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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秋瞧着账目上的结余数字，心里乐开了花，所有的劳累都是值得的。她伸伸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明天要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云海。

  　　她从窗帘缝里瞧见方云海的办公室灯还亮着，估摸着还没有睡觉， 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她瞧见方云海正在灯下对着一块手绢发呆，那是剪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如今被他当成了宝贝。

  　　剪秋抿嘴偷笑，他们已经约法三章，一直到结婚那天，他们才能呆在一起。她又悄悄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摸着脖子上的玉坠，思考今后的发展。

  　　说实话，唱戏是她最喜欢的事业，换上旦装，画上鬓眉，她就是舞台上的一颗星。纵使受到很多委屈，唱戏演角却让她找到人生的成就感。她也知道，如今这个世道，戏子是不被很多人接受的，骄淫奢逸，世风日下。

  　　谁要想在那种环境生存下来，必须依附后台。她没有后台，所以频频遭到青黛的碾压，经理的压榨。况且，云海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她也得为他考虑了。

  　　其实，在今后的道路上，剪秋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她也有了自己的打算。虽然出身贫穷，但人穷志不穷，她早就跟方云海说过，即使结婚了，她也必须出来工作，靠双手养活自己。

  　　云海虽然不是很赞同，但是剪秋再三要求，他也勉强同意。万顺花店，就是他送给她最大的礼物。他知道剪秋最喜欢大自然，喜欢花，喜欢无拘无束。

  　　想到这里，剪秋的心理一阵甜蜜，遇见云海，她是幸运的。她躲过了青楼的追踪，躲过了巡捕对自己的纠缠，他们一起溜冰，一起爬山，一起看落日......

  　　那晚，她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想到第二天要去跟李经理辞职，不知道他能不能同意。她隐隐有些担忧，怕李经理会刁难他。

  　　果然，如她所料，李经理收到剪秋的辞呈时，脸上露出不悦。李经理千方百计挽留剪秋，甚至让青黛来说服她。

  　　“经理、黛姐，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去意已决，你们就不要再挽留了！”剪秋说。

  　　李经理双眉紧锁，看上去非常焦虑：“剪秋，你现在可是咱们剧院里的红人，你如果走了，我们剧院不是要垮了吗？”

  　　“是呀是呀，你就留下来吧，现在很多戏迷就是冲着你来的呢！”青黛假心假意地拉着剪秋的手，笑容满面地说。

  　　剪秋尴尬地抽回了手，她知道剧院里巴不得她走的人就是青黛，如今这副殷勤讨好的嘴脸实在让人厌恶。她挤出一丝笑容说：“黛姐，咱们剧院以后有你就够了！往日，我多有得罪，请你多多担待，不要怪罪！”

  　　青黛站在剪秋的一侧，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地说：“瞧你说的，把我想得多么可恶。咱俩就是姐妹，不分你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

  　　我呸，还一家人？！秋叶的事儿还没完呢，等找到证据，绝对会“照应”你！剪秋心里诅咒着，她看见青黛那种傲慢妖娆的样子，内心由衷地感到恶心。

  　　“李经理，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我们就两清了！”剪秋说。

  　　李经理不屑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按照公司规定，如果没有提前一个月提交辞呈，算作违约，公司是有权不结余的！”李经理说变脸就变脸，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剪秋的火气一下蹭上来了，满脸紫色：“凭什么？那是我辛辛苦苦劳动所得，凭什么不给我，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今儿不给我，我就在这里不走。”

  　　青黛什么话也没说，站在那里看好戏，仿佛这就是她想要的样子。她翘着二郎腿，拨弄着指甲上的红蔻丹，时不时地斜眼看一下剪秋。

  　　“这是公司的规定，我也没有办法！”李经理说。

  　　据说，剧院里以前的同事离职都是不了了之，最后一个月的工钱都算喂了狗。剪秋知道，那还不是落入了李经理的腰包。可是，她的钱，她必须拿到，谁动都不允许。

  　　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找到一块硬纸板，用笔写上还我血汗钱，直接站到剧院的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奇地驻足脚步，问她怎么回事。

