正忙着点钱，算账。她似乎不在算账，就在算账的路上，芜颖看着都揪心。

  　　货架上的鞋，摆得毫无规律，东一只西一只，像日本鬼子扫荡后的样子。

  　　这店还是逃不过倒闭的厄运，奈何芜颖没有能力挽救它。因为齐尧恒的掺和，它提前夭折了。他不仅想赶走陆昊，还想改变命运。

  　　店里没看到陆昊，或许他在厂房，或许已辞工了。挣钱的门路断了，他该怎么办？学费都凑不齐了吧？她不是担心他找不到工作，挣不够学费。只是觉得他很无辜，又暗自恨齐尧恒的狠毒。

  　　趁陆昊不在，芜颖想进去看看，顺便打听一下他的去向，也想了解老板夫妇的打算。上一世，她接手公司后，仍让他俩留下。不知道齐尧恒会不会手下留情，给夫妇一条活路。

  　　她正要跨进门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芜颖！”

  　　她肩膀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她意识到说话的是谁，还是惊了一跳。一只小鹿，客串到她觉醒的心房，顽皮地跳来跳去。

  　　那人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说话间，人已绕至跟前，晶亮的眼眸，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

  　　“哦，我来买鞋。”她下意识地撸了撸头发，慢慢抬头，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人。

  　　他穿着工装，戴着手套，大概刚去仓库卸装了货，额上还有污迹。不甚整洁的服饰，不甚干净的面孔，反增了几分亲切。他脸上平静柔和，看不出悲伤或忧郁。她的心稍微宽慰了些。

  　　陆昊凝眸看向她空空如也的手，温柔问道：“选好了吗？”

  　　“没合适的，正打算走。”她略显慌乱地往店里瞟了瞟店铺，店铺的鞋子更显凌乱了。

  　　“芜颖。”他喊住正转身的她，有点心急地说，“等我一会，我换件衣服。”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一句，“很快。”说完，跑步离开了。

  　　几分钟后，陆昊换了套衣服，清清爽爽地出来了。他脸上湿漉漉的，显然刚洗过。额前的刘海上沾着水珠，还不断往下掉。他眼眸似一潭深湖，湖里波光潋滟。

  　　她眼里的冷意少了，说话也温存了许多。他应是感觉到了，时不时报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两人显得有点生疏，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一起吃完饭后，气氛活跃了许多，两人决定走路回学校。

  　　快过年了，街上闲散的人比往日多了。风干冷干冷的，刮在脸上一丝生疼，但还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

  　　芜颖将衣领立起来，缩着脖子，将手揣在兜里，暖和了许多。陆昊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边，一会在左，一会在右，一会在前。她以为他是无意识地移动，渐渐她发现，风在哪边，他就往哪边走。

  　　吴大的博物馆旁，有片修葺得漂亮的林子，林中有个人工湖。春夏湖里有睡莲，风吹来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荷香。秋冬的湖则一片衰败之象，腐烂的荷叶融在水里，发出一股恶臭。

  　　林中设有凉亭、假山、圆桌、长凳等。白天常有人坐在这里喝茶、聊天，也有人在此看书学习。

  　　此时，凉亭里没人。

  　　“去那边坐坐吧。”陆昊主动邀请。

  　　两人分坐在圆桌两边。陆昊翻着帆布包，拿出几包零食，两瓶饮料。饮料还热乎着。估计是她去洗手间时，他去买的。

  　　“你以后怎么办？”她梳理了一下思路，开口问道。

  　　“什么怎么办？你知道了？”他略感惊讶，沉吟一会，乐观回答道，“放假前，我专业科老师找我了。他让我做他的助手，跟他去实验室，帮他整理资料等。正好，我可以跟老师学些东西。”

  　　“给工资吗？”

  　　大概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现实的问题，他展眉一笑道：“给。还不少。”

  　　“那就好。”她欣慰地笑了笑，心情放松了许多。

  　　他拧开一瓶饮料，插上吸管，递给她，又兴致勃勃地分享道：“下学期，我准备买台洗衣机。”

  　　“买洗衣机干嘛？”

  　　“帮同学洗衣服。我算了算，一幢宿舍楼有五层，每层楼十五个宿舍，每间宿舍六个人，总共就有 400 多人。假如每人每周要洗五件衣服，每件衣服 2 毛钱，一周就有上百元的收入。”

