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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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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看来,你倒是和十三郎趣味相似。等他回来,你们两个不妨谈一谈小谢。”崔瑶笑起来。

        “不,不必了。我,我和王十三兄没有什么相似的。”

        阿妍突兀地拒绝,眉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苦和压抑。崔瑶一时似有所感,有意无意间将话锋递进一步:“你们都爱小谢,这难道不是相似?”

        女孩儿没出声,伸手去拿茶盏,小巧耳珠上的耳坠颤得厉害,半晌方道:“小谢很好。”

        病体沉沉,心境反而澄明胜于平日。崔瑶脑中豁然清朗,仿佛有哪一根弦绷紧又松开,再无半分怀疑。

        但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生气。是因为她快要死了吗?还是因为,这个女孩儿太天真,太明媚,显然还不知倾慕一个人要受怎样的苦楚?这种天真明媚,几乎让她怜惜。

        ——先来者对后到者的怜惜。

        ——军士对袍泽的怜惜。

        ——女子对女子的怜惜。

        鸡舌香在口中嚼得久了,便渐渐泛出清苦的味道,和胸肺间的铁锈味混在一处,既苦,又腥,更涩。肺病是一种残忍的病,它不肯彻底毁掉你的外貌,因此你有时尚能心存幻想,但它又要从内向外浸染你,侵蚀你,撺掇你憎恶你的躯体,直到你连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厌弃。

        崔瑶的视线落在女孩儿的嘴唇上。女孩儿低着颈,两枚牙齿颤颤地咬了一点点下唇,反而显得唇色越加鲜润。那两枚细碎洁白的齿,令她想起“齿如编贝”的诗句。不,比贝壳美多了。那样好的唇齿间,呵出的气息是怎样的?

        她转过头,吐掉了那颗鸡舌香,仪态依旧秀雅。

        有风吹过庭中的文杏树,带起簌簌的秋声。

        “阿妍有兄如崔明昭,最爱才子实属常情。不过,你为何喜爱小谢?”

        “我常想,小谢的那一双眼是怎样长的。”阿妍忘了手中还托着茶杯,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声调也拔高了些,脸上光彩焕然,“‘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分明也不如何峭拔奇特,却叫人满口余香,我真想问他,究竟从何处想来!还有‘苍翠望寒山’,‘白水田外明’……都是凡人眼中所见,为何他写出来,便与别人的不同呢!”

        “我却不如你爱才。若小谢还在世,你可要嫁他么?”

        阿妍嘟哝道:“他姓谢,他的妻姓王呀!都是高门贵族,我惹不起。再说,小谢告发他岳父谋反,致使他妻子恨他入骨,家里一团糟……哪个要嫁他。而况……诗人么!胆怯又小心,哪里比得上武将爽快!名门子弟又怎样……举手投足分毫不错,总是教我自觉粗俗。可恶!”

        “说了这一大篇,你也不曾说,你自家想嫁不想。”她笑眯眯地。

        女孩儿脸红了:“若是他也喜欢我……”

        “你要一个胆怯的诗人喜欢你么?”崔瑶洒然而笑,起身从她手中取下茶盏,拣掉她衣上的一根长发,动作温柔,“支起锅釜,不煮粟米,却煮河沙,那也随你乐意——听说河沙高温烧制,可成琉璃。”

        “可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崔瑶的笑意竟带着三分清冷,“阿妍,我喜欢你,阿家和阿琤也喜欢你。”

        跪坐着的女孩儿猝然一挺身,眼中的惊慌和心虚一览无余。

        “阿妍,诗人大多胆怯。可也唯有一个胆怯的人,才能平安一世,顺遂一世。”

        “阿妍,我不在意的。你别怕,也别哭。”

        “阿妍,哭了就不美了。来,擦了脸,我给你梳头发。”

