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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的红光印在她脸上,阴影不停地打转。梁皓无话可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所有家眷在灵堂【创建和谐家园】。棺木一抬,哭声四起。殡仪馆来了两辆大巴车接人,棺材由和尚开面包车运送。
火化持续了五十分钟,殡仪馆下面设了个安息堂,骨灰就放在那儿。俞长英捧着骨灰盒从焚化区走出来,梁皓负责撑伞挡住阳光。落葬全程,骨灰盒都不能见光,否则魂魄会像水汽那样蒸腾消失。作为女婿,这是梁皓唯一参与的葬礼流程。
◇◇◇
幼贞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着在茶几旁玩积木的梁湛。她的头发没有擦干,发梢凝着水珠。
“去睡会儿吧。”梁皓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问你,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什么?”
“她走之前,你跟她说了什么?”幼贞转过脸来,水珠滴落在胸口,“你让她回自己家去,不让她来了,是不是?”
“没有。”
“没有吗?你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只跟你说过。”
“你凭什么这样说!”幼贞大声哭了出来,“她现在不中用了,是个负担,对吗?”
梁皓呼吸急促,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一辈子都在忙活,照顾我爸,照顾我哥,现在轮到我们。你也觉得她辛苦,但是你不懂,她的心思你不懂的。能为小辈做点事,她心里高兴,她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不然你想让她回去做什么呢?她跟你妈不一样啊!你总是自以为是,她已经糊涂了,你让她回家,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我说了!我没有让她回去!”
梁皓的吼声在客厅里震荡,他感到声带像被沙子磨过,一瞬间他感到缺氧,他往前点了一步。
梁湛张开嘴,看着梁皓直哆嗦。
“你没说,你怎么知道她要寻死?你躺在床上好好的,想到什么就冲出去了,那么大地方,你就知道她死在那个鱼塘里?你到底对我妈说了什么?”
梁皓抬起脚奋力踢出去,木质的沙发扶手顿时折裂。这道裂缝仿佛长在梁皓胸口,切开了他的身体,他开始破坏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幼贞抱住梁湛,瑟缩在墙角躲避风暴。
等他冷静下来,屋子里已是满地狼藉。茶几玻璃成了蛛网,电视机歪斜在挂架上,液晶屏的颜色像油墨般深浅不一,书架倒在地上,绘本和相框滑出几米远。
幼贞抱起梁湛跑上楼,下来时手里多了个行李袋。梁皓坐在地上,看着她们走出家门。
不知过了多久,梁皓觉得全身的疼痛慢慢加剧,右手掌缘有内出血,变成了青紫色。他在翻到的书架旁躺下来,侧身蜷缩。
渐渐地,他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一本书上。书名叫《流沙》,是钟浦的小说,俞心岚给的。车站送别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他记得俞心岚说,书里有一首她写的诗。
梁皓拿起来,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用水笔写着几行短句。
*你有没有*
*在雨夜的路灯下抬起头*
*努力睁眼*
*水珠围成隧道*
*你正冲往一颗光明*
*用逆向的羽毛*
*你有没有*
*看见那只坠落在密林中的白鸟*
37 照片里的男人
水泥小路的颜色很深,是新铺的,附近几幢民居的外墙干净白亮,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房子的结构却很老旧,斜顶上盖着青灰瓦——这一带不久前翻新过了。好多人家都在阳台上挑出竹竿,套着国旗。地处偏远的小村子看似被遗忘了,他们自己却努力维护着体面,生生不息。
路两边的梧桐树朝路中间生长,叶子连起来,架起一条透光的拱顶。它们不是一味地向阳生长,就好像知道路在哪个方向,有意识地给予行人庇护。如今在城市里,梧桐树已经不多见了。
我们把车停在谭村长家门口,村长夫人出来迎接,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她打量着小希,笑眯眯的。
今天是十月三日,我来革马村的第七天,也是我们投宿莲花招待所的第四天。小希在车里闷了三个晚上。每天一回来,我和陈舜先找地方吃饭,房间暂时给小希用。她洗完澡洗衣服,把衣服晾上天台,然后吃我们给她带回来的盒饭。房间太小,三个人呆久了尴尬,她通常在七点多便独自回到车里了。
