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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喝完了一杯:“是。”
“王十三郎。”
“你说。”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1] 唐朝已有按鞋号制作、贩卖鞋履的情况。《北梦琐言》第 10 卷:“鞋主曰:‘秀士脚第几?’”
终章(一)当时只记入山深
文杏馆对面就是飞云山,辋川的最高处。初夏的翠色层次分明,有清透的浅绿,毛茸茸的黄绿,还有渐转浓重、生机悠长的深绿——秦岭草木丰茂多样,众壑光线皆殊,才能养成这样一个丰富的绿世界,人处其中,像是衣裳也被染绿了似的。
飞云山常年沐浴在云雾之中,山上大片深邃的幽绿色透过一层纱样的轻雾,显得清淡而迢远,少了些起于人间的浓烈,多了些归于仙界的缥缈。云生梁栋,风出窗牖,这原是王维营造文杏馆时所希冀的气氛,但此时他负手立在屋宇前面,望着山间白茫茫的云雾,觉得有些遗憾。
她是那么明媚的人,总是在笑,她适合温暖透亮的日光,适合涤荡一切的长风。在她下葬的日子,这种渺远和微茫并不相宜。
他拂了拂衣袖,举步向西,不一刻,便到了他选好的地方。一座不高的石塔安然矗立,形制古朴,纹样清简,里面是母亲的骨殖。石塔不远处,僧人们低眉端坐,匠人们手持工具,围在一口薄棺旁。
母亲精诚奉佛三十余年,阿瑶也自幼学佛,阿妍则不信释迦之法。但在死前,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荼毗[1]葬法,拒绝自己的形骸在泥土中腐烂。
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女子,最后似乎都要化为灰烬。
有工匠轻声提醒:“舍人,时刻到了。”
他恍然,吸了口气,深深点头。工匠们应了句,动手去抬那口薄棺,而僧人们则齐声念起经来。阿妍并非佛徒,也不肯做“七七斋”,但他还是连夜请了京中的知名僧人们,为她诵几卷经书追福。
那口薄棺被抬起的瞬间,几个工匠的面色同时变了变,有两个低低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王维心跳猛然加快。
工匠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主事的匠人上前拱手:“请问,舍人家的娘子临终时……十分病弱?”
王维颔首:“是。”
工匠神色为难:“虽然娘子病弱,而且女子躯体比男子更轻,但……某等做匠人许多年,各色棺椁木料的分量,某等一向熟悉。这口棺的分量,不像……”工匠艰难地斟酌词句,“不像盛有遗体的样子。”
僧人们不觉停止了诵经,默然站起,工匠们则非常尴尬。无论是盗寇为窃取陪葬的宝货而损毁遗骸,还是有人恶意盗走遗骸以侮辱死者家人,女眷的遗体不知所踪,怎样都不是一件易于启齿的事。
王维眉头一拧。阿妍昨日去后在荐福寺停灵一夜,他亲自守灵,今日棺木运来辋谷,他也全程在旁陪着,难道……他脑中浮起一个狂悖的想法,又疑心自己只是因为一夜未眠而昏乱了。他惶然地抬起眸子,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乳白的浓雾变得疏淡,云层后面透出浅浅的金光。
他走到棺木前,伸手推开了棺盖。
一缕日光破开云雾,直直地落在棺中,随即一道光柱变为无数道,又成为浑然一体的一整个晴天,雾霭散去,红日高悬。满山的草木仿佛蓦然间感到阳光的召唤,神采飞扬,勃然奋励。远处传来老农喜悦的交谈声,山里的野鼠恣肆地跑起来。
——棺中没有阿妍。
除了给她枕在颈下的那面瓷枕,棺中唯有一只紫罗香囊。
王维拾起那只香囊,握在手中。隔着陈旧的丝罗,坚硬圆润的三粒豆子硌痛他的掌心。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
这原不是一首喜悦的诗。秋来故枝又发,秋来故人何在?此物相思,因此他劝人休采,但即使不采,它自在枝头零落殆尽,那时又当如何?
他沉沉地笑了。
与他相熟的不空和尚走过来,合掌道:“天地日月,须弥山海,合会有离,生者必死。我本想劝檀越不必过于哀痛忧悲,但娘子平生颜容不改,逝后遗骸不见,想来娘子实为天人所现。”
“天人。”王维重复道。
“是。当年我师父说过,娘子的来处,不在这里。”不空的师父,是金刚智法师。
王维恍然:当年在慈恩寺,他曾请金刚智法师为阿妍解围。法师对阿妍说话的样子,的确……有些特异。
不空又道:“如今娘子缘尽归天,檀越合当欢喜才是。”
他以狮子国僧人身份而深得大唐皇室礼敬,终成一代名僧,自是颖悟卓绝,深知俗世人情。此言一出,在场僧俗皆觉在理,连工匠们也跟着一起称叹佛名。
王维抿了抿唇,忽然对不空说:“和尚请听。”
不空静心敛气,倾耳而听。山中有风拂草木的沙沙声,有水流的淙淙声,有农人挥锄、土块迸碎的声音,乱中蕴静,静而复动,王维想让他听的……是什么?