      (十)风魂雪魄去难招

        崔瑶的襦裙上绣的是几枝芙蓉,半放的花盏低压池面,瓣上犹带宿雨,灿然生姿,茎叶混同水色,一例绿得明艳,水纹一波波漾开去。这一方深浓的春色上,搁着她嶙峋的五指,手背上肌肤苍白,近乎透明,纤细的淡青血脉,历历可见。

        我才惊觉,比起初见时的样貌,她瘦了太多。

        但她还是那个她,当她抬起手用这五根手指抚摸我脸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永似浸着晓露春风的清澈气韵:“至于他,他会喜欢谁呢?他这个人,又谦抑,又骄傲。于他而言,女子只分‘近’和‘远’,没有‘喜欢’和‘不喜欢’。而我,也不过是他的阿母之外,离他最‘近’的女子罢了。”

        “但若我死后再入轮回,或是极乐世界有缘与他重见……我要一个不同的来世。在那个‘来世’,我要冲他发脾气,要让他学鸟叫给我听,要逼他去采杏园的第一朵杏花给我。可是,轮回太累,来世太远,极乐又太渺茫。不如,你来试试罢,或许你会比我更好。”

        年余之后的此刻,我想起那番话,仍是忍不住在心底喃喃:“不,不,没有,不会。”

        我不停地否认着,向已经埋骨泉下的她。

        那天,她问我:“你听说摩诘的名字很久了罢?”

        “是……很久了。很多很多年了。”

        我想起幼年时爷爷课我读诗,脆黄的书页上印着“红豆生南国”,诗句的上方则是诗人的名字“王维”。规整的宋体字在灯泡柔柔的光里模糊而又清楚,从童年静谧的春夜,清楚到这千年之前的盛唐秋日。

        “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出一点点。不,你别哭,别哭。”

        “我,不,瑶姊,我,我不会,不会妄想了……”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叫妄想?他又不是神佛,不是仙人,只是一个很好的人罢了。别哭了,来,擦脸。你想去蜀地吗?”

        “蜀地?”

        “他一直想入蜀游山,只是因为我染了病,才没有去。我听说蜀山最青,蜀水最灵,你替我游赏一番,也不错。”

        崔瑶又给我梳了头发。那是她最后一次给我梳双鬟望仙髻。

        急景凋年,岁华秋暮,似乎很快就换作了春花春雨,春草春莺。我望了眼坐在斜对面的王维,将思绪收了回来。

        我此刻是在玉真观中。诗人王湾离京回东都洛阳,玉真公主为他办一场小宴。公主最爱有才华的文士,王昌龄、崔颢、王维、卢象等人都是她的座上常客。我是崔颢的表妹,亦是裴家的养女,故而也蹭到了参宴资格,去见识才子们。众多才子们月旦人物,指点江山,其风雅也不必尽说。而那位举荐了诸多才子的天子胞妹、高贵公主亦让我颇感兴味:她生得广额方颐,有此时的女子们最爱的那种丰腴,穿着没什么纹饰的道袍,看起来意外地恬淡可亲。

        酒至三巡,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笑语。我有些吃惊:玉真观里看似热闹恣肆,但公主之尊非比寻常,人人慎于言行,连王昌龄这种素性淳朴之士,都比平日添了几分机警。是谁这样高声?玉真公主却似毫不吃惊,掩口笑道:“又是他来了!”

        门外缓缓走进一人,布衣木簪:他那衣衫浑不知几天没洗了,头发也簪得不甚利落。他头部高仰,口中咬着一只莲花酒杯,那酒杯中的酒水正向他口中倾泻,酒汁沾湿了他口角,又一点一滴落在他旧旧的布衫上。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人好“旧”:他的布衣好旧,他的簪子好旧,他苍黄的肌肤好旧,连他杯里的酒汁在灯光的映照下也显得好旧。

        可再看时,我又只觉这人好“活”。他一身的“旧”中,竟有一种藏不住的鲜活,如古柏振叶随风,如翠鸟高歌求和,如龙蛇游于天际,如鲲鹏飞落海角。他的两道浓眉好活,他专注望天的眼睛好活,他微微拂动的衣襟,他足下随意踏着的鞋履,都好“活”。

        这人仿佛来自魏晋的游仙诗里,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这人又仿佛是来自一千年后的品牌秀场,在众人的瞩目中洒落一地高傲与不羁。

        不,这人与王维一样,只能是来自大唐。

        只能是来自雍容华贵的唐国,诗人满地的唐国,剑气纵横的唐国,悲歌慷慨的唐国!

