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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释唐人吃鲤鱼,有那么多典故,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还是王维的诗句?见到崔瑶之后,我不是已经决定忘记他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么多关于他的东西?他现在不止是我自幼所知的那个活在遥远唐代的诗人,不再是一个叫“王维”的符号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我为什么要记得他的事?
你可以爱一个诗人。但你能爱别人的丈夫吗?
你可以爱一个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的公共偶像。但你能爱一个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认识你的男人吗?
从前我隔着一千三百年的光阴,吟诵“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想象他的笑容和声音。现在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住处仅仅相隔几坊,清楚他有多高,爱喝什么酒,见过了他提笔写字时的姿态。
但我离他更远了,也更害怕了。
直到送走了这个大食使团,我依然找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婉拒崔瑶的邀约,直到崔颢也忍不住问:“阿妍,你既有暇赴裴夫人的邀约,为何不去见崔七娘子?”
我彼时正站在院里,弯腰对着水盆中的倒影扶正发簪,闻言动作一滞。
水中的螺髻银钗随波轻漾,恍惚间,我在心底自问:为什么我梳双鬟望仙髻更好看?为什么她知道我梳双鬟望仙髻更好看?为什么……我不知道?
过了片刻,我才低低道:“这些时日我很累。若非因为裴夫人是长者,我连裴家也不想去。”
崔颢摇头道:“若不想去,直说便是,不要勉强……我看得出你很累。典客署的事,不做也罢。你毕竟是女郎家,我实在怕那些男子冒犯你。”
我张了张嘴,就听他又道:“你别多心,我不是那种泥古不化的兄长。你不想嫁人,我也不强要你嫁人。你爱读书,爱学蕃语,尽可以在家读书,也可以学蕃语。你喜欢游历,待我将来做了外州的官,也带上你,一同远游。我只是想,你一个女孩儿……你别笑,在我眼里,你好像……好像还是从母膝下的那个女孩儿。皇城里人事纷杂,你……我官阶卑微,万一又有上回那样的事,我怕我护不住你。”说到后面,崔颢自嘲地笑了,转而举目西眺。
向晚的天空被分为两半,一边是浓烈而丰盈的金红,一边是浅淡的蓝与新月的白。他闭了闭眼,嗓音发沉,整个人似乎浸在了渺远的回忆里:“世人都说,进士科难考,然而一旦考中,脚下就有了青云梯,成了直入翠微的仙才。我考中了进士,做了官,又能如何?竟然连自家妹妹也无力护持。王十三兄八年前进士擢第,做了太乐丞,当年秋天就无辜被贬济州。我那时便懂了,世人的话都是欺人的。”
“上回的事”,指的自是我被指认为狐妖并带到万年县廨的事。崔颢难得露出这种忧愤之态,我一时愧疚无已。我被说成狐妖,又惹来那些无妄之灾,是因为我是穿越者,有一些唐人所无的小习惯,这和崔颢没有关系。我不是他的表妹,却让他为【创建和谐家园】心自责,委实不该。
但要说就此不去鸿胪寺,我也不太愿意。在典客署里打下手,帮忙跑腿,这事说来卑琐,但却能让我施展长处。这个世界,女子能做的事不多,我纵然知道自己的行为离经叛道,也难以割舍。他像是清楚我的想法,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便抬出裴家的名号来罢。”
裴家……我真能借用裴家的名号吗?
裴家是河东著姓,到了魏晋南北朝之际,分成了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等几个房支。裴耀卿家的南来吴裴这一房,比西眷裴和洗马裴稍逊,却也是人才济济,贵盛非凡。在我心里,这种高门是和我这种普通人无关的,虽然撞大运得了裴夫人的眼缘,我也断不敢觍颜以裴家人自居。而且,贵族门庭比寻常百姓更看重家风和名声。裴家新认的养女在鸿胪寺给一群胡人打下手,时不时还给外国使团当生活助理——这事说出去,岂不是让裴夫人被贵妇圈子笑话?
我能想到的,崔颢也能想到。他仍旧微闭着眼,淡笑道:“养女么,进可攻退可守。”
他说得含蓄,意思倒很明白:养女说起来固然不如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不是亲生女儿,反而自由得多,且裴家势大,稍微借一点名头,也就够让人不敢欺负我了。我胡乱应了,又听他道:“我看裴夫人是真正与你投缘,你也不必过于顾虑。”
“好……至于表兄你……”我犹豫着,笨拙地捡起方才的话头,“你如今官阶不高,可是你今年尚不满三十岁,焉知后日的光景?不必说丧气的话。你又聪敏,又年轻,又有才华,又有好姿貌好气度,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
更何况,你来日还会写下《黄鹤楼》那样的千古名篇。
崔颢睁开眼睛,失笑道:“阿妍长进了,懂得阿谄了。听说昭武九姓的胡人生下孩儿,便在孩儿口中放石蜜,因此他们长大后个个工于言辞。你日日与他们混在一处,也学会了这一套么?”
