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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禾像全身着火般往后退，【创建和谐家园】绊住了小腿，一个趔趄坐在卫生间冰凉的地砖上。

  　　他下意识地开始检查身体，站起来扭过腰，对着镜子观察有没有切口。到底为什么要换【创建和谐家园】啊？他顿时觉得私处隐隐作痛，但是翻来覆去地看，并无任何异样。

  　　这不对，就算有人对他的身体动过手脚，没有必要帮他换一条新的【创建和谐家园】，原来的再穿上不就行了吗？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验尸的场面，法医给尸体去除【创建和谐家园】，是用剪刀剪的。

  　　因为原来的【创建和谐家园】不能再穿了，所以才换上新的【创建和谐家园】？那么，给他换【创建和谐家园】的人，是不希望他马上察觉【创建和谐家园】没有了，才有换上的必要。也就是说，对方的目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拿走他的【创建和谐家园】。【创建和谐家园】上有什么？体液，DNA，证据，栽赃嫁祸……

  　　正禾用力摇晃着脑袋，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时候，他注意到刚刚脱下来放在水槽上的体恤衫。不一样，虽然颜色相同，款式也很像，但是领口的缝线样式看着有点陌生，他不太确定。

  　　他赤身裸体地跑出来，翻出袋子里的衣服——那是昨晚准备好的，另外一件体恤衫和三条【创建和谐家园】。然而，没有一样是他见过的。正禾感到腋下冰凉。

  　　他想简单归结为拿错包了，但显然不是，包里的东西在公交车上就检查过了。平板电脑是他的，剃须刀也是他的。书是冬美丈夫的作品，开篇几页看得滚瓜烂熟却只看过开篇的一本小说，从书页的折痕就能看出来。还有，谁会在包里放个单筒望远镜啊，那不正是打算窥视冬美家人的自己吗？

  　　【创建和谐家园】都是旧的，洗得很干净，散发出熟悉的肥皂的味道。正禾家里有洗衣机，但洗【创建和谐家园】和袜子还是小时候的习惯，抹上肥皂用手搓。他拿起来看，犹豫再三，凑近闻了闻。

  　　他再度茫然了。没有任何排异感的体味，这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创建和谐家园】。他把墨绿色的【创建和谐家园】从卫生间拿出来放床上，四条叠在一起对比，结果大小完全一致。因为体格小，他的内衣裤尺码都是挑选最小号的。倘若是别人换的，未免太细心了。

  　　正禾冷静下来，尝试把思路转换到另一个方向。假设身边的客观事物没有异常，那么就是他的主观认知出了问题。

  　　他失忆了。东西都是他的，名片是自己换回来的，表单也是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弄到手的——也许冬美住过云泊酒店。只不过，他把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什么时候做的呢？他没有时间去完成这些事情。今天上午出发前一切正常，车票如果有问题，是不能通过闸机的。下了动车到现在，意识没有出现断层。要说有时间，也只有车上睡着的半个小时。

  　　那真的只有半个小时吗？

  　　正禾跳了起来，点亮手机看时间，但他不信任手机了。他环视房间，寻找显示时间或日历的东西，桌子和床头柜上空空如也，墙上只有一副抽象画。他迅速穿好衣服，跑下楼去。

  　　前台小妹看见他，站起身朝他微笑，双手叠在身前。

  　　“你好。”

  　　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只白框黑面的圆形电子钟，不带日历。八点四十七分。

  　　“我的手机出问题了，我来对一下时间。”

  　　正禾的样子一定很古怪，小妹的笑容有些僵硬。

  　　“啊，好。”她转头瞥了眼挂钟。

  　　“那个……请问一下，今天是 4 月 2 号吗？”

  　　“是的。4 月 2 号。”

  　　“是……2021 年的 4 月 2 号？”

  　　小妹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出声来。

  　　“对呀。”

  　　正禾低头闭眼，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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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04

  　　等候了大约十五分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进咖啡馆，目光搜寻先到的同伴。冬美妹妹举起手。女人看见了，笑着朝她走去。

  　　女人手捧一个文件夹，入座后ʟʋʐɦօʊ马上打开。两人坐在小圆桌的同一侧，指点文件讨论起来，有工作急着处理，应该是同事关系。

  　　妹妹今天穿一件黑底的碎花连衣裙，衬衫的料子，很轻薄，裙摆有一圈蕾丝，和昨天的职业装相比，让她小了两三岁。她比冬美瘦一些，略高，手腕和脚踝处的筋骨清晰可见，头发扎得很随意，刘海挂下来，微微带卷，和眉梢之间保持一指宽的空挡。