“极乐世界净佛土中,常有种种奇妙可爱杂色众鸟,所谓:鹅雁、鹙鹭、鸿鹤、孔雀、鹦鹉、羯罗频迦、命命鸟等。如是众鸟,昼夜六时恒共【创建和谐家园】,出和雅声,随其类音宣扬妙法。”王维随口念诵,诵的是《阿弥陀经》中的一段话。
几只小黄鸟的歌声,细细碎碎地在枝头响着,为他的诵读配上乐曲。早春时它们歌喉犹涩,经过一春的学舌,嗓音婉丽,长短交织,斑驳如树枝间洒落的点点日光。
不空抬眉,王维念的是玄奘法师的译本。玄奘取经辛苦,九死一生,归来后译经近二十载,也甚为艰辛。但时下的文士们,多半还是偏爱后秦时鸠摩罗什的译本。
“时人偏好罗什,我意亦然。不过,梵语所谓‘耆婆耆婆迦’,一身二头之鸟,罗什译为‘共命鸟’,而玄奘法师译成‘命命鸟’。[2]此处,我更喜玄奘法师的手笔。”
不空熟知梵语,眸光微转,便即了然:“命命鸟一身二头,一雄一雌,雄鸟的命与雌鸟的命合在一处,才能成为命命鸟。两个‘命’字,缺一不可。”
“而她的命……与我的命,不在一处。”王维淡淡地总结道。
是年冬,王维上表,请舍辋川庄为寺院。
云泉间的庄园,成为僧人起居的精舍,幽篁里的琴音,转为日复一日的晚钟。
而王维独自住在长安,斋僧有时,谈玄有时,独坐有时,诵经有时。史思明降唐了,又叛唐了;安庆绪被杀了,史思明自立为帝了……这些事,离长安很远,离王维就更远。李辅国弄权,天家父子互相猜忌,上皇惨淡迁居西内,高力士流放巫州……京中的事,似乎也不与他相干。他的官阶越高,心绪就越淡漠。
上元元年,他转任尚书右丞。冬天,他见到道路上的冻馁百姓,请求将在中书舍人、给事中两任上分得的职田交还朝廷。皇帝拒绝了,他又请将其中一份职田交与施粥之所,以田中粮米煮粥施给百姓,“于国家不减数粒,在穷窘或得再生”。
他平淡而充实地度过所剩不多的岁月。
第二年的春天,王维上《责躬荐弟表》,请皇帝削去他的官职,换远在蜀州的弟弟王缙回京。
“年老力衰,心昏眼暗。久窃天官,每惭尸素。”他这样评价自己的才能。
“没于逆贼,不能杀生,负国偷生,以至今日。”他这样指责自己的品格。
“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臣散职,令归朝廷。”他这样述说自己的心境。
白首与黄泉,这两个词的对仗不算新奇,本不该有令人心悸的力量。但——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银镜,镜中人满头霜雪,映着日光,竟有些刺目:黄泉,是不远了。
他抬眸望向窗外,这是暮春最好的时节。天光极明,花气极浓,鸟声极清,又一个锦绣也似的夏天正在眼前。
上元二年的夏天。王维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将死的时候,王缙还在凤翔。“泯灭之际,魂魄有依”的愿望,究竟没有达成。他叫仆人拿来纸笔,写信与弟妹们作别。
他执笔的手枯瘦苍黄,落笔的姿态也不复青年时的挥洒风流,但他的眼里和心里满是欣喜。这未必圆满、却也丰盛的一生终于过完了,他以几乎算得上渴望的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寂灭。
含着些凉意的秋风吹上窗扇,他听着那簌簌的声响,意识渐渐模糊。
早早辞世的父亲,清瘦而温柔的母亲……在院中乱跑的弟弟们,梳着双鬟的幼妹……十五岁离家从蒲津渡过蒲关时,验看过所的那个士卒,十六岁时在宁王宅里见到的乐工和【创建和谐家园】……二十二岁中进士时的座师,二十三岁被贬济州时跟在身边的阿瑶和初生的阿琤……
二十六岁隐居嵩山识得的焦炼师,三十岁时永宁坊酒肆里重见的阿妍……三十四岁时,伸出汲引之手的张九龄相公,四十二岁朝廷改元天宝那年,独揽大权的李林甫……四十五岁在南阳遇到的惠能禅师【创建和谐家园】神会,五十一岁时为之写墓志铭的韩朝宗……张说,裴耀卿,安禄山,杨国忠……大照禅师,金刚智法师,不空和尚,沙门惠干……崔颢,裴迪,王昌龄,储光羲……
七月,尚书右丞王维卒,葬于辋川。
第二年,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在十几天内相继离世,三十六岁的太子李豫奉遗诏即位。内忧与外患,早已将新君锤炼成一位成熟的君主。新君明慧英武,大乱以来,先为广平王,后为太子,又为新帝,面对家国重任未尝退却。
但新君并非全然不怀念过往。他生于开元十四年的腊月,长于开、天之际的承平盛世。他的少年岁月,浸透了歌声和酒香。他对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王缙说:“卿的长兄王维,在天宝年间诗名绝代,朕曾在诸王饮宴时听过伶人唱他的诗章。卿有多少他的诗文,都进与朕罢。”
翌日,王缙将十卷文集进献给新君。
新君亲自批答:“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诵于人口,久郁文房;歌以国风,宜登乐府。视朝之后,乙夜将观,石室所藏,殁而不朽。”
