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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禾拿名片的手停住了。他忽然明白了,接到保安电话时,杨主任把他当成了别人。有另外一个叫“小刘”的销售,恰好在这段时期往这个学校跑业务。难怪没说几句就让他进门了。
正禾说自己从永淮来,是卖家具的。杨主任的脸上立刻显出疲态,说学校去年刚换了新的课桌椅,办公设备也有固定的供应商,随即埋首工作,用微秃的头顶下逐客令。
原本就意不在此,正禾心中窃喜,装出惋惜的样子离开了。
有两个班的学生占据操场两端,正在上体育课。走在刚刚展露新叶的银杏树下,正禾觉得自己很扎眼,便脱下外套,折好放进包里。里面穿的是松松垮垮的长袖体恤,这就有了几分高中生模样。不,只看身形,更像初中生吧。他只有一米六五。
在偶尔的遐想中,他把冬美当成恋人,两人并肩徜徉在有白鸽和钟楼的广场上。此时的他,总要长高十公分。
他偷偷看过冬美的体检报告,那上面的身高是一米六三,穿鞋量的,因此实际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男人只比女人高五公分的话,看起来反而像矮了五公分。
教学楼鸦雀无声,正禾不敢靠太近,躲在花坛后观望。
这所学校建于十一年之前,外墙上的油漆还很鲜亮。不过,教室里的设施很可能换过了。黑板变成了绿板,幻灯机变成了电视机,双人课桌变成了单人的,冬美当年坐过的椅子早已不知去向。
吴庚说,他们是这所学校入驻的第一批学生。头几个月,院子里还有小型挖掘机在工作,尘土飞扬,只得紧闭门窗。九月天,教室里像蒸笼一样。
那就是说,他们的教室在一楼。
院子紧挨教学楼南侧,如果教室在楼上,走廊和围栏会挡住视线,看不到挖掘机。没有亲眼看到,吴庚就不会用“小型”来描述。而且,灰尘也飘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一楼有四间教室,究竟是哪一间就不得而知了。正禾找不出合适的由头问到这个份上。
吴庚是去年春天入职的。经理介绍他的时候说,吴庚老家也在小绪,和元冬美是高中的同班同学,真巧。
正禾听了,心念一闪。他开始主动接近吴庚。
吴庚有抽烟的习惯,每隔个把钟头,就懒洋洋地踱步到门厅。为此,正禾花了一个晚上练习抽烟,让喉咙适应烟熏,不至于咳出来。
“之前在哪儿做?”
“在小绪。”
“怎么跑这边来了?”
“大城市,机会多一些。”ɓuᴉx
正禾不擅长跟人搭讪,想尽可能和善,却一副老资历的口气。
他仍然记得和吴庚最初的对话和吸烟时的眩晕感。因为之后的每一次都差不多,他总会拐弯抹角地说到学生时代的事,先说自己的,再借机问吴庚的。他想,既然这个公司里存在某个人是吴庚当年的同学,只要经常说,总会提到她。到时候,正禾就能顺理成章地问问冬美的事。怎奈吴庚绝口不提冬美。
细想之下,反而有些不自然。后来正禾发现,这不是他的错觉。
锐利的哨声从操场传来,打断了正禾的思绪。全体长跑的学生们精疲力竭,女生停下来休息,男生却被老师催促接着跑。
正禾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在浏览器的搜索框里输入“动车车厢数量”。
一个班的队伍分成了两个部分,女生停在原地,男生继续向前。那么,他乘坐的列车会不会也是这样?
果然,动车有八节和十六节两种,而十六厢车很多是由两辆八厢车首位相连组成的。正禾从永淮上车时,那趟车有十六节,之后的某站,列车在八号和九号车厢的连接处分离,后面那辆没有跟上来,而是改道了。八号车厢自然就成了最后一节。
一定是这样的。
正禾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冬美的身影仿佛在操场上雀跃,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刘海黏住额头,脸红得像苹果。
下课【创建和谐家园】响了,教学楼缓慢苏醒过来,发出隆隆的嘈杂声。
该走了。明天要去哪儿,明天再说吧。
冬美的老家在一条名为秀平街的小路上,离学校不近不远。正禾开了导航,慢慢走过去。
这是一条老街,大约六七米宽,鲜少车辆经过,充满烟火气。副食店、理发店、房产中介、小餐馆……不需要排场的商铺几乎都全了,有些是公寓底层,有些就是自建房改的,错落无序。孩子们背着书包,在炸串摊边围成一圈,外面还有一圈,是奶奶们,一手拎菜,一手紧攥着纸币准备付钱。秀平街沿东西方向,夕阳斜照过来,整条水泥路被晕成了橘红色。
居民楼就在路旁,隔一条石围墙,能听到锅铲碰划的声音。围墙断开处是门洞,旁边贴着蓝底白字的铁门牌。这种门牌正禾只在小时候见过。小绪虽然不比永淮满城高架,一路过来,商场和写字楼也是有模有样。这儿是暂时被城市化进程遗忘的角落。
正禾望着那栋五层高的老住宅,在电线杆旁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路对面的宾馆。
“房间在四楼,请走左手边。”前台小妹收了押金,把房卡递给正禾。
“三楼还有房间吗?”
