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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01

  　　回想起来，最初的异常就发生在列车上。如果接受眼前的现实，一切就能自圆其说了。自圆其说的现实，竟也可以如此荒谬。

  　　正禾在车上睡着了，永淮驶向小绪的动车，两个小时车程。

  　　他可以确定，他听见报站音提到一个什么“安”的地方，然后才睡着的。这个什么“安”大约在三分之二的路程点上，醒来以后，恍恍惚惚地跟邻座聊了一阵，这才抵达小绪。这样算，他睡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经过十多天的考虑，正禾终于决定出行。昨天中午向经理请假一周，晚上辗转难眠。有睡意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睡过去。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正禾对于睡眠时间的感知，和真实情况常常相反。睡一整夜，醒来时觉得刚合眼，打个盹，却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他上身一弹，像突然断弦的弓那样挺起腰，觉得自己铁定坐过站了。他分不清楚，是迷蒙间的惶恐唤醒了他，还是醒了才生出惶恐。发际线附近感到【创建和谐家园】般的灼热，他一紧张就会这样。

  　　“去哪儿呢？”邻座的姑娘看着他，然后问。

  　　姑娘的头发染得很好看，金色盖着褐色，像欧美人的，粗壮而有光泽。她见正禾快速拿出手机来看时间，能猜到他在担心什么。

  　　“小……”正禾清了清嗓子，“小绪。”

  　　姑娘把脸转回前方。“下一站，下一站就是了。”

  　　虚惊一场。可是正禾并未放松下来，有某种奇异的东西飘荡在车厢里，尘埃似的，看不见但充满了空间。他觉得自己还没完全醒来。睁眼的同时，他听到一种类似陶瓷碎片聚拢的声响，不是散裂，而是聚拢。正禾知道，这声音不是真的。

  　　“小绪的肉丸子很好吃。”姑娘说。

  　　“嗯？啊。”

  　　“他们用咸肉做丸子，那么大。”她用手指搭出一个橘子大小的圈。

  　　“咸肉？”正禾四下张望。

  　　乘客少得可怜，被高高的椅背挡住了。斜后方的一对情侣正在吃切成三角片的西瓜，用小叉子，轮番从又软又薄的塑料盒子里挑出来，送进对方嘴里。

  　　“当然啦，不是只用做咸肉做，但是只有那儿的人才会用咸肉做。还有千张包，豆皮包，粢米……我也不知道叫啥来着，反正他们喜欢剁肉，对肉馅情有独钟。”

  　　“你，去过吗？”正禾毫不关心她去没去过，可他不能什么也不说。

  　　姑娘摇头。“我有同学是小绪人，带来寝室里，我吃过好几次，上大学那会儿。”

  　　窗外划过绿油油的田地。有只燕子跟着火车一起飞，上下浮动，很快升上去看不见了。燕子可以飞那么快？车厢门头上的电子屏显示列车时速，二百九十五，二百九十九……差一到三百，又回去了，正禾觉得很难受。

  　　手机的背景图变了，应用程序的图标位置也全乱了。但这确实是正禾的手机，他可以用指纹解锁。正禾看一眼姑娘，下意识地把手机放进远离她那一侧的口袋里。

  　　“至于玩的地方嘛，好像有个古镇，不怎么出名，其他我就不知道了。看你一个人，你是去出差吧？”

  　　“出差。对，我去出差。”

  　　姑娘的耳环和钥匙圈差不多大，刻着细密的图符。她的脖子右侧还有纹身，形状像暗器，这个位置她自己是看不到的。

  　　照理说，这样打扮的人应该不太爱搭理人，可她却自顾自说个不停。就好像是，她在延续之前因正禾打盹而中断的交谈。

  　　“去几天呢？”

  　　“……看情况而定吧。”

  　　在正禾睡着之前，他的旁边是没有人的，而这位姑娘现在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可以在不叫醒他的情况下挤进去吗？正禾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和前座之间的空隙，又瞄了眼姑娘的腿，好像可以。

  　　不过那个时候，车是要停下来的，在车上睡觉的人，十有【创建和谐家园】会因为停车而醒过来。

  　　“你从哪儿上来的？”正禾问。

  　　“什么？”

  　　“就是，从哪一站上的车？”

  　　姑娘的眼里浮现出警惕，犹豫片刻，说了个正禾没留意过的地名，不知具体在哪儿。她可能没说实话。正禾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些许后悔。