王维的确做到了殁而不朽。大唐皇帝亲口认定的天下文宗,后人眼里天机清妙、诗中有画的绝世才子,摒绝尘累、半官半隐的诚笃佛徒,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朝代更迭,有越来越多的正史与野史被书写着,它们被怀揣各种目的的人挑拣,甄别,分类,使用。有蠹虫慢慢爬上泛黄的书页,啮咬着他的名字,那名字后面跟的是,“太原祁县人,唐代著名诗人,有 ‘诗佛’之称”。
辋川的水清了又浊,辋川的山黄了又绿。而悠长时光中的那些悲辛,那些啼笑,终于无人能够知晓。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临终之前想过些什么,听见过些什么。
“若能重活此生,你想回到何时?”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那声音清泠泠的,既遥远,又像是近在耳边。
王维没回答。
那声音很执着,又问了一遍。
王维觉得这个问题荒诞无趣,不像是入灭之际该听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在心里说完这几句话,他忽而认真思索起来:如果当真能重来一回……
“二十岁。”
那个声音确认道:“将要中进【创建和谐家园】岁?”
“不是。”王维答道,“她在我二十岁那年失了双亲。我想去看一看她。”
那个声音静寂了一霎。
“如君所愿。”
注释:
1 荼毗,即火葬。王维母亲崔氏信佛,选择塔葬。崔氏的塔坟在 20 世纪 70 年代三线单位建设时被推倒,出土文物部分藏于蓝田县文管所。详见:樊维岳《王维辋川别墅今昔》,《王维研究》第一辑。另,作者曾于 2011 年、2012 年两次到蓝田拜访樊维岳先生。经樊老先生确认,得知王维与其母的墓地位置应在向阳公司 8 号车间下面。
2 命命鸟的梵文是 Jivajivaka。日本美秀美术馆收藏有一座唐代的命命鸟雕像,参见:http://www.miho.or.jp/booth/html/artcon/00005869e.htm
终章(二)春来遍是桃花水 [附参考文献和后记,番外在下一章]
桌上的茶水,兀自冒着袅袅的热气。
父母去后,我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我便搬回了离学校较近的这套房子,只是每周会回外婆家吃饭。
墙上的油画是母亲在世时买的,茶几上的小芥子是父亲生前出差时带回来的,书柜上那道浅浅的痕迹,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用钥匙划的,客厅窗台上的多肉,是好朋友薛真真跑去星火西路的花市给我选的,厨房门后挂着的围裙,是从外婆家里顺来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窗外鸟声啁啾,阳光绚烂。
我缓缓走到镜子前。
颈上被鞭打留下的伤痕消失了,镜中的人脸色白里透红,精神十足,除了穿着一身唐朝风格的衫裙,绾着唐朝的发髻,完全是个年轻女学生的模样。
黄粱一梦,梦醒时茶犹未凉,是这样吗?
我咬着嘴唇,仓惶地打量四周,忽然余光瞥见防盗门的把手上掖着一张纸。
“和我同名同姓的小妍姑娘:
你好!
你可能已经明白我们的境况了。没错,我是崔明昭的倒霉表妹,你是 21 世纪的小妍姑娘。只不过,这场交换,于你是二十几年,于我却只有一年,可真是不公平啊!咦?好像也不能说不公平,因为我觉得 21 世纪比唐朝好一百倍。你回去二十几年,可太惨了!唐朝对现代女人来说,会不会就像一个落后的异世界?总之,我有点儿担心我回去就不能适应旧社会了。不过生活嘛,总要继续的,也说不定我离开后,又被交换去别的时代了呢?即使只能享受一年现代文明,这也是金子都买不来的宝贵回忆呀!
谢谢你书柜里的书。如果没有这么多书,我不可能很快明白唐朝之后发生了什么。一开始,看简体横排的书、说普通话、看电视剧都有点费力,不过没多久就习惯啦,由俭入奢易嘛!这一年我住在你的家里,但是在走之前,我尽量把一切还原成了来时的样子,请你别介意。很对不起你的是,虽然有人帮助,我还是适应不了上学,所以只好办了一年的休学。你的外祖母和好朋友很担心,我只好装成你,打电话告诉她们,我出国去爷爷那边的亲戚家里休养了。你回来了,就快去见见她们吧。听说你成绩很优异,祝你尽快赶上学业。
这一年我认识了很多人,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昨天刚学会怎么说祝酒辞,那么,最后,我隔空和你碰个杯吧,茶水在桌上:
敬大唐!
敬 21 世纪!
敬工业革命与现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