  　　剪秋一五一十地说出事件的原本，大家伙儿报以同情，但又束手无策。对于资本家，这些克扣工人钱财的事情是没有地方说理的，只能凭靠自己的运气。

  　　“我就不相信，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剪秋继续吆喝还我血汗钱，那些同情她的路人帮她一同喊着口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件事情被路过的记者捕捉到，次日便上了报。剪秋的那副凌冽不屈的样子，意外让她获得了很多女性的支持，甚至有来信说要剪秋做妇女解放事业的代表。

  　　万顺花店意外爆红，有钱人家的太太们专程到此地，一览剪秋的真容，临走不忘买上几束鲜花。她们说剪秋是她们见到的最有魄力的人。

  　　剪秋的工资，方云海第二天就去要回了。他往李经理面前一站，手一伸，李经理乖乖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月的钱，递到方云海的手上。

  　　“把你们的老板叫出来，我要跟他谈谈。”方云海瞪着他说。

  　　李经理吓得往地上一跪，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以一种哭腔说：“青天大老爷，你饶过小的吧，我也只是混一口饭吃。”

  　　方云海往他的腿上踢了一脚，不屑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那些手下将他原地痛打了一顿，打得他嗷嗷直叫。

  　　不出意料，当天，李经理就被剧院停职了，而且以挪用公款的名义，将他移交给了警察局。

  第三十七章

  　　李冬青在警局被审的时候，咬出了青黛。当青黛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差点晕过去。她穿着睡衣，扶着额头，忧心忡忡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她在心里暗骂，老李呀老李，平日里我可待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她觉着浑身发热，全身紧张，这时候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可是越是这样，脑袋里越是一片浆糊。

  　　老金的电话打过来，一下子让她看到了曙光。老金说让她去家里陪陪金香玉，金香玉在家里寻死觅活，依然不肯接受事实。青黛想正好趁这个机会，让老金想想办法。

  　　青黛立马换上旗袍，火急火燎地赶到金府，刚走进大厅，就听到二楼金香玉的房间一阵摔杯子碗的声音，并伴有尖声厉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老金坐在沙发上苦恼地抽烟，见青黛来了，赶紧站起身，指着楼上。青黛明白老金的意思，放下手中的包，往二楼走去。不间断的“哐当”的响声吓得她打了个寒颤，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要是自己的女儿，早就几个巴掌上身了！

  　　果然遗传了歌女茯苓的基因，稍有不顺心之事就摔桌椅摔盆。青黛认识金香玉的母亲茯苓，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当初，她和茯苓只有十九岁，被剧院收留，她俩情同手足。

  　　茯苓的性子比她烈，认识了老金，生下了他的孩子，最终被他抛弃。她一气之下，到尼姑庵里当了尼姑。青黛去尼姑庵里找过她几回，想劝她还俗。茯苓后来闭门不见，一心一意归了佛门。

  　　青黛敲了敲香玉房间的门，摔碗砸门的声音停止了。青黛知道香玉在观察门外的动静，她语重心长地说：“香玉，你开开门，有话好说！你就又是何苦呢？”

  　　“哐当”一声闷响从门上蔓延开来，震得青黛的鼓膜嗡嗡直响，下意识地向后退到栏杆边上，然后捂住耳朵。

  　　“放我出去！”香玉在屋里声嘶力竭，使劲拍打着门。青黛发现那扇白色的木门被拍得瑟瑟发抖，一股极大的冲力扑面而来。

  　　等到香玉精疲力竭的时候，青黛倚在房门口，小声说：“香玉，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消息吗？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告诉你！”

  　　这一招果然见效，过了一会儿，金香玉贴着门缝问：“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拿我的脑袋担保。”青黛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打听你母亲的消息，金爷不告诉你，但是我知道一点儿，只要你听话不再瞎跑，我告诉你！”

  　　“我听你的！你先把门开开。”

  　　青黛从老金那里拿来钥匙，给金香玉开了门。金香玉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皱皱巴巴，完全没有了它本来的样子，像是小丑身上穿着的衣服。她的眼睛红肿，可怜兮兮地又问了一遍：“你说的是真的？”

  　　青黛瞧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老金，又回过头冲金香玉眨了眨眼，微微点点头。金香玉一把抱住了青黛，在她身上撒娇。

  　　老金哈哈大笑说：“还是你青姨有本事，能说服我的大小姐。”老金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都是欢喜，对青黛说：“青黛，谢谢你啊！”

