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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倒伏,流水震得溅了出来,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唐惜福狠狠哆嗦了下,颤巍巍指着被杀鸡儆猴的枉死树,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钱花擦干净手,两手交握身前,温温柔柔地请示:“唐副千户似乎有意见?”
“没有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唐惜福看自家头儿抱肩看好戏,并没有保住自己这只猴的意思,为了避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他只得火速认怂,唯恐步了被杀树的后尘。
“很好。”郑钱花满意地点点头,转头望向陆九万,笑眯眯地道,“民女没有问题。陆千户可还有要交代的事情?”
唐惜福慌忙眼巴巴望着她,指望着英明无比的头儿能在最后一刻更改主意。
陆九万伸出食指抵着他的脑门让他离远点,笑容可掬:“还记得我那二进院子没了时,你说什么吗?”
唐惜福思来想去几遭,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扒出了他那声欠揍的笑,“你就是那个傻缺狗大户”,笑声言犹在耳,傻缺却换了对象。唐秃子不由气急败坏:“你说你,你怎么那么记仇?不就是一句话嘛,你……您没问题,您果敢睿智,能谋善断,是卑职格局不够!”
唐惜福挺直腰杆,直视前方,尽量不去看紧贴颈侧的那柄刀。
刀身是真凉啊,凉得他心头飘雪。
陆九万侧转刀身,拍了拍唐惜福的脸,提醒他:“若是事发,就说我胁迫你的。”
说罢,她回刀入鞘,带着郑钱花去马车上换衣服。想了想,陆九万还是给邵越泽留了封书信,让同谋者到浙江后再交给他。
郑钱花比陆九万矮了一头,这衣裙穿身上怎么都不舒服,两人正躲车厢里努力整理衣服,就见一道烟尘由远及近,而后一辆马车在唐惜福身前停了下来。
熟悉的马车一掀车帘,白玉京探出了头:“怎么只你在?大部队呢?”
唐惜福倏然警惕,打量着他盘问:“你跟着我们?你找大部队作甚?”
白玉京让大夫接过下巴,说话有些费劲,他一手托着下巴,哼哼唧唧地要求:“你走开,我跟你们陆千户说。”
连续被嫌弃的唐秃子感觉心口疼,他艰难微笑:“公爷,如果您是来找我们千户算账的,那还是死了这份心吧!她揍过的纨绔人数可能比您岁数还大。”
这个比方把白玉京搞沉默了,憋半天憋出一句:“我跟他们不一样,本公爷心胸宽阔,从不计较此等小事。”
刚被人恫吓完的唐惜福抱肩瞧着他,微笑着一针见血:“您不是不想计较,而是打不过我们千户。”
就如本秃子扛不过郑钱花那个怪力少女。说起来心酸,却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出乎意料的,白玉京竟没有恼。他倚着车窗,静静瞅着唐惜福,像慵懒的猫主子斜睇张牙舞爪的凡人,直到把人瞅毛了,才大发慈悲懒洋洋笑道:“大福子啊,技不如人不丢人,打不过便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撒气,那才是输人又输阵。”
唐惜福陡然奓了毛,伸手一按刀柄,想要教这孙子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陆九万在车里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觉得白公爷十分有气人的天分。她挑开一侧车帘,眺望着斜倚车窗的男子,倏然在他身上窥出了一点儿曾经的高高在上。
但凡走过,必有痕迹。尽管世事变幻,可人幼时接受的教育、规则、乃至习惯,早已根植于骨血中,很难完全抹消,总会有时机促使着那点儿痕迹冒头。
第62章 袒露
日影斜长,尘土飞扬的官道上,零星散布着茶寮和卖果子的小摊,粗制滥造的酒旗随风摇晃,活泼泼招揽着来自远方的客人。