“口中有蜜?”我哼了一声,“瑶姊也说过。”
崔颢笑了,随意道:“崔七娘子那一日给你梳的发髻很好看。”
“你也说我梳双鬟望仙髻好看。”我自语。
“什么?”他没听清。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了。过几天,我考过了,便去瞧瑶姊。”
虽然我只是个打杂的,且又是女子,但若要长期留在鸿胪寺,也要考一种类似于转正考试的东西。这种考试并不正式,只是为了考校我们的语言能力。鸿胪寺和礼部关系紧密,问礼部借了礼部南院的一间贡院做考场。于是我虽身为女子,无缘科考,却也能在进士们考试的场地过一把瘾。贡院分东西两廊,地铺单席,如今正当初秋,坐下来甚觉清凉。但礼部举行考试,多在正月、二月之间,彼时长安仍是春寒天气,若又遭逢雨雪,想必那些应进士试的仙才栋梁们要被冻得瑟瑟发抖,真是不当人子。
为杜绝内外通传消息,贡院四周修有棘篱,一派森严,故而贡院在后世亦被称作“棘闱”。我望着墙上爬满的荆棘,心知这棘闱之内,便是王维当年也坐过的地方。
我识得他时,他已三十出头。我不曾得见他二十岁的少年韶秀风姿,亦不曾有幸得知,那少年的瘦硬肩颈,曾经挺成怎样的弧度,那少年的胸中,又曾经含蕴怎样的【创建和谐家园】。从十五岁起,他便游走两京权贵府上,被诸王视为师友,二十岁时又高中进士。可那如同矫矫珍木的秀挺少年,只不过一年之后,就在朝堂斗争中坠落尘埃,被谪济州,苦叹“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那时的他,可曾想起自己入青云、登天梯时的仙姿?可曾记挂过长安这座热烈着、丰艳着、也欲望着的都市?
这时考卷发下。我连忙展开试卷,但见卷子上三道大题。
第一道是要将《离骚》中的一段翻译成蕃语,这却难不倒我,无非要在心中将它翻成白话文,再译成波斯语和粟特语,我提笔便写,很快答完。
第二道是要将波斯语诗歌译成汉语:
“亚历山大从那里率军向中国挺进,一站接着一站大军不停地前进。他下令给自己的文书大臣,让他给中国天子写一封信……”[2]
我扑哧一笑,这段是每个熟悉波斯语的学生都应该熟悉的:10 世纪的著名波斯诗人、号为波斯“诗坛四柱”之一的菲尔多西,曾经写作长篇史诗《列王纪》,内中讲述了亚历山大向中国进军,假扮使者去向中国天子挑衅,被中国天子设法化解的故事。菲尔多西还没出世,那么,这段诗歌,显然就是《列王纪》中相应部分的母题了。
这段诗歌出现在这里,恐怕多有鸿胪寺的人奉承皇帝李隆基着意开边,赞美四疆战事的意思。所以恐怕我得写得“颂圣”一些才好。我用五言古诗的风格译道:“罽娑志在远,烟尘满地起。中原好山河,胡马趋如蚁。忽召舍人来,信书出蛮垒……”[3]
第三道题则最为复杂,是一段从汉文译成波斯语的墓志,要我们将它还原为汉文,越贴近原文者得分越高。此题难在对应试者的文采要求极高,需要懂得墓志骈四俪六的写法,才能更好地恢复汉文原貌。我一见此题,手心先出了一层薄汗。我仔细看去,发现这段文字是初唐时中书省蕃书译语史诃耽的墓志,写他“好像温热的风,温暖了一千里的百姓”。
我咬了咬嘴唇,忽地想起了在慈恩寺的那一日。那天金刚智和我打了一番机锋,还称赞了我几句,在场的好事群众们终于相信我不是狐妖,于是立刻对我这个和他们一样的人类失去了兴趣,只管簇拥在金刚智周围,想多看一看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高僧,希望听他说上两句佛法。
崔瑶在和一名熟识的妇人说话,我站在王维身边,心情惶恐紧张,又恐被他发觉,恰巧余光瞥见雁塔底层砖龛中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石,随便寻了个话题:“听说你与你阿弟夏卿都为人写碑文、墓志。你是怎样写出那些骈四俪六的字句的?”