  　　列车减速了，喇叭里报出小绪站名。正禾从座位底下拿起双肩包，起身往前走。他以为姑娘会向他道别，但没有。

  　　跨出车厢，正禾感受到视野左侧的空旷。站台上立着三层楼高的遮棚，阳光落不下来，左后方的天空显得尤为明亮。那儿已经没有车厢了，站台下露出灰白的轨道，远处杂草丛生。

  　　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正禾感到惊诧不已。这无疑就是最后一节车厢。

  　　小时候，正禾躺在床上，看贴在天花板上的电灯线槽，他想，我为什么是我呢？与此同时，空洞的孤立感席卷而来，仿佛置身黑夜的星空里。现在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拿出车票来看，8 号车厢 11 排 D 座，果真是最后一节。车票上还有他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他看看车票，又看看周围，站在车门前没动，赶着上车的乘客只好绕着他走。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退却的冲动，如果这辆车现在往回走，他可能会再次跨进车门，回永淮去，回到他只身一人的小窝里。

  　　列车启动了。姑娘拿出面包来吃，见正禾隔着玻璃呆呆地望她，鼓着嘴巴不动了。但正禾看得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倒影。

  　　姑娘和玻璃随着车厢远去了，原本是倒影的地方是轨道上空，倒影还在正禾的脑子里，他仍然看着空中，好像有个陌生人飘浮在那儿。

  　　这样踟躇下去不是办法，得活动起来。

  　　正禾跟着稀疏的人流穿过出站口，来到站前广场上。小绪是个冷清的车站，车站楼的人字形屋顶上盖着仿制成瓦片的材料，深灰之中透着微弱的青色。广场右手边是公交站，正禾找到途经第二高级中学的十九路，摸出硬币上了车。

  　　他走过驾驶位，脚步一顿，回头问司机：“是到二高吧？”司机没吭声，点点头。是啊，站牌上写得很清楚，何必要问呢？

  　　小绪在永淮的东部偏北，纬度相差无几，却明显要冷。四月初，穿厚外套仍然有必要。车站建在荒郊野外，周围都是待开发的空地。城市的高楼耸立在北方的薄雾中。

  　　正禾坐在靠窗的位子，观察自己在窗里的镜像，最近好像真的瘦了。车内外的明暗差别很微小，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轮廓，要依靠眼眸子的亮点来定位，才勉强能分辨口鼻在哪儿。硬要说玻璃外面是另一个人，倒也未尝不可。

  　　发神经了。正禾骂了自己一句。

  　　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在动车上陷入了半小时的昏迷。有人弄晕了他，把他从原来的位置搬到最后一节车厢。

  　　他开始摸索口袋，检查包里的东西。

  　　平板电脑，充电线，耳塞，换洗的衣服，一本小说书，一个单筒望远镜，还有家里的钥匙。钱包也好好地放在外套内袋里，身份证和银行卡一样没少。

  　　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上车时的情形他记得，那绝不是最后一节车厢，但应该是哪一节却想不起来了，反而越想越觉得就是八号车厢。

  　　公交车停靠在路边，正禾回过神看路线图。到目的地还有七站。从上一站开始，上车的人多起来了。前排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抱着孩子，另一个在说小绪房价莫名高涨的事情。

  　　“安置房都破万了，现在去买房，都坐地起价，太不厚道了。能涨到什么份上心里没底，加多少说不上来，你说多少，你说，你说……就这样在中介那儿蹲了一个下午，你说。”

  　　孩子趴在妈妈肩上，和正禾脸对脸，本来在哭，现在不敢了。正禾朝他挤出笑容。他的妈妈无心理会朋友，检查孩子的纸尿裤。

  　　结婚不久的女人，暂时对房子不感兴趣。她的朋友看起来更年轻一些，大概正准备结婚买房。

  　　这番猜测转移了正禾的注意力。她们下车之后，又有其他人上车，很快满座了。道路两旁出现店铺和商场，转过几个弯，进入闹市区，路变得狭窄，车越来越多。城市的拥挤让正禾感到安心。

  　　正禾一个人住，晚上常去嘈杂的地方散步，一边迈着固有的步伐一边想念冬美。这成了他每天的功课。他期待着在路上和冬美偶遇，但如果真的遇见，他一定会提前避开。

  　　说来也怪，六年了，一次偶遇也没有发生过。正禾与她的交集，仅限于公司那间偌大的办公室。离开公司，她就像从城市里消失一样。

  　　下了班，她都在做什么呢？她一周做两三次晚饭，剩下的，就是和丈夫一起去餐厅了吧。冬美的丈夫是作家，作家应该都有傍晚散步的习惯，但是……谁知道呢，或许作家都喜欢一个人散步。