陆九万到底没把自个儿这修长骨架硬塞进郑钱花的衣裙里。郑姑娘穿着遮脚面的裙子,她穿都快悬小腿了;再加上她整日风吹日晒,肤色稍微有点黑,穿上淡绿葱白的衣裙,像极了海东青强行伪装成翠鸟,怎么瞧怎么怪异。
好在白公爷车里日常备着衣物,他得知陆九万的打算,当即快快乐乐翻出一套崭新袍子递过去,明目张胆撺掇她翘班跑路。
白玉京在男子中个子属于稍矮的,不过跟女子站在一起,并不算特别惨烈。至少陆九万穿他的衣服,竟意外的合适。
唐惜福任劳任怨驾上郑家的马车去跟邵越泽会合,托词陆九万突然起红疹子,不能见人,暗中祈祷漫天神佛保佑暴露得晚一点。
而陆九万则在白玉京盛情相邀下,坐上了护国公府的马车,一路与斜阳赛跑,希望能在关城门前赶回京师。
马车赶得太急,一路连蹦带颠,直把陆九万颠得七魄飞了两魄,剩下的五魄企图以打架的方式决定去留,闹得她头晕恶心,暗自后悔不该上了白玉京的当。
白玉京比她更惨,双手抓车窗抓得指尖泛白,唯恐陆千户一怒之下下车走人,隔一会儿就讪讪安抚两句:“坐马车不用抛头露面,稳妥点。再忍忍,反正就半天的路。”
陆九万闭目养神,让他叨啵得脑仁疼,终于咬牙怒喝:“闭嘴!”
车内瞬间消声,安静得仅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越靠近城门,官道越平坦,车夫算算时辰,逐渐慢了下来,给了两人喘息的时机。
此时红彤彤的夕阳没向城墙,照耀得墙头、屋檐一片灿金。晚风徐来,倦鸟斜飞,衙门散值的官吏与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混在一处,谁也不比谁高贵,左右都腾挪不开。
城门口入城与出城的队伍缓缓移动,马车外吵吵嚷嚷嘈杂得很。
陆九万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活了过来。她扭头去看白玉京,对方已经将手从车窗上挪到了膝头,双腿并拢,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宛若学堂上课的小书生。
可惜,陆九万早已无数次窥到了画皮下的真身。
她叹了口气,跟他商量:“公爷,咱俩交道打了不止一次,谁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何不坦诚相见?”
“嗯?”白玉京抬手捂住腰间,迟疑着道,“这,不太好吧?是不是太快了点?”
陆九万费解地瞧着他的手:“你肚子疼?我是说你我都是桀骜不驯之人,又不是在官场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私下相处,何苦给自己套个壳子,不累么?”
白玉京尴尬地放下手,干咳了声,托着下巴小声反驳:“不累的,只要陆千户喜欢,我……”
陆九万抱肩瞧着他,直到他把未说完的瞎话咕嘟咽回了肚里,才淡淡道:“公爷,我是干刑狱监察的,您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弄心机。我是不太明白,素日里一个张扬纨绔,怎地在我面前如此,纯良懂事。”
白玉京几乎绷不住那张乖巧的皮,他试图负隅顽抗:“那是因为陆千户正直正义,乃我辈之光。”
陆九万淡淡警告:“坦白从宽。”
白玉京下意识接了句:“牢底坐穿。”
话音落下,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约而同笑了。
陆九万严肃警告他:“你这个思想要不得,以为我们白泽卫是吃干饭的么?”
白玉京卸掉了肩背上的那根弦,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倚着车壁翘起了二郎腿,懒洋洋地道:“我晓得在你面前装不了多久,可不那么做,我这等纨绔子弟,根本无法靠近你三步内。你肯定会把我丢出白泽卫官署。”
陆九万疑惑地看他:“你正大光明报官,我怎么会丢你?”
“你确定?”
“当然。”陆九万正色道,“诛罪戮奸,式合天意;雪冤决滞,乃副圣心。无论是从做人还是为官来说,我都没有推诿塞责的理由。”
(语出《资治通鉴》,意思是诛讨罪犯,杀戮奸邪盗贼,正合天意;使冤杜昭雪,滞留的案情得到判决,符合圣心)
白玉京似乎被震住了,许久才轻声问:“哪怕我要说的事情很荒谬?”