  　　正禾与她们隔着两张桌子，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客人不多，正禾的视线没有被遮挡。桌子散置在大厅里，每一张都是圆桌，无论朝那个方向坐都很自然。正禾稍稍调整椅子，让她们出现在正前方偏右三十度的方向。他举着手机，注意力全在妹妹身上，每次看她，他都要假装挠搔额头，让视线从指缝中穿过去。

  　　正禾觉得她们是同事关系，并不只是从行为判断。女人穿的灰色短西装和昨天妹妹下班时穿的那件完全一样。她们很可能从事销售或者服务行业。服务行业的可能性更大。今天是 4 月 3 日，清明假期的第一天，妹妹休假，可她的同事还在上班。同事看着年长，态度像是下级。是临时从公司里出来的吧，她们的工作地点或许就在附近。

  　　不知怎的，正禾对冬美妹妹产生了好奇心，他有点困惑。

  　　早上九点多醒来，他把昨晚收拾好的【创建和谐家园】又拿出来看，很遗憾，这不是梦。

  　　冬美家的阳台上晾晒出衣服，有两套款式差别很大的女性内衣裤，挂在同一个架子上。是母女没错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喷砂墙面上亮晃晃的，衬得室内一片黯淡，直觉是没有人在家，但卧室的窗帘还严丝合缝地关着。

  　　正禾洗漱完毕，来到楼下吃早餐。隔开小餐馆两个店面，是个早点铺子，脏兮兮的，墙上尽是油污。越是这样，东西看起来越好吃。

  　　很久没有坐下来吃早餐了，他点了白粥和油条，倒一叠酱油，心里涌上满足感。穿着不知是不是陌生人的旧【创建和谐家园】，竟然也很舒适。

  　　我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啊。除了冬美，正禾找不到生活的寄托。昨晚萌生的就此打道回府的念头，此刻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人总是在夜晚浮想联翩，白天按部就班。那些事情怪归怪，到目前为止，正禾并没有损失什么。

  　　吃到一半，眼前的小路上走过冬美妹妹的身影。正禾犹豫着吸一口粥，含在嘴里琢磨，然后迅速扫了付款码，走出早点铺。

  　　秀平街最北端是个丁字路口，穿到与之垂直的大马路对面就是公交亭，站牌上列有七八条线路，等车的人很多，正禾不用躲躲藏藏。几分钟后，妹妹登上 25 路车，正禾紧随其后，就这样一路跟到了咖啡馆。

  　　他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乘坐在公交车上，他不认为自己会跟着她一起下车，就像不认为自己会跟着她一起上车一样，但他确实这么做了。类似既视感，预先看到自己的下一刻行为，而后才做出相同的决定。

  　　仔细看五官，妹妹和冬美长得不算很像，妹妹下巴和腮骨的轮廓清晰，鼻梁高而窄，眼睛细长；冬美较为柔和，带一点婴儿肥，皮肤也更细腻。如果化了妆拍【创建和谐家园】，妹妹或许很惊艳，但日常过眼，冬美给人的感觉更舒服。

  　　她们聊了半个多小时，同事把文件夹合上。冬美妹妹招呼服务员，点了吃的，没有看菜单。她们的表情变得轻松，时而打趣。妹妹轻笑出声，用手捂嘴。

  　　正禾留意到她戴的金表，橘红色的皮质表带，表盘只比围棋子稍大，拨钮上亮闪闪的，好像嵌着水钻。这时候，她的活泼和同事的稳重一对比，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反过来了。

  　　一到中午，客人迅速增多，完整的空桌没有了。她们点的是华夫饼和水果拼盘，慢条斯理吃完后便起身离去。两人在门廊下告别，同事穿过马路，冬美妹妹则沿着人行道往东走。正禾远远跟在后面。

  　　她穿的不是高跟鞋，鞋跟撞击路面没有声响，却很硬实，每一下，小腿肚都随之颤动。裙摆在春风里来回翻卷。

  　　正禾不禁问自己，她的身上散发着与冬美亲近的气息吗？要说有，也只是他自认为的血缘关系罢了。

  　　走着走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在潜意识里假借冬美的思念来给尾随年轻女子的行为寻找合适的理由。倒不是说，心里藏着冬美就不会对其他异性不屑一顾，可是正禾觉得，妹妹吸引他的不是单纯的异性气质。

  　　不不，根本谈不上吸引，他只是想给小绪之行有个交代罢ʄɛɨ了。留在宾馆里什么也不做，抓不住任何冬美的过去，就像没来过一样。

  　　妹妹走进一家商场。站上电扶梯，她接通手机，边聊边沿着商铺外的回廊踱步。电话很长，她最终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下来。正禾只好沿回廊继续走，绕着她划一个巨大的圈。因为这个电话，她一次也没走进过店里。