  　　“小事，谁家没有个打打闹闹的，事情解决了就好！”青黛知道身体的痛很快就能结痂恢复，但是心灵上的伤痛哪有那么快解决，唯有时间的推移，慢慢忘却。

  　　趁着金香玉去洗澡换衣服的时间，青黛跟着老金来到客厅里。老金让手下去拿了一些水果上来，青黛丢了一颗葡萄到嘴里：“哇，好甜！”

  　　老金笑着说：“据说这是新品种，玫瑰葡萄！刚上市的。”老金翘起二郎腿，点着了一根香烟：“好吃你就多吃点。”

  　　青黛吐出葡萄皮，用毛巾擦擦手说：“好吃也得有个节制，不然凉着肠胃就不好了！”

  　　老金吐着烟圈，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青黛往旁边挪了一步，靠近老金的单人沙发，趁机说出自己有事相求。

  　　老金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青黛帮助了他女儿，她的事理所当然会帮忙。老金想了想，二话不说：“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他跟警署的署长还是很熟的，应该会给他面子。

  　　青黛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鼓鼓囔囔的，一看就挺有分量，她说：“金爷，不能白让你跑，小小敬意，您拿着吧！”

  　　老金愣了一下，又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交情岂能用钱来衡量？收回去吧。”这时，楼上金香玉的声音传来：“爸爸——”

  　　青黛赶紧将牛皮纸信封重新装回了包里，金香玉过来时，坐在他们的中间，与之前的状态截然不同。此时的她神清气爽，换了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加上她的卷发，像极了芭比。

  　　老金摁息了手上的烟头，望着女儿说：“香玉，这才是你嘛！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赶明爸爸帮你物色一个绝顶好的。”

  　　青黛添油加醋地说：“是呀是呀，我认识一位少爷，从国外回来，既有学识又有风度，我看比方云——”海字没有说完，青黛戛然而止，感觉金香玉的脸色有变化，赶紧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你看我这张嘴，我是说比那些风流哥好多了！”

  　　“爸爸——”金香玉歪着脑袋，靠到老金的肩膀上，娇嗔地说，“你们就不要打趣我了！我现在就想陪在爸爸的身边，哪里都不去了！”

  　　老金拍拍她的手，欣慰地说了句：“乖女儿！”

  　　金香玉转向青黛说：“青姨，我们去院子里玩玩吧，现在的石榴花开得可好看了！橘黄橘黄的。”香玉拉着青黛，两人在老金的目光下离开了客厅，留下他一人在那里怅然，女人心海底针。

  　　金香玉和青黛两人手挽手地在院子里散步，走到了那片石榴树下。橘黄色的花儿石榴花点缀在绿叶间，显得很别致。石榴花不像牡丹芍药那样富丽，没有玫瑰那样浓烈，那种质朴却让人恋恋不忘。

  第三十八章

  　　金香玉拉着青黛的手，迫不及待地询问她妈妈的下落。青黛只好骗香玉说：“你妈妈好着呢，你要乖乖的，不让她担心。”

  　　“你告诉我她长得怎么样，现在在这里？”金香玉的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从小到大，爸爸就不让我提及妈妈，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时，知道我有多羡慕吗？”她背转过去，擦了一把眼泪，无助地说：“我恨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青黛绕到她跟前，小声说：“你不能怨你妈妈，要怪只怪【创建和谐家园】命不好！”一片橘黄的石榴花瓣从空中飘落，被风吹到角落，翻转了两下，然后一动不动。

  　　“你就告诉我，她在哪里吧？”金香玉眼巴巴地瞧着青黛，“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你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了！”

  　　青黛经不住金香玉的央求，告诉了她一个地址——白雀庵。“你去了就明白了！一定要记住，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爸爸。”

  　　青黛朝主楼的方向望了望，再三叮嘱香玉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让老金知道，一来老金会来找她的麻烦，二来茯苓也不会得安宁。

  　　金香玉答应了青黛的请求，恨不得插上翅膀去白雀庵找母亲。“我妈妈怎么会去了尼姑庵？”

  　　“这个要问你妈妈了，我也不知道。当年我跟你妈同在剧院，你妈红极一时，被你爸相中，于是有了你。至于茯苓为什么去了尼姑庵，我猜想跟她的身份和地位有关。”