陆九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道:“公爷说的若是令郎托梦之事,那还是算了吧!”
白玉京闭口不言,马车突兀地安静下来,静得人心头发慌,便衬得外面一声吆喝格外响亮:“瞧您说的,您这么能编,咋不去当说书先生呢!那醒木一拍,大钱哗哗地来啊!”
马车里的氛围似乎更耐人寻味了,陆九万率先撑不住,“噗嗤”笑了。
这声笑似乎打破了什么隔阂,白玉京亦轻轻笑开了。他笑容清浅而柔和,像极了初夏时节沾了落花的微风,这么瞧着,方让人觉出那一星半点读书人的气质。
陆九万缓了缓,重新寻了话题:“你为何认为,装乖能靠近我?”
“因为我长得好看。”白玉京顶着陆九万见了鬼的神情,托了托下巴,耐心解释,“我研究了你所有相亲对象,发现但凡第一面就把你留住交谈的,无一例外,都有一副不错的皮相。他们有清高矜持的,有意气风发的,有颇具男子汉气概的,你,从不找一样气质的。就目前来说,你身边还未出现过乖巧听话的。”
这话委实有点惊悚,陆九万敢保证,陈媒婆对她都没如此上心过。
惊悚过后,她心中又泛起了一层层说不清道不明怪异感觉。
怎么说呢,白公爷委实病得不轻,为了个噩梦,能偷摸钻研白泽卫千户的喜好,也不怕被当作心怀不轨之徒,步许鹤鸣的后尘。
第63章 开解
马车在城门口磨叽了又磨叽,白玉京难得老老实实排队,十分不引人注意地开进城门洞,靠刷脸进了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靛蓝天幕在天际展开扩散。马车晃晃悠悠穿梭在大街小巷,赶在暮鼓敲响前拐进了一处隐秘的二进院。
陆九万跳下马车,打量着花草繁盛,遮了凉棚的院落,忍不住问:“你的?”
“对。”白玉京引着她往里走,“明里你已去了南方,不方便露面,我没法带你回护国公府。蜗居于此,莫要嫌弃。”
“你这院子,打理得还挺精细。”陆九万四处张望,时不时碰一碰枝头的花朵,心中对卧房充满了期待。
“不打理的话容易惹人怀疑。”白玉京吩咐看院子的仆役烧水泡茶,顺带去附近酒楼食肆叫菜,径自点了灯笼解释,“狡兔三窟,你能理解的吧?”
陆九万沉默了下,点点头:“理解,你多疑,老觉得有人害你。”
白玉京安灯罩的手顿了下,对她这直白坦率的性情有点招架不住。
厨房的水开了,稍微凉了下的水冲进茶盏,卷起盏底的茶叶,在澄碧茶汤里沉沉浮浮。
陆九万一整天都没好生吃饭,一碗热茶下肚,突然生出了强烈的饥饿感,对食盒装来的饭菜十分感兴趣。
白玉京忙活了一天,早上还挨了两顿揍,此刻倒是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小碗鱼粥,就漱了口,捧着盏茶在旁边等着。
陆九万没有作假的爱好,她该吃吃该喝喝,自个儿干掉了半桌子菜,方心满意足停了筷子。
白玉京瞧着尚带热乎气的剩菜,轻声道:“我奶奶必定喜欢看你吃饭。”
“嗯?”陆九万擦着嘴,颇觉匪夷所思瞪他。
“我父兄是习武之人,胃口大,吃得也快,每次吃饭,奶奶和母亲总要呵斥他俩不给我留菜。”白玉京陷入了回忆,神情带着缅怀,“说来奇怪,明明家里不缺吃穿,可似乎抢来的东西才吃得香。那时候虽然我总被兄长气得撂筷子,可最后吃得并不少。及至长大……满桌珍馐,偏偏没有可下筷的。”
陆九万知道他在怀念阖家团圆的时光,亦知道这时候该宽慰两句才应景。可许是白玉京的眼神太过伤感,她突然不想说那些无用的场面话,而是露出了嫌弃神色:“我看你就是饿得轻!我娘厨艺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反正三顿下肚人没死都算命大那种。所以我家一直都是我爹做饭。然后有一次我爹出公差,好几天没回家,我娘为了展现母爱,特别积极地顿顿做饭。就,她炒鸡蛋都能加酱油炒成黑色,肉菜老忘记焯水,还把握不好咸淡,反正做出来的菜难以入口。我那时年纪小,又不会自个儿去食肆点菜,把我委屈的,五天掉了三斤肉!”