早上去采访赵楠之前,小希说,她坚持不下去了,车窗开了有蚊子,不开憋得慌;越野车的空间虽然大,座椅还是比不了床。她逼陈舜想办法,否则就退出不干。陈舜说把房间让给她,两个男人挤车里。我不知道如果小希答应下来他会不会真的这样安排,幸好小希说,死过人的地方打死也不敢过夜。
小希不是个爱抱怨的人,女孩子在外奔波自有不便。我想象她在夜晚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象,周围是空旷的石子地,招待所门口的路灯又小又矮,只能照亮路灯下的地面,形成一束锥形的光,远远看去好像要上演吓人的舞台剧。
陈舜想了想,在这个地方有能力并且有可能愿意帮忙的人,只有金齐山和谭村长,他有点怕金齐山,而且接受他的帮助会无形中增加我们的工作压力,于是就找了谭村长。
陈舜说,小姑娘有点娇气,住不惯镇上的宾馆。谭村长很为难,说最近开发区大量招工,村里的公房都租出去了,陈舜又磨又绕,谭村长终于听明白了,吞吞吐吐说自己家里还剩一个小间,小姑娘一个人暂住几天的话倒也可以。
这时候谭村长不在,去礼堂出席旅游开发研讨会了。村长夫人端出茶水和果盘,问我们目前的拍摄进展。她对我们的情况很熟悉,问进展只是没话找话。她的殷情之下透着一股轻巧的不屑,好像我们做的事是在哗众取宠,必然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可以想象谭村长平时在老婆跟前是怎么说道我们的。
聊了一阵,村长夫人把我们领向房间。房间靠北,说是“小间”,看着也有二十来个平方,比莲花招待所的房间宽敞,也干净多了。村长夫人让我们等老谭回来一起吃晚饭。等她走开,陈舜作势就要往床上躺,小希一把推开他。
我拿出电脑,把上午采访赵楠的视频拷进去。陈舜和小希继续讨论关于猫的问题。我默默思考着,没有发表意见。
如果真像小希所猜测的那样,猫被赵楠扔进了河里,这跟金莹失踪会有关联吗?金莹养猫的事情发生在梁皓离开她家之后,梁皓应该没有见过这只猫,如果非要扯到一块去,倒是可以这样假设:金莹对生死未卜的猫念念不忘,她去见梁皓就是为了让梁皓帮她把猫找回来,结果却发生了意外。
但是这样假设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假设可以千千万,每个人都有执念和寄托,遭遇不幸就与此相关,这未免太钻牛角尖了。
“喂,喂!过来看。”陈舜半个【创建和谐家园】坐在窗沿上,左手横握着手机。
我和小希围了过去。他的手机上是一张照片: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面对面,男人蹲着,捧出双手,正要去接女孩递给他的一块酥饼。背景是几间店铺模样的平房,往来的人群穿过镜头和两人之间,留出合适的空档把他们包围起来,因为虚焦和运动模糊的关系,恰如其分地成为了画面中的点缀。男人脸上污垢遍布,但皮肤紧绷,还是个年轻人。阳光照在他头顶,好像这片温暖也是小女孩给予的。
“这是什么?”我问。
“冯佑刚刚发来的,拍的真不错。”
我想起来了,采访冯佑的时候,他说过回去以后会把梁皓当年拍摄的那张引起风波的照片发给我们。这个给乞丐酥饼的女孩就是李薇。她穿红棉袄,手背肉嘟嘟的。
我坐回电脑前,眼里还残留着照片的影像。我开始【创建和谐家园】,接着产生了一种微弱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摸不着相识的是什么。
“那个,我再看看。”
我又走到陈舜跟前,看着他重新点开的照片。这一次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乞丐脸上。
“我怎么好像……见过这个人。”
“哪个?这个?”陈舜用指甲尖戳了戳乞丐,“不会吧,这可是十五年前的照片。”
“十五……年前?”我并不是真的在提问。
“可不是嘛,梁皓刚来革马村的时候拍的,2002 年,没算错吧?”
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走过一道电流,我看到漫长的时光在乞丐脸上留下如同枯叶般的痕迹。
“是那个人!”我大喊出声,“他是、是招待所里死掉的那个人。”
小希闻言蹦过来。一时间,三个人的手都抓住了陈舜的手机。
折弯脖子的脸是正对着我的,脸上是惊惧,而此刻的照片上只有侧脸,脸上是悲伤,两张脸相隔了十五年光景,我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为何认定它们属于同一个人。
“我就知道!”陈舜猛地甩动手指,“果然是这样,我早有预感,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是有关联的呀!等下,让我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在房里绕圈子走,嘴里念念有词。“李薇死了,这个叫花子认识李薇,认识吗?假设就这样认识了,李薇的死跟叫花子有关系,这么说的话,梁皓也认识李薇,所以梁皓和叫花子认识,李薇的死跟他们都有关系!现在叫花子死了……把他弄死的人,会不会是梁皓?那个逃掉的凶手是梁皓?!”