        一个名字在齿间徘徊,我轻声:“李……”

        “李太白,你可来晚了。”玉真公主笑吟吟地,吩咐侍女多加了一张食案,正在王维与王昌龄中间。哪知李白哈哈一笑,径自坐到了末座,笑道:“公主勿要使我有杨炯之叹!”

        他话音才落,玉真公主神色一滞,随即笑道:“随你,随你。”席中也跟着静了一静。

        我在 21 世纪时,便知王维和李白虽生卒年俱接近,且曾同时在长安活动,但两人的集子中却连一首酬唱之作也未留下,可见两人多半不和。

        如今一见,当真如此:李白所说的“杨炯之叹”,显然指“王杨卢骆”中的杨炯说自己“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话。用在这里,便是表示他愧于坐在王昌龄前面——李白对王昌龄还是佩服的——而耻于坐在王维身后。

        我顿时又气又笑,气的是李白当众不给王某人面子,笑的却是……

        他这种又单纯又恣意的态度,简直有点可爱。

        我转头去看王维,却见他倒是神色泰然,自顾举起酒盏,饮了半口酒。王湾打圆场笑道:“青莲,近来可作了什么新诗好句不曾?”

        李白又饮了一杯酒,方道:“我下终南山访友人,确得了一首诗的。”王昌龄笑道:“快快吟来!”

        今日与会的皆是诗家,玉真公主早就吩咐人在每一张食案前都放了纸笔。李白拿起笔来,却不蘸墨水,而蘸酒浆,在纸上且挥洒且吟咏:“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方念了四句,席中已是一片叫好:“‘山月随人归’,妙!”

        李白不由露出得色,续道:“……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崔颢笑道:“此诗皆是眼前之景,但若是换了我,我却未必写得出。”王昌龄道:“太白此诗得陶令之气韵,却又别开生面,不似陶诗,尤其最后四句,固然直白,却使人神往。”王湾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我却爱‘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二句,只两句便将田家出尘之味道出!”

      (十一)酒醒落笔洒风雨

        最有趣的是正在王昌龄身旁添酒的那个小侍女。她肌肤苍白,鼻子挺俏,双目如海水般湛蓝,显见得是个胡女,也仿佛为李白才华所震撼,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我瞧着众人为李白的诗才倾倒,心中替方才被他拂了面子的王维感到不满,多看了王维两眼,却被玉真公主注意到了,笑问:“阿郁,你可有什么心事?”

        我一个普通人,骤然被这位大唐最贵重的公主点名,难免惶恐,只低眉答道:“妾忝列此会,见诸位诗家风雅之状,如行山【创建和谐家园】上,目不暇接,私心敬慕之至。”

        玉真公主扑哧一笑:“小女郎家,说话谨慎如斯。难道女子便只能仰望他们这些诗家不成?我自幼学欧阳询的字[1],长大了又学道,都是要与男人们比肩而已。我问你,你是崔郎的阿妹,难道崔明昭、王摩诘他们不曾教过你作诗不成?你也作一首如何?”

        换作平日,我一听要在这么多顶尖才子——包括王维和李白——面前作诗,只怕魂魄都要吓丢了。可今日我喝了几口酒,胆气颇壮,且又听到她将王维也质疑了进去,便张口道:“教过的。”

        崔颢忙道:“舍妹喝得多了,有些糊涂,公主,我来代她作罢!”公主笑道:“不成不成,事关我们女郎家的颜面,不可由你代作!她纵是写得不如你们,也是寻常,我又不怪罪她,你怕什么?当年的崔郎,如今怎地变得这样琐碎?”