有一枚榆钱落在王维的衣袖上,他随手拈起,笑道:“缺钱了,就写得出来了。”
“……”我结结实实地噎住了。
他好像被逗笑了:“我教你。从《文选》中取十几篇赋,熟读百遍。除了《两都赋》《三都赋》之类,嵇中散的《琴赋》,陆士衡的《文赋》,江文通的《别赋》,也要读。胸中有了底子,只要勤加习练就可以了。碑志中多有一些套语,文臣就是‘富才博古,闻一知十’,武官就是‘广度恢恢,雄锋耿耿’,男子尽皆‘果行毓德,服义佩仁’,女子无不‘德昭彤管,训穆兰闺’,没什么难的。作文时,只管用一些宏大的词句,一句话说不完,就分两句来说,写得长了也无妨,毕竟,”他轻咳一声,说得很正经,“碑文越长,‘作碑钱’越多。”
“作碑钱”便是文士们为人写碑志时收取的润笔之资。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他们写文章也灌水?他们也骗稿费?
“多……多谢。”我愣愣地,挤出两个字。
“是该谢。”王维又笑,“阿妍,我可是将谋生的法门都告诉你了。”
总之,我回家后,取了崔颢房中的《文选》来读。王维的话说得直白——过于直白——但确实有用。我对这种文体的语感,短时间内有了极大提升,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我颤颤巍巍,提笔在纸上写出译文:“乾封元年,除虢州诸军事、虢州刺史。寒襜望境,威竦百城,扬扇弘风,化行千里。君缅怀古昔,深惟志事,察西曜之盈虚,寤二仪之消息。眷言盛满,深思抱退,固陈衰朽,抗表辞荣……”[4]
交了卷子,我起身,出了考场,往崔瑶家的方向走去。
[1] 遏烂达鲁思,即伊比利亚半岛。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创建和谐家园】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2] 菲尔多西著,张鸿年、宋丕方译《列王纪全集》,462 页。
[3] 这段五古是作者自己译的。罽娑,唐代翻译“凯撒”的译法,参见马小鹤《唐代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墓志考》。
[4] 史诃耽的墓志,参见罗丰《固原南郊隋唐墓地》209 页。
(九)洛阳女儿对门居(崔瑶)
“这里针脚粗了。”崔瑶就着正午的阳光检查完手中的衣料,懒懒道。
如梦连忙接过,瞟了眼白纻短袄的里子,分明密实得拆也拆不开来,一时苦了脸:“娘子真是细心。”
阿家的冬衣,安能轻忽了去?崔瑶叫她取了针线来,自己伏在案头,用刃只有一分长的小剪刀剔开线头,重新缝过。
手中的料子轻而细密,里头裹了丝絮,一针又一针,刺入料子的时候不太容易,有细微的嗤嗤声,不用心是听不见的,而她早已养就随时随地注意一切人声,或忽略一切人声的习惯。在安静里,她半俯着身子,低着头,将全副精神灌注在这件短袄上,光阴便如水一般,从针尖上悠悠流过。
嫁作王家妇,是在长安,身为王家妇,初次为王家的人缝冬衣,却是在济州。
他被贬济州时,她怀孕八月。去济州要先到洛阳,再坐船沿黄河一路东去。她纵然受得住凛冽的秋风,也耐不得船行颠簸。她生在洛阳,亲近洛水,但黄河风浪滔天,有孕的妇人不能承受那样的舟船之苦。在长安生产,有阿家照料,总归比孤零零跟他去好些。
她家也是博陵崔氏的旁支,父亲的宦途却不如意,终于司户参军一职。母亲唯有她一女,生下她三天就撒手人寰,父亲没过几年也去世了,伯父决定将她接去教养,此后她便一直住在长安,又在长安出嫁。她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永远无可挑剔的仪态,待人滴水不漏的风度,固然是蕴于崔氏女血脉中的本能,却更是由那座巨大的都城陶熔铸就。
郡望博陵,生长东都,嫁在西京,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济州。但是生了孩儿两月,她便决定动身追随他到任上,连阿家也劝她不住。阿家是她堂姑母,父亲的从妹,比寻常姻亲更亲厚。
