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醒:系统正在全面升级。您可以访问最新站点。谢谢!
“阿妍!”崔颢匆匆挤了过来,“我原想陪你一同来的,奈何今日公务太多,对不住,对不住。你梳这样的发髻,真好看。都好了么?”最后一句,他问的是王维。
王维一笑:“幸不辱命。以后,大约不会有人再疑心阿妍是什么狐怪了。至于发髻,是阿瑶为阿妍梳的。”
崔颢连忙向崔瑶叉手为礼:“多谢崔七姊姊!”谢了好久,又向我道,“阿妍,前两日你心绪不佳,我没和你说——裴太守的夫人邀请你我上门,就在今日。”
“……裴太守?谁?”我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事实上,直到坐在裴宅的席上时,我还没彻底搞清楚状况。
裴家在长安的宅第轩敞幽深,正堂装饰尤为华丽。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分别摆着酒菜与酥山。主人巧施心思,并不取那些油腻肥腴的猪羊鸡鹅之类食材,而只将一些时令蔬果,做成精致的菜馔、果子,如金糕糜、樱桃饼、香芹羹之类,供众人佐酒。白如雪岫的酥山上也点缀着鲜妍的樱桃和葡萄,清雅又诱人,而荤菜只上了一道鹿脯,一道羊肚包子鹅与一道驼蹄羹。若是旁的高门子弟,或不识风雅之辈,只怕还要嫌这些菜太过寒素,轻慢宾客,但今日来的是我与崔颢。崔颢自是风雅的;我虽穷,却也大概明白怎么伪装风雅。
那位被大食蔷薇水引发哮喘的贵妇,是宣州刺史裴耀卿的夫人。裴家为了表达谢意,请崔颢与我赴宴。
席上除了裴夫人,还有她的儿子裴综与裴皋。裴综年纪稍长,裴皋年纪倒与我相仿,说话一板一眼,别有一种古板的有趣。裴综问道:“方才我听阿郁路过我家池台时,念了‘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两句,我很是喜爱,未知这两句诗出于谁手?”
这诗是谢朓的。在王维等人出现之前,谢朓的五言诗无人可及,尝享数百年之盛誉,也是王维、李白的学习对象。李白十分崇拜谢朓,不独有“中间小谢又清发”的评断,更是时常“我吟谢脁诗上语”“令人长忆谢玄晖”。我有心逗趣,笑道:“裴公是宣城太守,这诗恰好亦是出自一位宣城太守笔下。诗人么……是裴公之前,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
裴夫人与裴综二人一愕,随即会心,崔颢也是面带微笑。唯有裴皋依旧糊涂着,怔怔道:“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难道不是鄂国公尉迟敬德么?”
在唐朝初年,尉迟敬德确实做过宣州刺史。众人大笑,裴综笑道:“我这个阿弟,自小随家父在外,流转各地,不在长安长大,故而最是关心实务,也最是不爱诗赋文史。他关心粟米的价格,青弋水的汛期——青弋水是宣州一条河水——却最不关心长安伶人们近来最爱唱谁的绝句,长安的女郎们爱听什么变文哩。”裴皋无从辩驳,苦笑而已。
酒过三巡,裴夫人郑重道:“李中丞家的小郎爱写变文,我们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此番他又写变文,竟酿成了这样的局面。阿郁近来,受了好大惊吓罢?我近一月都在南山避暑,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未能相助,实在对不住。”
“夫人太客气了。”我和崔颢先后说。崔颢笑着向我解释:“裴夫人回来后,立刻遣人来问过我了。但我已寻了王十三兄,他能请动金刚智法师,因此我便不敢劳动裴夫人了。”
裴夫人点了点头:“阿郁,那一日多亏你施救。财帛不足以表我谢意……我听崔郎说,你早失怙恃,而我一见你便觉亲切……我没有女儿,一直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女儿。你愿意吗?”
