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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已经找我丈夫谈过了吧?”
“是的,是的。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嗯——想听听你的讲述。”
赵楠垂眼看着脚边的地面,旋即抬头说:“我讲的,也不会更详细。而且,我不太习惯面对镜头,不好意思……你们如果想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找警察是最合适的,我可以帮你们联络。”
“我们已经跟汪队长和罗警官聊过了,就在昨天。”陈舜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说,会传递给我不同的感受。我想了解的不单单是事情的经过,还有对其他人的影响。而你是金莹的母亲,是离她最近的人……”
赵楠显得很为难,视线投向布施台,她眨眼的速度极其缓慢。
这种情况下,小希往往有办法打破僵局。但她此刻也低头不语,双手插在衣兜里,突出两个拳头。
“当然,不必是现在,你可以考虑一下,做好准备。”向来死缠烂打的陈舜妥协了,“如果实在没办法面对镜头,音频采访也可以,我想观众会理解的。”
赵楠用左掌罩住眼睛,慢慢抚向额头。因为抬手,木珠串向下滑,原本被挡住的部位露出来了,是一条疤痕,像剥了皮的虫子,牢牢吸附在手腕内侧。我站在她右边,看得很清楚,这么粗的伤口,切割的东西应该不太锋利。
“不好意思,谢谢你们为小莹奔波。采访的事,请容我准备一下。”她把名片收进口袋,双手合十朝我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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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元禧寺,我们继续向北走,车开得更慢了,陈舜望着马路一言不发。
同样失去了女儿,金齐山和赵楠的做法截然不同。女助理说金齐山直到近几年才回到正轨,有很长一段时间,偏执和愤怒差点把他击垮。而赵楠却仍然用善良和温暖来回报这个夺走她女儿的世界。
也许在这种事情上男女有别吧。善良和温暖的背后,更多的是无助,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要持续地做着现在的事,金莹就不会被遗忘。
到达一个集镇后,陈舜在小巷里左拐右拐,最终把车停在一片石子地上。
“这儿吗?”小希问。
石子地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面前是一间两层楼的平房,灰绿色的,灰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绿。
莲花招待所,这是它的名字,“莲”字只剩走字底,我是猜的。
室内光线昏暗,姑且称为大堂的地方有一张围板很高的桌子,后方墙上贴着手写的价目表,只有普通房和钟点房,钟点房的条目分得很细,两小时起步,每增加一个小时都有相应的价格。
突然有人出现在围板后,脑袋像朝天的钟摆一样摇起来,把我们吓了三跳。
“几个人住?”老板娘烫一头卷发,脸的颜色像苹果,形状像梨。
陈舜上前交涉,说要住好几天,给点优惠。老板娘一脸狐疑,让付五天的房钱才肯打八折。看来这地方虽然寒碜,生意却不差。陈舜说先看看房间。老板娘咂着嘴从躺椅上站起来。
房门一打开,小希鼻梁上立刻堆起细纹。我并不讨厌烟味,但是闷久了,烟味会和霉味混在一起变成烂叶子味。说良心话,床单看着还是干净的,房间除了小一点,也不比岭阳宾馆差到哪里去。
陈舜犹豫不定,望向走廊深处。老板娘说,房间都是一样的,爱住不住。
“好,我们要一间。”
“一间?”小希瞪大了眼睛。
“你睡床,我们睡地板。”
“开什么玩笑!”
陈舜咧嘴挠头,仿佛奇痒难当。“那这样吧,白天一间就够了,反正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晚上加一个钟点房。怎么样?”
“谁要住这种地方!我一个人睡车里。”小希伸出食指点着陈舜,“从现在起,不准在车里抽烟!”
22 俞心岚
2003 年 12 月 9 日,幼贞在岭阳镇医院产下一名男婴。隔天上午,梁皓第二次见到俞心岚,这时距离婚礼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阿哥。”
俞心岚这样叫他,梁皓愣了一下,他本打算保持婚宴上的称呼,叫她姐。
那天在幼贞家的酒桌上,谈论最多的无疑是关于新郎的话题:家里在千桂市,自己开公司的,比幼贞大三岁……诸如此类。俞心岚也在听,于是她知道梁皓长她两岁,便记在心里,准备下次见面叫他阿哥。梁皓的脑中迅速走过这样一番逻辑。
梁皓母亲要从陪护椅上站起来,给俞心岚让位。她昨晚一宿没睡着,脸像纸一样白。敏芳连忙阻止她,对说俞心岚说,你床沿上挤一挤好了。
幼贞侧躺在病床上,咬着牙闷声说,别,别过来,痛。她是剖腹产,说话声大一点就疼得直冒汗。
俞心岚走到婴儿床边,摁下被头看孩子,跟着孩子做一样的表情,嘴唇不由自主地扁下去,然后嘿嘿地笑出声来。
“是儿子吗?怪了,儿子怎么长得像爸爸?”