她的阿家崔氏,为四儿二女六个孩儿奉献了所有的精诚,其余的时间则花在诵经听讲上。她不是在操劳儿子们的衣食,就是在抄经,或者准备即将送入寺里无尽藏院,用于供养佛祖的食物、器具。依照唐律,父母尚在时兄弟不可分家别籍,在长安的王维、王缙兄弟,当然要与母亲一同居住。兄弟俩回到家里时,永远有干净的衩衣、温热的果子,羊乳永远不冷不热,恰能入口。崔氏依然保留着儿子们开蒙时读过的书卷,并且在书上细心绘制图画,用来给年幼的孙辈识字。她单薄的身躯中,像是有无穷的气力,她脸上的笑容,从来不会止歇。她常穿青色的葛布衣裙,那一抹深青的身影游走在庭院各处,像头顶上的天空般让人习惯。
作为母亲和主妇,阿家堪称完美,完美得有时令崔瑶感到恐慌。
崔瑶行至济州,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济州临着黄河,冬日里既潮又冷。两三月的孩儿最闹人,一夜总要醒三四次,纵有乳母婢子照看,做母亲的也往往整夜不得安眠。她早早起了身,在昏暗的室内缝着袍子,到了下午,眼睛痛得流泪。
他回来时天已黑得透了,进了门,又向后退两步,待身上的寒气消尽了,才走近她。她则已挑亮了灯,瞧见他脸色苍白,端上一盏热水,笑道:“先吃夕食,再来试这个。”从身后拎起袍子。
他似惊似喜:“我不识你有此刀尺之能。”
“你小视我!”崔瑶抿嘴一笑。
“我十五岁到长安之后,也于杂务诸多留心。可从没见过哪个妇人能如我母亲一般手巧,缝衣又快又细——除了西市那些专事制衣的娘子。”他赧然道。
烛光在他俊美侧脸上投下阴影,他的话语温和又清晰,她望过去,却觉灯影黑得醒目,灯光亮得刺眼,他温软的话声也像在渺渺的虚空里割开了一道口子。她定了定神,笑道:“且吃夕食罢。”
王维嗅到饭香,颊边现出一丝微笑。这于极富涵养的他而言,实在少见,然而即使贵为五姓子弟,当此沉沦下僚、缺衣少食之际,也难以矜持如旧。崔瑶从长安带来不少白米,比济州当地的粗糙粟米要好。菜则只有些野菜和腌制的干菜,和她亲手煎的海鱼,那是她下午终于制好长袍之后,忍着双眼的胀痛,熏着烟气做出来的。
王维以比平常敏捷而照旧不失优雅的动作,挟起一筷鱼放入口中,半天才道:“美甚。”
崔瑶笑嗔:“两个字!悭吝。你道这是写碑文么,一个字你要几贯钱呢?”王维也笑了,道:“你容我想想——唔,既焦且香,火候不长不短,增一分则太焦,短一分则少香。只是似乎翻动得略少了些,胡椒味不够深入鱼肉呢。我想起阿母虽是最擅炖鱼,煎鱼却也好,少年时在蒲州每能吃到新鲜黄河鱼,她只用盐和醋淡淡地烧,真是不上之美味。”
崔瑶眉毛微微扬了一扬,正好听见孩儿大哭起来,于是搁箸道:“我去看看。”起身进了内室。
如露亦如电啊……如今她的孩儿已经九岁,再不会无故哭泣,她的丈夫则在近几年的闲居生涯中变得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只有在面对为数几个友人时,他才会隐约回到十年前华贵爽朗的状态。然而她知道他的眉间有了细纹,她曾见他拔掉鬓边的白发。那时他们在淇水边住,生计艰难却过得自在。她带他去东都看她的旧居,也曾和他一起徐行天津桥上,望着厚重巍然的端门,往来的马声人声直扬云外,震动桥下依依绿波。
她迎着河上的晨风,大声笑道:“我十一二岁时也曾听人传唱《洛阳女儿行》,那时只当作诗人乃是耄耋老者,才对笔下的洛阳女儿有如此揶揄,却又有如此怜惜。”他笑了一声,道:“忽忽十载已过,尘灰满面,当年作诗的王郎,洛城想已无人识得。此身未老而此心已老,你所言却也不谬。”她掏出袖中的菱花镜递与他:“哪里有尘灰,你尽胡吣。”他宽容地笑了,看向镜子的目光却忽然一凝,手指小心翼翼地比上了鬓角。那是一根白发。
当天晚上他对镜用小镊子把白发拔掉,并仔细检查其余的头发。她看着镜中他严肃的脸,有意缓和气氛:“亏得你平日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还道你真不在意这些。”他怔忡数息,随即笑道:“阿母尚在,我安敢先老。拔了白发,也是不教她伤心之意。”
她愣了一会,点头道:“你说得是。”过了片刻,她又没头没尾地说:“生男原比生女更好。”女儿总是要归于别家的,到时她就有自己的夫婿和儿女要照看,分不出来什么心思惦念母亲;而生个儿子,她便可以如阿家一样,不须忍受与爱子的分离,即使他娶了妻,仍旧可以长长地、久久地照顾他人生的点滴,像洛城晚春的温暖气息,不动声色地渗入肌理,像淇水的采莲少女踏着暮色归家时的歌声,绵长轻柔,弥漫在山野和田园之间……
然而那是否就是她此心所求?