  　　有时候，正禾会朝冬美家的方向走去，仅仅是接近那个小区，他就会心跳加速。华庭公馆 12 幢 104 室，进大门后右拐，沿着塑胶步道走到底，左手边第二幢，底楼靠西那一户就是。有绿篱环绕的院子和地下室。正禾在网上搜索过这个户型，是一百八十平的房子。书房有西窗，可以看到晚霞。

  　　仅有一个晚上，冬美忘记合上窗帘，正禾看见她坐在客厅里专注地打字。她把长发盘起来，露出脖子，嘴巴翕动着，念念有词。她的嘴唇像一个压扁的带小尾巴的“M”，有四个起伏。

  　　她坐的地方原本是客厅的隔壁，中间的墙打通了，与客厅合成一个足有八米宽的大横厅，铺着浅黄色的木纹地板。这应该是她丈夫的主意，冬美不喜欢空荡的感觉。正禾站在暗处，远离小区的灯光，内心泛起淡淡的酸楚。

  　　冬美一周做两三次饭的事，正禾是听她和同事聊天时提起的，就像他了解的关于冬美的其他事情一样。他从她们身边走过，但是不能停留。每次只能获取一小个片段，许多个片段拼凑起来，组成冬美生活的点滴。

  　　到站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在学校下车的只有正禾一个人。大门口立一座弧形的大理石厚墙，上面贴着“小绪第二高级中学”几个铜字。门廊比想象中的气派许多，左边有成排的圆柱，那后面是传达室。戒备森严的感觉让正禾萌生退意，不过，他原本也没报太大希望。

  　　少男少女的声音顺着风，从操场上吹过来。冬美就在这里度过了她最为敏感的青葱岁月。

  第一章 02

  　　保安扶了扶老花镜，视线缓缓下移，把正禾打量一遍，这才细看正禾递给他的名片。

  　　正禾穿浅灰色的休闲西装，牛仔裤和运动皮鞋，双肩包拎在手上。最近几年，销售这样打扮也很常见。方方正正的公文包反而给人不踏实的感觉。这套衣服他已经穿了很多年。

  　　“统典家具……卖家具的啊。”保安拖长尾音说。

  　　“唉，是。质量挺好的。”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嘛。”正禾低头笑了。

  　　“永淮那边的？远呐。”

  　　“马上要在这儿开专卖店了。”

  　　“哦——懂了，你来打个头阵。”

  　　保安面相严厉，性格倒很随和，正禾跟着他嘿嘿笑，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名片上。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名片上的职位写着：行政助理。

  　　糟了！怎么回事？给错了。

  　　统典家具厂的行政助理，这是正禾的真实身份。他特意印了假名片，把职位改成销售顾问，就是为了尝试混进这所学校。

  　　“嗨呀，没事，别紧张，出来跑业务不容易，慢慢就习惯了。”保安见他涨红了脸，安慰他。

  　　“我……”

  　　“预约了吗？”

  　　“没有。”

  　　“直接来的啊，那估计比较麻烦。其他地方还好说，学校嘛……”保安挠着鬓角，帽子一边跟着上下动，“你等会儿。”

  　　他转过身打电话，低声说了几句，放下话筒走到门口，伸直胳膊指向操场对面。

  　　“看到那栋矮房子了吗？教务楼，二楼有个资产设备处，你过去找杨主任。登记簿我帮你写吧，就按名片上的，可以吧？”

  　　正禾一愣，接着如临大赦，连声道谢。好多年没遇到这么好的人了。

  　　他走远几步，拿出钱包翻开看。行政助理这种工作，用到名片的场合很少，他平时外出只放四五张在钱包里。昨晚睡觉前，明明换成了新印的假名片，可现在又换回来了，每一张都是“行政助理”。

  　　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茫然无措地回头看，见保安正对他笑，一个劲地朝着教务楼的方向戳手指。

  　　正禾只是想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看看冬美曾经的教室。他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去资产设备处。一来，他觉得不去有点对不住保安；二来，那个杨主任迟迟等不到上门的销售，万一再打电话回传达室，保安势必会到处找他，这可不妙。

  　　他沿着操场边的水泥路快步走到最北端，从体艺馆后面绕到教务楼，以减少被人盘问的风险。

  　　杨主任见正禾来到桌前，直愣愣瞪着他。他并不是从正禾进门就注意到他。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三个教职工，杨主任大概以为正禾是来找别人的。

  　　正禾问声好。这时候不拿出名片却也有失礼仪。他已经想好怎么打趣，就说公司动员全体营销，他只好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今天……小刘没来吗？”杨主任问。

  　　正禾拿名片的手停住了。他忽然明白了，接到保安电话时，杨主任把他当成了别人。有另外一个叫“小刘”的销售，恰好在这段时期往这个学校跑业务。难怪没说几句就让他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