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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身掸了掸【创建和谐家园】，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人结伴走来，那个方向有下山的路。

  第二章 01

  　　再过几个月，待到深秋叶黄，正禾就满三十二岁了。迄今为止，他的所有人生都在永淮这座城市里度过，出生，上学，工作都在这里。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好些地方都没去过，但即使蒙上眼被转移到陌生的巷子里，他也知道这里是永淮，而不是别的地方。

  　　正禾的学习天分有限，读的是一所末流大学的工商管理专业，三年专科，毕业前开始在统典家具实习，一直到现在。

  　　那时这栋写字楼刚刚盖起来不久，里面有浓重的油漆味。多数公司只占小小一间，统典家具却包下了三四两层楼，三楼的一半用于展厅，另一半是活动中心。正禾惴惴不安，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番排场。

  　　面试官卖力地介绍公司的历史和规模：“工厂，管理层，技术部门都在郊区的总部，有两千多名员工，这里只是新拓展的市场部，你是撞上了需求人才的口子，照理说，按你的学历是没有机会的。”

  　　这句话好像一个定身咒，把正禾牢牢地摁在这里，八年没动过。既没有出走，也没有升职。冬美的到来把这个定身咒强化了，但归根结底，他认为自己无论到哪，能胜任的事和境遇都不会改变。

  　　行政是个尴尬的职能，在某些层面，正禾有权让别人听命于他，可惜所谓的“权”只是一纸规程，人家是掌握市场和运营的核心骨干，打心眼里对他不屑一顾。例会报告，项目计划，考勤记录，差旅发票……光是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就得看尽脸色。有什么纰漏，领导的问罪总要从他这里过一趟，再往下传。他时而觉得，他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分摊责任，掺和的人多了，事情变得复杂，大家就容易找到台阶下。他就是多出来的那一级台阶。

  　　没多久，行政总监——也就是正禾的顶头上司意识到正禾应付不了这些事，自己揽了，让正禾去处理更纯粹的后勤工作，诸如水电用量统计、设备维护、房屋修缮一类的活。正禾自小独立，本就擅长动手，倒也干得自得其乐。直到最近两年，他才涉及后勤成本的规划工作，算是为公司的营收做一点贡献。部门经理和行政总监都换过一轮，他这个助理岿然不动。

  　　有一天冬美出现了，她从经理室面试完出来，把表格交给行政总监。总监坐在里侧，冬美要从正禾身边蹭过去。他闻到了冬美身上的味道，陌生而惬意。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回头直视冬美。在之后的一段时日里，他不知道那味道属于谁。直到蝉鸣嘈杂的夏天，大家来正禾这里领取劳保用品。冬美过来签字，咫尺之遥的长发款款垂落，有微风吹到正禾脸上。她左手摁住签单，手臂和身体之间形成夹角，腋窝从无袖衫的肩口下露出来。正禾的余光里出现肉粉色的内衣。心仪已久的面容和气味终于融合在一起，加上一丁点隐秘的情欲，这个女人之于他的含义瞬间发生了变化。正禾的目光失去焦点，心中一片朦胧。

  　　到达永淮站还有六七分钟的时候，正禾想起了这些往事。

  　　之前的一个多小时，他时刻留意着车厢里面。这些人，这些座位，会不会突然面目全非，像电影镜头的叠化，或是消融成碎片然后重组呢？两个世界的跨越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发生？

  　　在他心中，久久按压着不敢触碰的疑惑。冬美为什么死了？她才三十四岁。正禾无从思考，也拒绝思考，只要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出站口的厅门外就是地铁通道，正禾用手机扫码通过闸机。3 号线，坐六站下车，穿马路再过一个转角就能看到公司大楼。

  　　他没有乘电梯，一口气跑上四楼。

  　　“唉？你回来了。”前台的女职员向他打招呼。

  　　正禾直愣愣看着她，他不认识这个姑娘！

  　　“干嘛？”

  　　“……没什么。”正禾低下头。

  　　姑娘撇撇嘴，看着电脑不搭理他了。

  　　市场部的办公场地被划分为大小不一的八个区域，每个区域由玻璃隔开，除了柱子没有东西遮挡视线。正禾一进门，发现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十来个人。对了，今天还在清明假期。

  　　他放慢脚步，穿过中间的过道，像平时那样偷偷瞄一眼企划组的隔间，那儿现在空无一人。冬美的座位从上个月开始属于别人了。

  　　是啊，无论有没有平行世界，此时此刻冬美都不可能在这里。

  　　有人抬起头来看他，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又把头低下去了。正禾发现这十来个人里竟有一大半都是生面孔，可是他们投来的目光之中却没有对陌生人的警惕。

  　　正禾来到自己座位前。

  　　围板上贴着他的名牌和两寸照，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滞，肩膀瘦弱，怎么看都是他自己。上司和另一位助理都不在。他走进后面的内间，敲响经理室的门。稍后，里面传来“请进”。

  　　“马经理。”

  　　“哎。”

  　　一声招呼一声应答，正禾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在加班呐？”

  　　“嗯。”

  　　“马经理，今天上午……我是不是打你电话了？”

  　　马经理的手离开键盘，身体靠进椅背里。“你的问题很奇怪啊，我还想问你呢，你那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那时候我脑子有点糊涂了。”

  　　“是嘛，你脑子清楚的时候也不多。”

  　　“马经理，你真的不认识元冬美？”

  　　马经理哼地一声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这个人？”

  　　“她是……”

  　　“她是什么？”

  　　“不，没什么。那吴庚呢？你知道吴庚吗？”

  　　马经理咂咂舌，费解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后站起来走到身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今天特意跑过来，就是来问我认不认识这两个人？”