她没来由地累。她不曾唤过任何人阿母,她不敢认为自己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瑶姊……”忽地一个清脆又带点迟疑的声音,在似远似近处响起。
她轻吁了一口气。哪怕在身体越来越沉重,精神越来越疲软的此刻,她还是能够在一息之间,从回忆中的暮春洛城回到初秋的长安。她似乎也变成了阿家那样永远妥帖的人——即使在丈夫面前。
她招呼如梦煮茶,自己则取了一颗鸡舌香,衔在口中,细细地咀嚼,掩住呼吸间的铁锈味:“阿妍来了?你整日劳碌,终于有暇踏入我这俗尘贱地。”
“若你家也是俗尘贱地,那……上一千年,下一千年,这世间再没不俗鄙的人了。”阿妍红了脸笑道,“我听说你阿家回来有几日了。不曾搅扰你罢?”不自觉地摆弄淡蓝短襦的袖子。
“阿家和十三郎携阿琤去荐福寺了,你且宽坐。”
崔瑶发现,她说了王维不在之后,阿妍的身体姿态就放松了些。
这女孩儿明显心不在焉。说了几句话,就呆呆望着窗外,细瓷耳坠微微晃动,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投下点点阴影——那般娇好,真当得一个“妍”字。她也有十八了罢?可未嫁的女郎,就是要比同龄女子显得年轻。
即使如此,阿妍也是异数。累经摧折,还能保有这一份烂漫的女孩儿,崔瑶几乎从未见过。这种特质,若以两京贵妇的眼光来看,纵有诗书之气调和,也未免有几分卑陋的;但崔瑶不然,她甚至有些微妙的向往,想要坚壁筑室,保护这一份烂漫,她没能拥有过的烂漫。
崔颢虽然爱妹如命,又精细机敏,但看他的眼神,分明待她有情。这女孩儿则显然心属他人,只怕早晚要与崔颢别居。
到底什么样的男子,才能保她一生平安喜乐?
“阿姊,你家院里的文杏,果子落了。”阿妍忽道,“是你喜欢文杏树吗?”
“不是我,是阿家喜欢。阿家爱它长寿。阿琤不爱树,倒是爱树上结的果实。我记得,她四岁时第一次拣了白果,还问我能不能吃。”
阿妍拍手道:“小儿女家,看到什么总是要拿来吃。裴家六哥还说,他小时拣槐树叶来吃,发觉味道不差,还叫仆婢们一起吃。瑶姊想必知道,槐叶虽然常见,未免寒凉,幼儿若无病恙,不宜食用的。仆婢惊惶,连忙禀报裴公 。他自谓裴公必要责罚,谁知裴公只道:‘君子处世,贵能有益于物。五龄稚子便有志学神农试百草,来日或可造福黎庶。’他似懂非懂,总之听着像是好话,以为就此免了责骂。不料过了几日,裴公带他从长安走马到蓝田——那时裴公还是长安令——教他将田间的稗草苗禾、蚊虫鸟雀全数认了一遍。蚊虫咬得他满身红肿,他又受了风寒,回家就大病一场。”
她口中讲着裴耀卿带裴皋到田间的事,手上比划,简直比高僧讲变还动听,崔瑶笑个不住,却听她又道:“是以……咳咳,是以有人取笑,他识得的鸟雀鸡鸭,可比他识得的女郎还要多,去插秧施肥,恐怕也要比写诗著文更出色。”
“这笑他的人是你罢!”崔瑶笑道。
女孩儿眨眨眼:“不不,我怎会如此诽谤六哥。裴家六哥可是与了我典客署差事的恩人。”
想到在宣城做刺史的裴耀卿,崔瑶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谢朓谢宣城?”
“是啊。”阿妍扑哧一笑,“小谢可是除了裴公与尉迟敬德之外,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
“十三郎也喜欢小谢呢。他说他未第之时,曾经亲手抄录谢朓的诗集,作诗时也着意模仿。”
阿妍怔了怔,才缓缓道:“谢宣城才高如月,王十三兄敬重他的才华,也属自然。”
“如此看来,你倒是和十三郎趣味相似。等他回来,你们两个不妨谈一谈小谢。”崔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