        我取了笔在手,嗅着空气中酒味与熏肉、酪乳、菜蔬混杂的气息,心念仿若飞出了这幽深的楼宇,直直穿破暗夜与苍穹,云雾与春风。

        “垂髫未解读书时,诵得郎君数句诗。”

        我怕被人瞧出端倪,不敢看向他,可是写下这两句之后,我不由得闭了闭眼,将他的容颜在脑海中细细勾勒。

        “丛莽烟波千里路,江湖风雨廿年痴。”

        “终南长日人归晚,碛北征蓬雁到迟。天地无情山泽老,白云岂为寄相思。”

        我掷笔,众人将我的诗传与玉真公主,公主念了一遍,拊掌笑道:“好!好!好!我竟不意阿郁也是一位诗家!最后两句,何其深情!只你这诗是写与谁人的?”

        “写与……”我微一张嘴,看见崔颢紧张的眼神,和王维读不出内容的目光,“我心中的一位诗家的。”

        此时的王维,尚且未在终南山购置别业,也未曾去到塞北。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我写的是他。

        这场宴饮是通宵的。中夜,我走到廊下醒酒。玉真观里的杏花,白日里如锦如霞,夜里在灯光点缀下却也妖娆清艳。半天香雪中,正有个男子倚树而立,手中还执着酒壶,淡蓝襕衫上落了几片浅粉花瓣,风标清粹,卓姿韶举,犹似神仙中人。

        一年来,我很少见到他。他的母亲很喜欢我,我有时去陪她说话,每次都避开他在家的时候,后来他便每每先出门去。

        这时我趁着胸中那一点热热的酒意醺然而起,坦然将他细看。

        快两年了啊。可这个人,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

        真好……有人说,繁华之地,流景易迈。可,总有什么是不变的、洁白的、平整的,让你在这瞬息即逝的时光里觉得安稳。

        这个人,于我来说,便是整个唐国。

        我真想好好叫他一声啊。

        “王十三郎。”我突然说。

        “在。”他温和地回应。

        “王十三郎……”

        “在。”

        “怎么?”过了半晌,他见我再无动静,对着月光喝下一口酒,问道。

        “只是想起了一句诗……‘京师易春晚’。”

        “你也怕春光老去?”王维笑了。

        “可能只有你不怕罢。”我想翻白眼。

        “是,我不怕。”他说,“荼蘼谢后,就快到赏荷的时节了,慈恩寺南池的荷花最美。再往后,南山有桂花,秦岭有枫叶,整个关中的天空都那么高广。入了冬,风烟俱净,举头一望,就能看见终南山的积雪……四时流转,每一刻都有好处,何必怕呢?”

        “你说的都是长安城的景色。可是在我看来,久困一城,每年对着同样的四时之景,眼里见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心里却明白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难道不令人生愁,不令人畏惧春光老去?”

        “也是。那你想去哪里?”

        “这世间,除了南山的桂花,秦岭的枫叶,还有武州山的石窟,剑南的山水,扬州的风月,黔中的密林,衡州的大雁,听凉州的埙,酒泉的马鸣和风啸,喝河东的酒,彭蠡湖的水……还有飒末建的金桃,史国的神祠,梵衍那国王城的立佛像,我想吃也想看……我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见识。”

        意识流泻,像是院落里的溶溶月光,我所向往的那些图景,也化作没什么逻辑的话语,从喉咙里溢出来,然后没有方向地流入带着木兰香味的空气里。

        “你想去的地方很多。”他评价道。

        当然很多。那些都是大唐的风景,处于全盛时代的丝路上的风景。你不知道,在我生活的年代,有多少人渴望亲眼见到那些风景。而我呢,我也不想将它们轻易放过。你是个唐人,你怎么可能明白?怎么能懂我跨越千年、跋涉光阴的欣喜艰辛?

        “我也想看剑南的山水。”没来由地,他抛出这么句。

        “邀子偕游。”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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