敏芳问俞心岚,什么时候回来的。俞心岚说昨天。敏芳说,你也忙,不用特意赶回来,上海的单位,请假要扣很多工资的呀。俞心岚摆了摆手说,哪有的事。
她穿白色高领毛衣,线眼很大,感觉在室外难以御寒。她是一个人来的。俞庆荣夫妻俩昨晚来过了。如果她不是很晚才赶到,就是特意跟父母错开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要喝水吗?”
俞心岚往杯子里倒了些热水,喂到幼贞嘴边。杯子里有吸管,幼贞嘬了一小口,苦着脸说,心岚姐,你就别回上海了,在这里陪我。
“尽说胡话!”敏芳小声呵斥。
孩子醒了,第一声像咳嗽,然后哇哇大哭。梁皓抱起来送到幼贞胸口,孩子含住【创建和谐家园】,暂时没了声响。
母亲起身朝柜子走,要去冲奶粉。敏芳也走过来,想抢在前头。母亲身体一晃,敏芳刚好扶住,又把她搀回陪护椅上。
“阿皓,先送你妈回去吧,这样不行啊。”
俞心岚绕过病床,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医生?
母亲闭着眼摆了摆手:“可能是贫血,没睡的缘故,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后面几天我来好了,你先顾好自己,现在谁倒下都麻烦。”敏芳说,“还有,你要教毛笔字,学生都等着呐。”
母亲没有说话,倚着墙的脑袋微微摇晃。
昨晚第一夜,梁皓和母亲留下来看护。幼贞的奶水不足,每次都要加奶粉才能喂饱儿子。但是如果全喂奶粉,母乳很快会彻底枯竭。因此每当儿子哭醒,情况就变得很复杂,既要把孩子抱给幼贞,又得马上冲奶粉,幼贞的睡姿如果不方便哺乳,得先帮她翻身。况且,孩子不是每次哭都是因为饿,要换尿布,要抱起来哄着,没有半小时放不下来。幼贞不愿插尿管,对着便盆尿不出,扶她上洗手间是一段漫长的路。如果只有一个人陪夜,几乎没有睡眠时间,几天下来身体非垮不可。
“你还要去长英那儿,你那个心脏,哪有力气管我!”幼贞搂着孩子突然喊道,“给他们家烧菜拖地洗衣服,你还嫌不够。你身体那么好,你干脆也去上班好了!”
“你干什么,那么大声干嘛?”梁皓听到自己脑袋里铮铮响,好像金属撞击后的余音。
长英是幼贞的哥哥。敏芳今早送好孙子上学才来的。
“我那儿媳妇,在银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不然……我问问她看。”敏芳像是对梁皓的母亲说,又像是对自己的女儿说。
“她?你指望她?”幼贞忍着疼痛冷笑,每一声都像是从小腹的伤口里挤出来的。
产房里沉默下来,隔壁床一家也寂静无声,帘子拉上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
孩子哭了。
“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梁皓从柜子里拿出奶瓶。
“还有我。”俞心岚看看幼贞,又看看梁皓,做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
梁皓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幼贞让她留下来,是半开玩笑的。可是有这句话在前,刚才的一幕仿佛是演戏给她看一样。
“不是的,你别……”梁皓直摇头,他说不明白,“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你还要回上海。”
“我不回上海了,不回去了……”俞心岚眼眸低垂,仿佛在和远方告别,“我辞职了。”
敏芳站了起来。
“真的呀,我在回来的路上才知道幼贞生了,不是特地赶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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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皓把母亲送到大巴站。临走,母亲塞给梁皓五百元。
“拿去给幼贞吧。”
在产房待了一天,眼见来探望的俞家亲戚都给钱了,母亲很意外,她只买了东西。身为婆婆,要不要掏钱给生产的儿媳,她有点吃不准。
梁皓说,奶粉尿不湿加衣服,凑一块儿也不少钱了。
“东西归东西。我不懂她们家的规矩,你就收着。”母亲跨上车,转身说,“我改天再来。”她在中排坐下,隔着窗向梁皓挥手。她的手掌像刚在水里泡过,浮肿松软,细密的掌纹看不见底。
梁皓回家睡了三个小时,睡不着了,匆匆洗完澡,又赶到医院。
幼贞的奶奶徐宝华和大伯俞承福来了。俞心岚兜着徐宝华的胳膊,两人坐在飘窗上说话。飘窗凉,徐宝华【创建和谐家园】下面垫了毯子,她脸有愠色,在说陪护的事。她说,我再小十岁,再小五岁好了,我来陪。俞心岚笑着说现在的管法不一样,她说能有什么不一样,再不一样,那三个小子怎么大起来的。
她见梁皓来了,并没有收声,只是朝他点点头说,阿皓你来了啊。
俞承福坐在轮椅上,是俞耀宗推着来的。他六十四了,还年轻时,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他咬着牙独自带大两个儿子。老了觉得寂寞,膝盖也磨没了,还有高血压。前些年续弦,找的是外地女人,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跑了。现在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他的身体比八十岁的老母亲差一大截。
梁皓不忍心收他的钱,推了几次。他气呼呼地把钱扔在床上,说不要是看不起他。徐宝华叹口气说,我们承福也是命苦,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自己人,心意到了就行,阿皓这是孝顺你。俞承福拍着轮椅的扶手,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烦点啥!不说话能死?你做了一世人反倒糊涂了,侄女生小孩不给钱,我满月酒还要不要去?