  　　“你说我妈以前是歌女？”金香玉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黛点点头，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的！谁不是为了生活？如果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何必去吃苦讨好那些官客？香玉，你还小，不太明白！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发了！”

  　　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妈妈居然是歌女，曾经设想了千百种可能，事实却是唯一的一种不可能。她瘫倒在座椅上，面无表情。

  　　难怪爸爸不让她提及妈妈，小的时候，只要提起妈妈，爸爸就会生气甚至不理她。爸爸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可是金香玉始终想不明白，天底下有哪位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子女？她想去找到她问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管她？

  　　白雀庵在城郊的一片小树林里，坐黄包车过去起码得两个钟头。金香玉趁老金出门办事，换了一身便装，偷偷溜出了金府，拦了一辆黄包车。

  　　一路上泥泞不堪，颠簸不平，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座不起眼的尼姑庵。金香玉的心砰砰直跳，走了几步，她又退了回来。她不知道见到茯苓时该说些什么，似乎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太阳慢慢西斜，橘色的阳光照耀着这片树林，那座不大不小的尼姑庵在树林里若隐若现。

  　　身前瘦削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站在原地足足二十分钟，最终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向前迈进。距离每拉近一点儿，她心跳就会加速一点儿。

  　　走到尼姑庵的大门时，她听到一阵飞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面容娇俏的尼姑，大约四十来岁，疑惑地瞧着金香玉：“请问施主何事？”

  　　金香玉怔了怔，吞吞吐吐地说：“你好，我想找茯苓女士，请问你可以带我去见她吗？”

  　　尼姑抬起双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小声问：“施主找她何事？”

  　　“我想见她，我是她女儿。”金香玉如实回答。

  　　尼姑双手作揖，做推辞状：“对不起，小施主，没有这个人。”说完，就要将大门关上。金香玉着急了，赶紧说：“【创建和谐家园】，你让我去见见我妈，我好想她。”

  　　尼姑停顿了一下，还是狠心地将大门关上了。金香玉的眼泪喷涌而出，不断拍打着木制的门框：“你让我去见见她，让我见见她。妈，我是你女儿呀！你快出来。”

  　　金香玉忽然明白了什么，刚才那个尼姑莫非就是——，一想到这里，她拍打得更用力了，门框震得灰尘簌簌往下落。“妈，我知道是你，你在门后面是吗？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阿弥陀佛，缘深缘浅，缘聚缘散。施主请回吧！”门后传来尼姑镇定自若的声音，然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样的结果，金香玉怎么都不肯接受，她一直坐在尼姑庵门口的台阶上，抽泣哭咽，直到天边的晚霞一点点儿消失，周围的虫鸣蛙叫此起彼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倚在台阶旁的石狮子上睡着了。她梦见来到一座迷宫里，四周都是厚重的围墙，任凭她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深深的孤独和恐惧感包裹着她，让她不知所措。

  　　突然电闪雷鸣，五雷轰顶，金香玉一个激灵吓醒了，隐隐听到沉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刚才的尼姑从庵里走了出来，对迷迷糊糊的金香玉说：“施主，请跟我来！”

  　　原来尼姑怕她晚上一个人在屋外，不安全，此地又不便搭车，让她在庵里留宿一晚。尼姑将她带到后院的一间客房里，客房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而已。

  　　金香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现在夜已经深了，一股倦意袭来，不管她是不是母亲，待明天再详细问个清楚。

  　　尼姑向金香玉作揖，便退出了客房。月光照在房间破败的地面，缓缓移到金香玉泪痕依旧的脸颊上、被子上。

  　　次日拂晓，金香玉就听到窗户外边有扫地的声音，还是那位尼姑在专心致志地清扫晚上打落下的枯叶。尼姑的神情很专注，眉眼间有股韧劲。她朝窗户这边望了一眼，与金香玉四目相视，浅浅一笑，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此刻，金香玉感到，不管面前的这位女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都不重要了。金香玉上前接过尼姑手上的扫帚，帮她打扫院落，又与她一同给院子里的花儿浇水。

  　　等到庵里开门迎接香客，金香玉才停歇，坐在院落的一角，打量着院子里的几棵竹子。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剪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股怒火在金香玉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