  　　正禾抿嘴不语。

  　　“那我告诉你，我不认识，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

  　　“你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八年。”

  　　“有事情找你上级，你的事，她比我清楚。”

  　　“她不在。”

  　　“不在可以打电话呀。什么事情是必须要我跟你直接对话的吗？规矩不要乱套了，八年，道理该懂了。你给我打电话，我会以为出了什么要人命的事。”

  　　正禾走出经理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桌上整理地很干净，茶杯、笔筒、文件架都放在顺手的位置，却都是第一次见。现在他已经没那么惊讶了，更多的是失望。

  　　他没有回来，仍然留在新世界里。新世界里的冬美甚至没有来过永淮？

  　　夕阳的余晖照进办公室，窗框的影子穿过几层玻璃，落到正禾脚下，淡得快看不见了。

  　　三个女同事站起来收拾东西，结伴往外走。正禾认出其中一个是刘玲，他很熟悉她的背影。

  　　刘玲和冬美同属于企划组，负责运营公司的品牌形象。她们性格不一样，关系却很好，几乎每天在一块儿吃午饭。冬美处事低调，只在必要时坚持自己的主张。刘玲略显浮夸，什么事都要品头论足一番。

  　　企划组对接的乙方都是玩命干活的设计师，没有节假日的概念，她们也只好配合着加班，是部门里比较忙碌的团队。像今天整个组没有人在的情况不多见。刘玲莫非是转到别的组去了？

  　　正禾跟在三个女人后面，走进“大洋”速食店。他本想在外面等候她们吃完出来，单独找刘玲。闻到炒饭的味道，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才想起来一天没吃过东西。

  　　他点了田螺炒饭，坐在门口的位子上吃。喉咙干涩得难以下咽，他挺胸屏息，等食物慢慢顺下去。刘玲三人看见他了，相互使个眼色，捂着嘴笑。

  　　“唉，过来一起吃啊。”

  　　招呼他的不是刘玲，是另外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她显然认识他，好像还很熟悉。

  　　换做平日，正禾断然不敢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异性攀谈，说着说着就会忘记到底在说什么。还有，她们的目的是让他以男士前辈的身份替她们买单。当然，对方不会明着要求，可一旦到了离席的节骨眼上，正禾不付钱仿佛是天理难容。他吃过好几次这样的亏，只好刻意躲避，去更远的一家餐厅。

  　　但是今天不一样。他端起盘子坐到她们那桌，四个刚好各占一边。

  　　“哇，很有嚼劲的样子。”长着胖脸的姑娘对正禾的田螺炒饭说。

  　　正禾对胖脸姑娘和眼镜姑娘全无印象，他憨笑着，看向刘玲。

  　　刘玲大概没料到他真的会过来，神情有些不自然。“今天怎么跑来公司了？你请的假还没结束吧？”

  　　“嗯，有点事情过来问问。”

  　　“真让人羡慕啊。”眼镜姑娘说，“你有十五天年休假吧？”

  　　“十天。”

  　　“嗯？不是说，干六年就有十五天吗？”

  　　“我的学历……”

  　　“学历？”

  　　“没到本科。”

  　　眼镜和胖脸同时把嘴巴嘟成椭圆形。

  　　“十天也很厉害了啊。你请了一个月的假，加上清明节，前后算算，实际只扣掉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工资，我有十天那可就太好了。唉，去哪儿玩了？出国了吗？”

  　　“……什么？”

  　　“我说你去哪儿玩了？你怎么好像没睡醒。”三个女人一起笑了。

  　　“不是，你刚才说我请了一个月的假？”

  　　眼镜姑娘快速看了一眼她的两个同伴，反问道：“不是吗？”

  　　“我……请了一个月的假？”

  　　“对呀！”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请的？”

  　　“喂，你搞笑的方式好特别呀。”胖脸姑娘笑得埋下脸去。

  　　正禾不说话了，默默把饭吃完，主动买了单。三个女人心满意足，连声道谢。走出店门外，正禾喊住刘玲，说有事问她。胖脸和眼镜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站在一旁等候。

  　　“什么事啊？”

  　　“我知道我有点奇怪，我可能是失忆了。”

  　　刘玲眼角下挂，夸张地苦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开玩笑，这可不像你。”

  　　“你知道……你还记得元冬美吗？”

  　　“当然记得啊，她怎么了？”

  　　正禾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干嘛啦？”

  　　“她是、她是你同事，对吗？”

  　　“不也是你同事吗？唉，你这人，差不多行了啊。”

  　　“为什么马经理说他不认识冬美？”

  　　“马经理？他来公司才两年多，当然不认识冬美啊。”

  　　“两年多……”

  　　“冬美四年前就辞职回老家了。”

  第二章 02

  　　推开门，正禾环视这间住了八年的屋子。六点半，天光变成浓重的暗蓝色，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他按下开关，灯没有亮。水电煤气的总闸都关着，是他出发去小绪的时候亲手关的。

  　　钥匙插入锁眼，即将转动的一刹那，正禾担心自己的钥匙打不开家门。他现在有理由怀疑一切。

  　　跟刘玲分别后，正禾打电话给上司——行政总监王姐。为了避免王姐把他当成疯子，他没有直接问。按照眼镜姑娘的说辞，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假期未满，那么他是在三月的某一天请假的。

  　　“因为三月有三十一号嘛，我就想，是不是应该提早一天来上班。”

  　　“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王姐一副吃不消的口气，“上个月十二号请的假，那就这个月十二号来上班啊，这都要问吗？”

  　　是三月十二号开始请假的，王姐记得很清楚，没想到她对我还挺上心的，正禾想，她一定是不堪重负，数着日子等我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