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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知道吗?”
“嗯?”
“你来这里,你妈知道吗?”
她再次摇头。梁皓数数日子,今天应该是星期天。
梁皓从她身边走过,用钥匙开门。她站在台阶上没动,梁皓把门开得大一些,她跨进门槛,又腼腆地笑了。
袋子半透明,能看到里面的烟酒,梁皓快速把袋子收进柜子里。他缓了口气,在方桌边坐下来。
“跟妈妈吵架了?”
她低头想了想,说:“没,没吵架。”
梁皓把身前的椅子抽出来一点,让她坐下。她仰头打量室内,鬓角的发丝聚成一簇。仔细看她头顶,隐隐有白烟冒出来。
梁皓去衣柜里翻出一条新毛巾,走到金莹身后,拉开她的领子把毛巾一头塞进脖子里。一股热浪从领口冲出来。
“你看你……自己把毛巾拉下来。”
金莹背过手从衣摆下伸进去,但是羽绒服太厚,够不着毛巾下端。她来回扭着腰,挠不到痒处似的,眼角也跟着往上扯。梁皓关上大门挡住寒气,让金莹脱掉羽绒服。
梁湛也有一块这样的毛巾,蓝色的,每次去野地里撒欢都要塞进后背,领口挂下一截,像个小海军。
梁皓倒了水过来,金莹捧着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你长高了。”
“嗯?真的吗?可我还是班里最矮的。”
“比以前的自己高,就是长高了。”
她不但长高了,脸架子也开始变得线条分明。以前,圆圆的脸任谁一看都说像金齐山,现在有了几分赵楠的影子。最后一次见她也只隔了【创建和谐家园】个月,孩子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她说自己还是最矮的时候,又下意识地笑了笑。她不是个爱笑的孩子。她的笑容凉凉的,转瞬即逝,就像这个季节的风。
“这里面是什么?”梁皓朝帆布袋努嘴。
帆布袋落在地上,靠着椅子。金莹像是忽然想起来还有个袋子,左右找了找。
“是作业。”她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有本子、书和笔袋,“我已经,我已经做好了。”
“你来找我,是让我给你检查作业?”
“不是,不是的,我已经……做好了。”
梁皓看着她,发觉她的状况不大对劲,有些兴奋,同时又在走神。
“有人帮你检查作业吗?家里有没有请别的老师?”
“我现在每天去同学家里。”
“去同学家做作业?”
“是的。”
梁皓翻开她的语文作业本。最近的作业是抄写古文《伯牙鼓琴》的原文、注释和大意,还没有批。她的字工整秀气,笔画起止都有明显的停顿,看得出来是花了很长时间写的。梁皓印象中,这样认真的书写只在他头一回去她家那天见过。
再往前翻则是另一幅光景,所有字迹都很敷衍,好多甚至没有沿着横线写。老师在其中一页用红笔写着:“端正态度!”
数学练习册的正确率倒是很高,但修正液的涂改痕迹到处都是。
“同学帮你改的?”
“我自己检查出来的。”
金莹撒谎的时候总是探出下巴,睁圆眼睛,说完还会不自觉地晃一下脑袋。梁皓觉得很亲切。
“我看到外面墙上那只兔子了。”她意识到谎言被看穿了,马上扯开话题,“已经很淡了,只有一点点,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想也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通向二楼的楼梯问:“弟弟不在家吗?”
“他在外公那儿。”
“弟弟的外婆……弟弟的外婆去世了。”
梁皓吃了一惊。金莹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才赶来这里的?敏芳走了已有半年,她多少能听到些什么吧。金齐山和赵楠仍然会在饭桌上谈论他吗?也许不一定要从父母口中听说,还有学校的老师。
钱云其来过几次,他当然不会提到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过,有一个地方他改口了,他说找机会给你介绍生意。介绍的是“生意”,而不是之前一直挂在嘴边的“家教辅导”。他是无意识的,但也客观,梁皓对他只有感激。
或许金莹很早就知道梁皓有家人去世了,只是没有机会溜出来。
这么胡乱琢磨着,梁皓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叹口气说:“是啊,弟弟外婆去世了。所以外公需要人照顾,弟弟和他妈妈就住到外公家去了。小莹……”
“嗯?”