  　　足有一个小时，她走出商场，手机仍然紧贴耳朵，直到公交车到站才挂掉电话。车还是 25 路，往回走，她在丁字路口下车，沿着秀平街回家。

  　　等她右拐进 179 号的围墙，正禾也就左拐回宾馆了。然而，她过了围墙的门洞，却继续往前走。

  　　此时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跟踪有风险。尽管如此，正禾没有过多犹豫，踩上宾馆石阶的脚掌缩了回来。

  　　走了七八十米，她消失在一间杂货店里。这间杂货铺大得像超市，排着十多个货架，客人出乎意料地多，好像半条秀平街的人都聚在这里了。

  　　站在门口观望反而惹人注意，正禾跟了进去。

  　　他马上找到了原因所在。收银台边有一张小方桌，四个老太太围坐着，正麻利地把锡箔纸折成元宝。老板娘归拢元宝，叠紧，用细绳扎起来，一捆接一捆地卖给客人。

  　　明天是清明正日，是上坟的日子。

  　　冬美妹妹耐心地排队，要了两捆，随即又精挑细选了一个鲜花竹篮，最后是一对蜡烛和一束线香。

  　　一家子明天要去扫墓了。说起来，父母不准备这些东西，却由小辈来准备，倒也不多见。姐姐嫁走他乡，妹妹守在父母身边，操持家里的大事小情。正禾这么想着，对妹妹的印象变好了，甚至替她感到一丝怅然。

  　　父母相继去世的头几年，哥哥带着尚且年少的正禾去过公墓，后来嫌路远，只在家里简单做个仪式。正禾搬走以后，也不知哥嫂有没有去过。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墓碑恐怕已经不成样子了。正禾打定主意，这次回去一定要去看看。

  　　妹妹一手花篮，一手红袋子，悠悠荡荡地往回走。金表在阳光下反射出细长的【创建和谐家园】。正禾眨了眨眼，猛然发觉她停下了脚步。

  　　“喂！”她转过身来了，“我们认识吗？”

  　　正禾吓得触电般哆嗦，他也慌忙转身，可惜以后面没有别人了。

  　　“为什么跟着我？”

  　　正禾说不出话来，弓着背转回去。她举着手机，“咔嚓”一声拍了照。正禾用手遮挡已经来不及了。

  　　“我要报警。”

  　　“对不起……”正禾双手合十，拜佛似的连连道歉，“我是、我那个……认错人了。”

  　　“变态！”

  　　“不不，你很像我一个同事，同事，一个同事。”

  　　妹妹给了个嗤之以鼻的白眼，转身走了。正禾怕她真的报警，快步追上去。她惊呼一声，塑料袋和花篮都扔了。

  　　“等一下！你听我说，是元冬美。”

  　　妹妹想推开就近的店门呼救，听见冬美的名字，总算定住脚步，疑惑地看向正禾。

  　　正禾蹲下来，把她撒落的东西检回袋子里，朝她伸手。她没动，正禾向前迈两步，把袋子放在电线杆下，又退回原地。

  　　杂货店里涌出一支大队伍，闹哄哄地往这边来。妹妹趁这个机会拿起袋子，等队伍过去了，她仍然站在电线杆旁。

  　　“你把我认成了元冬美？”

  　　正禾点点头。

  　　妹妹狐疑地将目光落向右侧的地面，又迅速抬头直视他：“那你跟踪元冬美干什么？”

  　　“不是跟踪啦，就是想打个招呼，但不太确定是不是，果然不是啊。”正禾讪笑着，挠了挠头。

  　　这个理由能否过关，取决于对方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被跟踪的。如果发现不久，那勉强说得过去。

  　　“你是她同事？”

  　　“对。我从永淮来的。”

  　　“永淮……那你怎么知道我的？”

  　　“嗯？不，我不认识你，我都说了是认错人了。”

  　　“好像不是这样吧……”妹妹脑袋偏向一旁，眼神中透着鄙夷。

  　　“真的就是这样。”

  　　“你刚才怕我去报警，追上来说，你认错的人是元冬美。可是，如果我不认识她，你报这个名字是没有用的。不是吗？变态还是变态。你早就知道我是她妹妹，对不对？”

  　　正禾哑口无言。

  　　这该怎么办，总不能明说，明说也没有用，她不会理解的。但他有股莫名的冲动，想在妹妹面前表明对冬美的心意。

  　　“我正好在附近出差，想起她说过，她老家在秀平街，就……”正禾开合了一下手掌。

  　　“就怎么样？”

  　　正禾脸颊发烫。“她上个月辞职了，我有点……”

  　　“什么！你说什么？”妹妹紧皱双眉，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你神经病啊！”

  　　正禾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喃喃笑着：大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