“什么?”我一惊。如果真是救命之恩,裴家这样报答也就罢了,但……我斟酌着措辞:“多谢夫人赏识……但我所做的事,实在算不得施救。我那日便说了,使夫人喘疾发作的是蔷薇水,只要将其撤去,纵使我没有插手,夫人也能自行好转。”
崔颢亦在绣垫上微微欠身:“颢明白夫人的感激,但我二人一向敬重裴公,此番阿妍偶然帮了夫人,惟有欢喜庆幸而已。我兄妹并无求报之意,当不得夫人的盛意。”
“唉。”裴夫人轻声一叹,“这件事……并不止如此。阿郁帮助我的,也不止于此。”
她挥手令仆婢们退下,才说道:“宫中的惠妃,你们知道的罢?”
武惠妃嘛,武后的侄孙女,李隆基现在最宠爱的女人,我当然听过。
“去年,自西方来的使团进奉过一瓶大食的蔷薇水,圣人赐给了惠妃,惠妃便时常熏用,毕竟……天子殊恩,非他人所能比。”
很明显,收到这么贵重的赏赐后,即使受宠如武惠妃,也忍不住炫耀。
“有两回,我入宫谒见惠妃……”裴夫人顿了顿,补充前情,“以子焕如今的品级,我尚不足以常常入宫。但裴相的夫人和我有些私交,有时便叫我同去。裴相的夫人,是武三思之女。”
她说的裴相,是今年拜相的裴光庭。裴光庭和裴耀卿分别属于河东裴氏的中眷裴和南来吴裴,虽然隔着房,但裴耀卿从小就是神童,入仕后又是一位能臣,裴光庭大约也很欣赏他罢。而裴光庭的夫人是武三思的女儿,武惠妃则是武三思的堂侄女,彼此亲睦,更是可想而知。一个由贵族统治的帝国就是如此,朝中谁和谁都沾着点亲戚——我在脑子里理清了这些复杂的关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那……那夫人入宫时,嗅到惠妃身上的蔷薇水……”
使团进献给皇帝的香水,想想就知道是纯度很高的好东西。但纯度越高,东西越好,让裴夫人闻到,反而成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夫人苦笑起来:“是的。我每回入见,总是难免咳嗽、流涕,每每失态……却又不知是什么缘故,真是难堪极了。后来,惠妃竟以为,我或是有意不敬,或是……天生与她不合。”
崔颢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一日我在西市,见到蔷薇水,想到惠妃,便随意看了看,谁料喘疾竟发作了。幸得阿郁救治,又告诉我,那喘疾与蔷薇水有关……想来,我在宫中时,症状不十分凶猛,是因为我们的坐席,距惠妃有丈余远。”裴夫人总结道。
“然则,惠妃那里……”我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忧。看过史书就知道,武惠妃和后来的杨贵妃不同,绝对不是什么温柔无害的女子。
裴夫人笑得俏皮:“既然明白了是蔷薇水的缘故,那我就只有两件事可做啦。第一,暂不入宫谒见。第二,我寻了几种难得的西域异香,托了玉真公主,转送给惠妃。子焕这个人,很爱节俭,但我们家里,毕竟也还有一些底子……寻几种奇香,不算很难。”
我和崔颢都笑了。这一招很厉害:她不好直接献香给武惠妃,便借了玉真公主的手。玉真公主身份贵重,是李隆基的同胞亲妹,却只爱修炼道术、引荐才子,从来不掺和后宫和前朝的争斗。而且,公主是女子,皇帝压根不必像忌惮兄弟一样警惕她。因此,公主在皇帝面前很有面子。公主愿意送香给惠妃,惠妃必然也乐于承情,拿来使用。这样,裴夫人再入宫时,遇到惠妃又用蔷薇水的几率,总归会低很多。
“所以,阿郁,我们家里的境况不算困窘,有钱给你裁衣裳,买簪环。你要不要来做我的女儿?”裴夫人的话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转折。
“这个……”我张了张嘴。
“你看,这样隐秘的事,我都与你说了。你如果不来做我的家人,我怎么放心?”裴夫人笑眯眯的,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套毫无道理的逻辑,“至于子焕,我已经写信问过他了,他的心思与我一样。”