“你该回去了,我送你。”
梁皓收起书和本子,整齐地放进帆布袋里,然后提起羽绒服,撑开了举到金莹面前。金莹看着羽绒服的内衬,良久才把手臂穿进去。
住宅区没有围墙,走任何方向都能出去。金莹家在东北方,梁皓选择往西走,往西再过四栋房子就是马路,不容易被邻居看见。
天阴沉沉的,像没有云,又像有一整片云覆盖住目力所及的天顶。
“快考试了吧?”走了一段,梁皓问。
“下下个礼拜。”
“嗯,有同学肯帮你挺好的,你把错题挡住答案再做一遍。”
“老师,我可以来你家吗?”
梁皓的脚步慢了一拍,继续往前走。他猜到金莹会这样说。
“我不喜欢那个同学,还有她妈妈,我都不喜欢,我想在你家里做作业。”
“不行。”
“为什么?”
“……太远了。”
“我可以的呀,我走快一点,我认识路,我刚才自己走过来的。我妈去县里了,要傍晚才回来,她不知道的……明天我再来。”
“我没有时间,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有钱,我带钱了。”
梁皓停住脚步,诧异地转过身去。金莹左手攥紧拳头从裤袋里【创建和谐家园】,抓着成卷的纸钞,一张张拉直了,“你看,我明天还能再拿一点过来,给。”
梁皓接过纸钞,仔细叠整齐,再对折。他的动作很慢,这段时间里,他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随后蹲下身把钱塞回金莹口袋里。他没有马上站起来,抬起下巴看着金莹。
“考试尽力就行,学习不好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你现在长大了,会冒出很多奇怪的想法。但是,不要做爸妈不允许你做的事情,能明白吗?”
金莹呆呆地凝视梁皓的眼睛,没有点头。
“把钱放回去,哪里拿的就放哪里。你要是再偷偷来找我,我们就不是朋友了。走吧。”
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达倚山别墅,梁皓不打算靠近金家,站在木桥上朝前摆了摆手。
来路上金莹没有再说过话,这时她走到桥的另一头,忽然开口问道:“老师,你知道小猫会游泳吗?”
“什么?”
“他们都说不会。”
“大概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
“老师你喜欢猫吗?”
梁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要是看到一只三花猫,鼻子这里是黑的,就这里。”她用手指在自己鼻翼右侧画了一个圆圈,“很丑的猫,你要是看到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呀。”
梁皓犹豫着是否该多问一句,金莹已经走远了。她可能习惯了梁皓的迟疑,不愿再等待答复了。
39 遗物
我走下车,在午后的阳光里眯眼四望,想起了初中的学校。那时的操场还没有改建,煤渣跑道围着沙土,干燥的天气里,我们都沉浸在黄色的灰尘里上体育课。
盐平山脚下的这块空地有两个操场那么大,隔开西边的公路和东边的填埋区。南北两边是绿的发黑的树林,北树林前有一排红砖房,门帘子都撩起了卷在铁丝上。这会儿,拾荒者们被喊出来,在空地上【创建和谐家园】,问话的警察有四个,他们就排成四列,轮流接受盘问。
现在是温度尴尬的季节,有人穿汗背心,也有人穿毛衣。我看到一个女人背后的布包里兜着孩子,她脸色蜡黄,皮肤上有汗水黏附住的沙粒。她可能刚从垃圾堆里滑步走下来,鞋带上挂着饮料罐的拉环。
陈舜走到汪磊身边,但是找不到打招呼的空档。汪磊手拿本子,正在听一个老头说话,随后朝侧边挥了挥手。老头走开,下一个再上前来。
走开的人并没有散去,仍然围在旁边观望,队伍乱了,汪磊指着稍远处的地面喊:问完话的站这儿!捣乱的带回去!