  　　他好像变了，变得精明了，话也多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芜颖牵动唇角，鄙夷笑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你还在少年时代哦？做梦都这么美好。你确定，他们都要到你那洗衣服？再说了，洗衣机放哪里？水费电费怎么算？”

  　　“我跟宿管员合伙，洗衣机放门卫。洗衣机钱我出，他们负责管理，五五分成。”他胸有成竹地说，“水费、电费，我去跟后勤协商。按实际用量给钱。”

  　　“想法很好，可以去试试。但是，你未来的规划呢？理想呢？你打算长此下去，做个赚钱的机器？”她猛喝一口饮料，是橙汁，酸甜酸甜的。

  　　他眸光微暗，略一拧眉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生活费、学费，人都养不活，学业也完成不了，何谈理想？ ”

  　　她深知他的处境，但讨厌他这种态度。理想和现实，难道就不能同时拥有，就必须抛弃一个吗？他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谁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呢？有人为了钱，甘愿抛开一切，拼命去追逐；有人为了挣钱，放弃不该放弃的东西。”她略带讽刺地说道。

  　　他愣了一秒，轻轻笑出了声。“追求金钱，和单纯为了活着，是两回事。前者为了金钱而活，后者为了生活而挣钱。前者是癖好，后者是无奈。我属于后者啊。”

  　　“那么，为了活下去，你甘愿放弃一切吗？”她追问道。

  　　“甘愿放弃？”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着她在月色中略显清冷的双目，沉吟道，“属于我的，永远丢不了；不属于我的，又何必强求？”

  　　“哪些属于你，哪些不属于你？属不属于你，以你的认知为准么？这个世界，没有谁属于谁，连自己都无法属于自己。”

  　　想起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她有点恼怒，语气也有点咄咄逼人。

  　　听了她的话，他憨憨地笑了笑。“我从没放弃啊。该争取的，我都努力争取来着。”顿了顿，他说，“我会让你看到。”

  　　“你争取你的，关我什么事？给我看什么？我稀罕么！”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我想再修一个学位。”

  　　他讶异她为何由前一个话题，跳跃性地过度到这个话题。他赞许地笑道：“很好。我也想再修一门。你想修什么？”

  　　“经济学吧，比起英语，我更喜欢经济。本来想转科来着，又割舍不下这个。干脆，就两个一起修吧。”她轻轻捏着饮料瓶，含沙射影地说，“那些一脚踏两船的人，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态呢？”

  　　他微皱眉头，神色略微暗淡，在与她的眸光相对时，他蓦然笑道：“也许吧。没经历过，不能感同身受。”

  　　“没经历过？有可能，你不过相反而已。”呵呵！她在心里冷笑，自我坦承道：“我也不知道。”

  　　他“哦”了一声，沉默不语。

  　　“昨天，我去杨玫家了。”她紧盯着他双眸，语调轻缓地说道。

  　　他略感意外地问道：“她怎样了？”

  　　“看上去不错，实际不太好。你去看过她吗？”

  　　他拧紧眉头，漫不经心地说：“去过。她刚住院时。‘实际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有后遗症吗？”

  　　他略带紧张的语气，令她心里有点酸涩。但她仍真诚地问道：“我感觉，她情况不太好。你还去看她吗？我想，她希望见到你。”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竟挂着一轮圆月，惨白惨白的。风撩起他的头发，额前的刘海竖成一排，像一排刚冒出头的葱。

  　　他忽地轻轻一笑，扭头看向她，声调缓慢低沉地问道：“你呢？也希望吗？”

  　　“我吗？”她略顿了顿，直视着他说，“当然。杨玫是个好女孩，我希望她早日康复，希望她得到幸福。”

  　　“我也希望。但是，那个人，不是我。”他沉声说道，“我也希望，我能给人幸福，而我……”

  第69章 脑里全是你

  　　芜颖咀嚼着他的话，试图理解其深意：他希望给杨玫幸福，又觉得给不了，所以，干脆放弃。

  　　“我帮你梳理一下。你喜欢杨玫，她也喜欢你。但是，你认为，你现在生活窘迫，要努力挣钱，要完成学业。你给不了她幸福，所以你远离她。至于我……”

  　　她一口气说完，略有些气喘，喝了口饮料，正要再开口。只见他像看笑话似地地看着她，她咽了口气，恨恨地说：“至于我，你不过因为要跟我对戏，逢场作戏而已。哦，不，或许，你偶然间，将我当做了杨玫。但是，你又发现，我跟她不同。于是，你回避我。你真的是——！”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对她的指责，丝毫不放在心上。她看见他做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就是伸出一只手，高过她头顶。她感到一种压力，感觉他似乎马上要放下，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并充满怜爱地说：“小傻瓜！”