“有的。那给你安排到三楼?”
“好的。”正禾咽了口唾沫,“我想要一个朝北的房间。”
小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问,重新刷了房卡。
房间比想象中清新,米色的护墙板贴到正禾肩膀的位置,布艺的椅子也是浅色的。正禾把窗帘拉到手掌宽的开度,从包里拿出单筒望远镜,窥视对面住宅的 303 室。
秀平街 179 号 303 室,这是冬美身份证上的住址。179 号就只这一栋住宅,地方不会错。现在身处的宾馆,正禾早在出发一周前就从地图上留意到了。也许,这意外的发现才是促成这趟小绪之行的导火索吧。正禾为自己内心的阴暗感到悲哀。
上个月初,冬美向市场部经理递交辞呈。三天后,她从正禾的生活里消失了。
说不定,她会在这个公司做到退休呢——这份期待幻灭了。
正禾不明所以,太突然了,毫无征兆。可是,冬美已经在这里就职六年,怎么样的离开才算不突然呢?
相逢越久,离别也就越近。
“啊对了,冬美辞职了?”正禾装作不经意地问吴庚。
“是的吧。”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和她不是……”
“什么?我和她怎么了?”吴庚转过脸看着他,烟雾从鼻孔里缓缓飘散出来。
“没什么。”正禾低下头,“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
吴庚长相英俊,瘦长脸,体格和肤色都显得很健康,皱眉思索时,眼神充满了男性魅力,当年迷恋他的女生恐怕不在少数。正禾站在他身旁抽烟,除了思考怎么继续话题,就是感慨上天的不公。
但吴庚也很冷漠,不爱说话,好像有无尽的烦恼。按常理,他应该反问正禾:你是个很怀旧的人啊,你对冬美很关心嘛,是不是喜欢冬美?可他从不提问,就像早已洞悉正禾每个问题背后的意图,故意不给机会似的。
他说他不知道冬美去了哪里,正禾不信。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难道跟着去吗?
在睹物思人的煎熬中度过了三周,正禾待不下去了。必须做点什么,不管有没有意义。冬美的未来,他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往回走,追溯冬美的过去。
冬美长大的地方,此刻就在望远镜里。
客厅和餐厅是公用的,看不全,从深度判断,也就十平米出头。厅小房大,是老式住宅的特点。一张吃饭用的方桌靠墙,桌子北侧立着冰箱,冰箱后面露出一截门框上沿,是厨房,里边有人的影子在晃动。窗户大小有限,东边半个厅看不见了,应该还有沙发或者柜子。
陆续有人下班回家,走进 179 号的门洞内。
正禾注意到一个穿短西装的女人,拎着手提包拐进楼道口。半分钟后,仿佛预感应验似的,冬美家客厅的东北角透进光亮。门开了,那个女人走进屋里。
正禾没机会看清她的脸,从身形判断,和自己年纪相仿。她是这户人家的女儿?