我拿出手机准备拍摄,汪磊背后长眼似的,从二十米开外向我投来冷峻的目光。因为距离太远,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但是我吓坏了,胡乱点开一个图标,假装看消息。我正要把手机塞回裤袋里,听见小希在身后轻声说:“放上面。”
我看向她,她拍了拍自己左胸口,我低头一瞧,于是侧过身,偷偷点了录制键,把手机背朝外【创建和谐家园】衬衫胸袋。摄像头正好露出袋口。
陈舜已经和问完话的人群混在一起了。汪磊的三个部下各自忙着,朝他喊了几句,陈舜脸皮厚,假装没听到。我和小希走过去和陈舜站到一块儿。拾荒者们都是外乡人,好些话我听不懂,不过没有妨碍。他们愿意说,一个人还没说完另一个人马上接过话头补充,说着说着,他们相互之间争论起来,我们三个反而被晾在一边。
这儿有个叫阿海的人,连着两天没见人影。
收成好的时候,阿海会去村里的小饭馆喝酒,喝多了就在路边躺倒天亮;收成不好的时候,他也像那些因为年长而失去竞争力的拾荒者那样,去远一些的集镇上翻垃圾桶,有时因为走太远,赶回来不划算,就在当地的收购站附近过夜。因此,拾荒大队里暂时少个人并不会有人惦记。
但是阿海不一样,他有追随者。追随者在阿海的带领下争夺资源,在这个环境中立足。阿海似乎是个蛮横霸道却讲点义气的小头目。已经问完话的、聚到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我能从他们的话语中感受到各种姿态,有几个幸灾乐祸但不敢多言,有几个好像死了兄长一样悲愤交加。一方小小的垃圾填埋场,竟也讲究阶级和阵营。
到了三天早上,阿海的手机还是没打通,有人慌了,去派出所保安。民警给报案人看照片,照片上是在招待所里折断脖子的男人。报案人说,这个人就是阿海。
“咋死在那种地方,被人杀掉的喂?”
“脖子断咯,这样断咯,这个样子。”
“你看到了?”
“警察有照片。”
“咋个电话莫人接?”
“身上啥都没有,钱包,手机,啥都没有,被杀掉他的人拿走了。”
听他们说了几分钟,我注意到红砖房里有两个人走出来,同时朝汪磊急切地挥手。这两人穿制服戴檐帽,也是警察。汪磊朝那儿小跑过去。陈舜使个眼色,我们紧随其后。
陈舜在离砖房五六米远的地方挺住脚步。我们预感警察在里头搜出了有价值的东西,怕再靠近会引起汪磊反感。这个距离完全可以看得清楚。其中一位警察递给汪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盖子已经打开了。我探出头,只见里面是棕黄色的块状物和粉末,像黏土,但颗粒比黏土大,更像湿润的沙子。
汪磊接过铁盒,低头思索片刻,然后注视着他的下属。下属动了动嘴唇,对汪磊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也无法分辨口型。汪磊看向天边,好像在观察云朵的变化,然后他递还铁盒,转身走回人群。
下属抓紧铁盒,和同伴钻进砖房继续搜查。
我猜想,这间砖房应该就是阿海的住处。它比其他砖房略大一些,有桌椅、柜子和床,地上散落着泡面袋和啤酒罐,墙角堆了好几个蛇皮袋,散发出一股酸臭味。警察没有阻止我们进屋,但也不搭理我们。陈舜问铁盒里装的是什么,这两个人就像聋了一样,只顾翻箱倒柜。
南墙有窗户,阳光穿过来,变成了金色的方柱。我注意到拿着铁盒的警察手里还有另一样东西,是个透明塑料袋。他把塑料袋贴在铁盒底部,左手一起抓着。塑料袋里有个亮闪闪的小东西,就在刚才把阳光反射进我的眼中。
小希也看到了,她弯腰探头,一步步向塑料袋靠近,紧接着不由自主地抓过塑料袋。那位警察吓了个激灵,就在他抽回手的瞬间,我看清了袋子里的东西:它只有毛豆大小,是一粒银灰色的铃铛。
“这个……”小希指着铃铛问,“这个是从哪儿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