我脑子里的电流消失了,现在像绳子打了结。
我们乱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小希认为应该马上把情况告诉汪磊,要靠一张十五年的照片查明死者身份,不借助警察的力量是在浪费时间。我表示同意。陈舜有些犹豫,他担心警察会阻止我们跟进拍摄,但最后还是妥协了。
第一个电话直到盲音也没接起来,第二个才打通。
“汪警官,我有重要线索,我手上有一张照片,那个死者的身份——招待所那个……对,是的……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你听我说汪警官,这照片就是梁皓当年拍的……啊,怎么回事?喂?汪警官你在哪儿?”
陈舜的眉毛缓缓往上挑,紧接着突兀地挂掉了电话。
“走,走了,快点。”他朝我们挥手,同时拉开房门向外走,“赵楠的视频拷完了吗?拷完了就清空手机,准备拍摄,路上弄吧,赶紧!”
“去哪儿?”
“盐平山,就那个垃圾场。汪磊在那儿。”
“什么意思?”
“折断脖子那个家伙十有【创建和谐家园】就是垃圾填埋场里捡破烂的,上车再说。”
38 再见金莹
小卖部里的人有点多,梁皓放慢脚步,但有人已经看到他了,他只好低头走进去。
“是呀,找了一个又一个,已经第三个了,这男人倒不害怕。”
“嗯,嗯。”
店里安静下来,“嗯,嗯”就像暗号,表示有外人来了。
连老板娘一共一男四女,他们在说村里某个女人克夫的事情。光凭这一两句梁皓是听不懂的,他听过很多次。最近半年,每个礼拜来小卖部两三回,这样拼拼凑凑,能知道大概,也能听到村里其他一些要紧事。
到了傍晚,在店门口扎堆聊天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天还热的时候,一人一张小凳,一把蒲扇,从吃过晚饭聊到九点。梁皓不是想知道什么要紧事,但他没法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交谈声中,那时他们说着他和俞家的长短,持续了半个多月。小卖部的位置在住宅区主路的拐角处,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梁皓是突然出现的,他们多数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天色昏暗的缘故,每次都用孩童般的眼神追随着梁皓。他们起初懂得避讳,但沉默需要一点点传递过去,传递的速度比梁皓的步行速度慢得多。
梁皓不做停留,买了东西就走。几次以后,他们像是获得了某种试探下的准许,梁皓一来反而说得更有兴致。有人争论敏芳的病情,有人描述那天晚上东西被砸烂的巨响,梁湛眉毛上那条疤痕的由来,还有敏芳落水时的姿势。这些没人见过的景象被描绘地有模有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观察梁皓,期待他能回应点什么,好印证或推翻他们的猜测。
这些内容梁皓不是一次听到的,就像现在他们说的克夫女人的事一样。后来他便不在晚上出门了。
“这里就剩两罐了,你等下,我去里面拿。”老板娘要往里间去。
“今天要红酒吧。”
“红酒啊?”
“天太冷了,喝啤酒肚子痛。”
“哎,也是。”老板娘笑道,“大冬天喝啤酒不灵。黄酒嘛,黄酒好呀。”
“红酒吧。”
老板娘拿过货架上的红酒瓶,用抹布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梁皓又买了两包烟和一些零食,提着塑料袋慢慢往回走。这个冬天格外冷,他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眼前的空气中消散。
小卖部的生意很差,从货品摆放的位置变化就能看出来,买走几罐啤酒,下次来,空缺的地方还是那样。邻里都把它当【创建和谐家园】所,而不是买东西的地方,因为住宅区外的大路对面就有超市。以前家人都在的时候,梁皓只去超市,现在剩他一个人了,东西都一样,少走几步也是好的。
推开院门,视野中央忽然出现一团亮白色。金莹双手抱膝坐在主屋的台阶上,看见梁皓,露出虎牙笑了起来。梁皓一时间不知所措,好像进了陌生人家里。
“老师!”
梁皓转回身看了看,“你一个人来的?”
“嗯。”
她脸上红扑扑的,红色的部分集中在颧骨位置,还没来得及扩散到脸颊周围。梁皓猜她是一路跑来的。她穿白色羽绒服,手里提着帆布袋子,脚下是一双新皮鞋。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她好像对梁皓的反应很失望,笑容淡下去,垂落目光摇了摇头。
“你妈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