他的额头青筋暴突,眼圈涨红了。梁皓担心他随时可能中风倒地。
“你不来,我把你扛来。”俞耀宗打了个圆场,替梁皓把钱收了。
俞承福喘着粗气,脖子上的皮肤像掏空的布袋。他的话是冲梁皓的,徐宝华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靶子。
产房里安静片刻,徐宝华受不了,又说话了。
“要是阿英还在,什么都妥妥帖帖的,我这个大媳妇最好,什么也不问,只管做事,和敏芳一样,命是真苦,四十多就没了。现在你看看,这么大一家子人,怎么轮到心岚你来照料?你还是个姑娘,手脚不利索,不懂的。要我看,不如请个护工,钱我来出。”
俞耀宗把脸转向徐宝华,不耐烦地眯起眼:“你又开始了,你有几个钱?这事跟你有啥关系?你多大岁数了,有的吃有的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被人家笑话。”他说着朝邻床瞥了一眼。
“奶奶想大妈了,说几句也没什么啊,二伯真是的……”俞心岚低下头,给地板一个白眼。
“你闭嘴,你先管好你自己。你这年纪,换别人已经在操心婆家的事了。”
“怎么跟我没关系?”徐宝华挣脱俞心岚站起了起来,“她好心帮你看外孙,你喊什么喊?”
幼贞抓起枕头,奋力往床头尾的方向扔过去。“要吵到外面吵!在家吵不够,还……”她痛的蜷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徐宝华愣了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梁皓连忙追到走廊上,扯住她的衣袖。
“我是自己没钱啊,阿皓,我要是有钱,我跟那几个小子凑一起住?我现在要走,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去你丈人家里?”
“那也是你家。我送你回去。”
徐宝华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珠看着梁皓,她大概以为梁皓想劝她别走。
“阿皓啊,这桩事,我不是在说你妈,你妈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等电梯上来的时候,徐宝华缓了情绪,轻声说, “现在是幼贞生孩子,将来我不行了躺床上,你等着看,还是这副样子。除了敏芳,谁也不会照顾我的。只盼我生病了死快一点。”
“不会的,别乱想。”
梁皓想起第一次见这位老太太,她看着他吃甜瓜,说自己有三个儿子,中间的对她最好。她用指尖轻点八仙桌的声音还在耳旁。
“幼贞人不舒服,发脾气,你别怪她。以后对你丈母娘好一点。”
电梯门开了,梁皓扶着她往里走,她迈出一步,转身又往病房去了。
“阿皓,就说我非走不可,是你劝我回来的,知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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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时候,俞心岚从敏芳那儿学会了怎么裹尿布,她试了一次,裹得比梁皓好。梁皓教她冲奶粉,三十毫升水兑一平勺,冲两勺,先放水后加奶粉,开水和凉水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二,奶瓶上有刻度。
“知道,我都看你冲过好几次啦。”
儿子喝奶时,瞪大眼睛,双手伸到奶瓶两边,奋力攥紧拳头,好像在紧张兮兮地驾驶某种飞行器。俞心岚捧在怀里,看得乐不可支。
梁皓扶幼贞上厕所,打热水给她擦身体。幼贞小腹上满是褶皱,褐色的消毒水涂抹在切口上,捂了一天,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切口大约十厘米,比想象中短,是横着的,缝线拉的很紧,每个线眼周围的皮肉挤向切口,看着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