统典家具的职员信息表上有是否独生子女一栏,冬美勾选的是“是”,她应该没有姐妹才对啊。
看来,冬美的家人已经搬去了别的地方。正禾松开望远镜,对着天边的红云叹了口气。
女人走进客厅隔壁的房间,出来时,换上了粉红色的针织衫。同时,北边的房间里走出一位老年男人。女人对他说了句什么,男人点点头,嘴巴没动。他从冰箱顶上拿下酒瓶和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又放回酒瓶,在方桌边坐了下来。
厨房里的妇人端出菜碟,年轻女人帮忙盛饭,一家三口开始享用晚餐。
他们的交流很少。男人不曾开口,坐在朝南的位子上。年轻女人坐在他对面,背对正禾。妇人坐在他们身侧,偶尔转过脸来应和女儿一两声。
正禾再次拿起望远镜,对准妇人的脸。
一股暖意涌上胸口,她是冬美的母亲。她的脸就是冬美三十年后的模样。
第一章 03
天色暗下七分,冬美的母亲打开灯,拉上了酱红色的窗帘。
正禾放下望远镜,眼眶隐隐作痛。
早上出来到现在没吃过东西,却也不觉得饿。但他怕附近的店面很早打烊,便来到楼下,走进隔壁的小餐馆,点了盖浇饭。
这不是直觉,而是客观认知,正禾确信无疑。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象过冬美年老的模样,当他看到妇人的那一刻,两张脸在时空里叠化在一起,一前一后地靠近,如同本体走向玻璃上的淡影。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正禾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没有见证母亲的衰老,母亲在他十一岁时罹患肺癌,五个月后去世了。正禾觉得,那理应是最可怜的年纪,已经懂事,却没有力量对抗悲伤。
哥哥当时二十三岁,在银行实习,有了女朋友。父亲在三年以后跟随母亲而去,也是同样的病,好像憋着一口气,一等长子成家,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在正禾成长的岁月里,有一半的时间,父母的角色是由哥嫂扮演的,尽管演得不太像。
嫂嫂对他很漠然,日复一日,哥哥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正禾很快就明白,这是人之常情。哥哥并非情深义重的人,从小与他不亲近,只是受到伦理道德的束缚,勉强自己对未成年的弟弟负起责任。
从专科学校毕业后,正禾便从哥嫂家搬出来,最初两个月还没找到工作,日常开销靠的是念书时攒下来的生活费。
如今回想过往,孤独的痛苦并没有那么清晰,包括父母离世的感受,更多的是茫然四顾。在一片旷野中,好像在寻找,却想不起来丢了什么东西。
他对自己童年的认知逐渐转变成一张标签,面对冷眼、嘲讽和不公时,就会亮出来:我可是半个孤儿啊,那都挺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这张标签对排遣苦恼颇有功效,而本身的印记却已经退淡了。总体而言,正禾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人。
换个角度想,如果他是独生子,境遇只会更糟。不管怎么样,他都应该感谢哥哥。
冬美和他一样,也不是独生子女,她还有个妹妹——当然也可能是姐姐,但更像妹妹。她为什么要对公司隐瞒这一点呢?正禾边吃边想。
或许年轻女人只是亲戚家的孩子,也可能是租客。嗯……不是租客,她换衣服的房间是主卧室,是冬美以前的房间,给亲戚住可以理解,但不会租给客人。而且,他们吃饭的氛围有种自然的淡漠,家人之间才有的淡漠。这样看,还是女儿的可能性更大。
不知其味地吃完饭,正禾回到房间,准备先洗个澡。替换的衣服叠在一个塑料袋里,从包里取出来后,他发现下面压着一沓 A4 纸。
这是什么?这不是他的东西!
A4 纸大约有二三十张,每张上面印着内容密集的表格。第一行各项的字节名称分别是:日期、姓名、身份证号、地址、单位、电话、房号、入住时间、退房时间……下面每一条记录对应一个人。
是宾馆的入住记录?他粗略翻了翻,所有名字都是陌生的。怪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份记录正是这家宾馆的,宾馆的工作人员趁他出去吃饭的时间,把这东西塞进他包里。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完全不合逻辑。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只是因为自己恰好投宿宾馆罢了。
冬美一家让他暂时忘了白天的种种蹊跷,现在,浑身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仔细看,纸上有极淡的文字水印,他凑近台灯,把水印文字念出来:云泊度假酒店。
不是这里,正禾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拿出手机,打开地图程序搜索。操作手机的感觉也很怪异,很多细节设置被改过了,用起来却仍然很顺手——他暂时顾不上这么多了。
点下搜索按钮,地图上显示出十几二十个红点,叫“云泊”的酒店全国各地都有,不知是哪一家。表单最后一页没有备注,也没有落款。
他把目光落在最左边的日期列,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只有 2020 年——也就是去年——的 6 月 10 日、11 日、12 日三天。三天的入住信息就有这么多,这真是一家相当大的酒店。
会不会是车上那位金发姑娘放的呢?她有本事挤进靠窗的位子而不惊醒正禾,偷偷往包里放个东西也不难。但是名片呢?她如何把正禾根本没带出来的真名片换回钱包里?
正禾思来想去,倒在床上,仰面看天花板,渐渐生出未知的恐惧。不一会儿,他又站起来,把窗帘拉严实,然后疑神疑鬼地检查各个角落有没有装摄像头。
要不然,还是回去吧,明天一早就回去。这个地方实在太古怪了。
他这么想着,起身往浴室走,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胡茬子长得真快。最后脱的是【创建和谐家园】,脱到膝盖时,他的动作僵住了。
墨绿色的【创建和谐家园】!我什么时候有过墨绿色的【创建和谐家园】!天哪,连【创建和谐家园】都被换掉了!
正禾像全身着火般往后退,【创建和谐家园】绊住了小腿,一个趔趄坐在卫生间冰凉的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