随着她的讲述,白玉京轻而易举摆脱了纠缠他多年的低落情绪,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我爹回来以后,我哭得那个厉害,小嘴叭叭叭就跟他告状,说我娘虐待我。”陆九万怒气冲了上来,“你猜他说什么,他居然说我饿得轻,好歹菜都熟了,有什么不满意的!菜都熟了,这是人话么,比咸菜还齁的炒鸡蛋,腥气冲天的大鸡腿,哎妈呀,这怎么吃呀!”
白玉京撑不住笑了。
陆九万讲得更来劲了:“那天我爹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我自个儿干光了近一半。你以为这就完了?不,我娘一看我那胃口,饭后就泪水涟涟地跟我爹哭,说她厨艺不好,委屈闺女了,没照顾好我云云。我当时扒着门偷听,美滋滋的,还以为两口子得补偿我呢!”
“结果呢?”白玉京兴致勃勃地问。
“结果?”陆九万忧伤地叹了口气,“我爹一看我娘哭,立即怒发冲冠,骂我不孝,拎着我去院子里练了半夜的刀。”
白玉京忍笑忍得有点辛苦,还要逼自己保持着同情眼神。
陆九万咕嘟嘟灌了气儿茶,怒道:“你知道最可气的是什么吗?事后我娘买了点心补偿我,偷偷跟我说她那晚哭,本意是想问我爹要一支簪子,结果话还没说完,我爹那个不开窍的,就揪着我的耳朵跑了。哎,我那个气啊,我就说,‘娘,咱家钱都你管着,你自己不会买么?’我娘说什么,她说这叫情趣!情趣个屁,情趣能当然饭吃,还是能让我少练那阵刀?!”
白玉京实在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着笑着,又双手托住倒霉下巴,痛得“嘿呦嘿呦”惨叫。
先前的低迷一扫而空,连进来收拾残羹冷炙的仆役都不由看了他两眼。
陆九万很满意自己的说书成果,奖励给自己半盘果子,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俩刚成亲的时候,我娘为了显示贤良淑德,曾坚持下过一段时间的厨。后果比较惨,我爹十天吃了三回药,把我外公给吓到了。当然这闺女肯定都是自家好,我外公把我爹叫过去,拉着他说我娘在娘家保养得有多好,大夫说做饭对女子伤害有多大,然后我爹脑子一热,就拍胸脯保证,只要他能下床,就绝不让我娘进厨房。”
白玉京听得津津有味,直到陆九万总结收尾:“公爷,人得朝前看。你老沉浸在过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该吃吃该喝喝,你亲人在天有灵,必不想看到你就此消沉。再说白老封君那么大年纪了,你忍心让她看你食欲不振?”
白玉京缓缓收敛了笑意,叹息:“我何尝不想啊!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大夫说我多思伤脾,多虑伤胃,我……”
“你看,我就说你多疑!”陆九万仿佛逮住了他的小辫子,笑容有几分自得。
白玉京笑了下,试探着问:“我能问下么,令堂去世后,你是如何,走出来的?”
凉爽的夜风吹进正堂,吹得烛影摇曳,窗纸呼啦作响。
陆九万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最后依然保持着一丝微笑:“公爷,人有事做,有冲劲,就不会颓废。把格局打开,困囿于一家悲欢,何如放眼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白玉京望着烛光下的那抹笑,真好看啊,明亮耀眼得灼人。可是莫名想让人靠近。
第64章 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