  　　等了好大一会，他的手并没落下，而是悻悻地缩回手，在空中僵了僵，自嘲般放了下来。

  　　他嗤笑道：“你小脑瓜里，都装的什么啊？你冤枉我了，我可是投入感情在演。”

  　　“对啊，演戏还是挺合格的。”她一语双关地讽刺道。

  　　“在你那里，我是本色出演。”他竟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油嘴滑舌的话。

  　　“对，对，本色出演！”她想起在清溪河山上的事。明明说“喜欢你”，转眼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她已分不清他哪是本色，哪是演戏。

  　　他拆开一袋葡萄干、地瓜干，调侃说道：“吃点零食吧，你吃那么少，早饿了吧？别生气了。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推开牛肉干，她不动手拿东西吃。她不想再含含糊糊，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想问你，你在还记得，你在清溪河山上，对我说的话吗？”

  　　他愣了愣，像在搜寻记忆。他忽地眸光一亮，肯定地回答道：“记得啊，当然记得。”

  　　她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问道：“那么，你说的是真话吗？”

  　　“那是我此生，最真的话。”他说得斩钉截铁，真诚得让人无可挑剔。

  　　她不放心，想继续求证，于是问道：“你还对别人说过类似的话吗？”

  　　他想也没想地说：“没有，真没有，除了你。”

  　　“那你为什么转班，突然回避我。见到我，也像陌生人一样。你在逃避什么？怕我耽误你，拖你后腿，还是有人威胁你？”

  　　他拿起地瓜干，挤着塑料袋，使地瓜露出半截，递到她跟前。她抢过去，抽出几条地瓜干。放在嘴里，像狗啃骨头一样，狠狠咬一口，拿出来，又放进嘴里咬一口。

  　　“你知道的，我的人生不允许输。我必须考上大学，必须为将来拼搏。我没有想过回避你。倒是你，不也躲着我吗？你再不走路回家。我还傻傻地，每次站在那里，等你好久。”

  　　“讲点道理，到底是你不等我，还是我不等你？记得那周，我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等你，一直等到天快黑了，你都没来。我以为，你有事耽误了。也没太计较。可是，就是那周回到学校，我碰到你，本想询问你。结果呢，你非但不跟我解释，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哪有？”在她说话时，他应该想起了往事。他脸上现出无辜的神情。“那次的确是我不对。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正在上课时，我姐来找我。说我奶奶生病了。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拿，空着手，就跑往医院。奶奶病得很严重，脑梗阻。出外干活时，倒在地上，被人发现，送进了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直到第三天，奶奶终于醒了。我才回到学校。你看到我时，估计是我刚从医院回来，人走路都是恍惚的。也许，我没看见你；也许即使看到了，也没精神跟你打招呼。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生气。”

  　　她不服气地说：“假如你说的是真的，的确在这件事上，我错怪你了。但是，几天、十几天后呢？你人还是恍惚的？见到我不也不打招呼吗？”

  　　“你不也一样吗？每次见到我，像见到空气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跟你打招呼，又不敢。我虽然没跟你在一个班，不能天天见到你，但随时都在关注你，远远地看着你。你穿了什么衣服，跟谁在一起，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脸上是什么表情……我都写在日记本上了。不信，我拿给你看。”

  　　他说到这里，她猛然记起，每次搬家，他都要搬许多书和本子。其中好些厚厚的笔记本，估计其中便有日记本。

  　　她也曾想过，找到他的心路历程，一切密码，就都破解了。她没想到，在他的日记里，他写下有关自己的一些琐碎小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

  　　她的脸颊不由发烫，看他的眼神，也有了深意。

  　　他发现她正凝视着自己，突然收住话，迎向她投射来的炽烈目光。

  　　她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约略收回目光，转动着手中的地瓜干，带着责怪的语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转班？”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什么都没做。”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心脏开始加速。

  　　他夸大其词，几乎危言耸听地说：“你差点毁了我，你不知道？”

  　　“我毁了你？！”她呆了一呆，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话。

  　　“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印在我脑里。抬头是你，低头也是你；站着，坐着，躺着，脑里全是你……搅得我心神不宁，精神恍惚，不能静下心来学习。你说，我再不转班，这辈子不就毁了么？”

  　　谁会想到他是这种没自制力的人呢？反正芜颖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