崔颢笑了一声:“阿妍,裴夫人如此美意,你便应了罢。”
“我……”我一个孤女,突然多出一对地位很高的养父母——而况裴耀卿的人品水准,是经过了史书盖章的——看起来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我已经成年了,对于这么重大的转变,一时感觉难以接受。权利和义务是相伴的,庇护和规训也是相伴的,这点我很清楚。
崔颢和“我”到底只是表兄妹,而且我们都没有父母长辈,这样的家庭关系比较松散,给了我相当程度的自由。但若要进入一个正经的唐朝家庭……我总觉得,那会是一种束缚很强的体验。
“阿郁,可否讲一讲你的顾虑?”裴综问道。
我想了想,最终决意实话实说:“多谢裴公和夫人。但是,一则,我本性近于野人,行径乖张,恐使裴家蒙羞。二则,我今日听金刚智法师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入唐以来,弘扬佛法,翻译经典……我很羡慕。我也想在西市,或者寻一处尼寺,做一些译语的事,使外国与大唐的典籍、风物可以互通……夫人大约不知,我会说一些胡语,也很喜爱学习各种蕃语。这样的事,于裴家的女儿,恐不适宜。”
“尼寺?不可。”崔颢瞥了瞥我。
裴夫人思索了一会,说道:“你从前的事,我在家书中,也与子焕说过了。他和我,皆不觉得你是乖张之人……至于你想做译语,我们却是不知。”
“鸿胪寺的驿馆与典客署,都有一些胡人帮忙做事,内中也有女子。虽然女子在外做事,总归不大方便……但那里究竟是朝廷的官署,较西市或者尼寺之类的所在,好上许多。女子不可为官为吏,连流外官亦不可得,但阿郁既然喜爱蕃语,就去做个通译,想来无碍。”裴综说道。
一直没出声的裴皋插话道:“依我看,若是阿郁担忧自己一个女子在外做事,名声上于裴家不利,在鸿胪寺的时候,不以裴家人自居,也就够了。”
“六郎!”裴夫人和裴综同时瞪他,似乎觉得他这个“不以裴家人自居”的提议过于冒失。我倒是有点想笑,裴皋能一下子就抓住重点,并提出合理的解决策略,未来一定是个实干家。
“可以。”崔颢下了决断。裴夫人大喜,当下取了历书来,选了一个日子,约定在那日行收我为养女的仪礼。
回到家里,我向崔颢抱怨:“你为什么就替我应了?”
崔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簪着茉莉花的幞头摘了下来:“那一日万年县尉随意派遣捕吏来捉你,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见了。”
(七)鬈发胡儿眼睛绿
过了几日,崔颢陪着我踏入了鸿胪寺。
鸿胪寺的典客署,专司迎送蕃客使节之务。若有病者,便遣医给药;若有丧者,便给予所需,乃至协助操办丧礼;若皇帝赐给使节们物品,便教习使节们朝圣面谢之礼;每有使臣来访,就要勘问他们的土地、风俗、衣冠服饰、献贡、道里远近。典客署的典客丞考了我几句简单的波斯语和粟特语,便将我分到了勘问风土人情的部门做个译语人。他原本不欲令我一个女子接触太多杂务,只让我协助其他译语,做做笔记,但我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其实并不介意这些,因此也乐于帮忙做各种迎送、招待的杂事。
鸿胪寺配有专职译语二十人,女子自是不能做专职译语。但有唐一代四方来朝,入贡的使节商团极多,二十人远远不足应付诸事,因而便需要许多我这样的“临时工”,因没有编制,故而性别倒是无碍。但译语多为熟习汉语的胡人,而因为粟特人天生擅长经商兴贩,多有东入唐国者,且粟特人又有外语才能,故而这些翻译胡人又以粟特男子为主,【创建和谐家园】女子如我却是极为少见了。
只是裴家与我都没想到,鸿胪寺虽然往来多是识礼之辈,但男子多的地方,却另有一样坏处——
“阿郁,你随我回了何国如何?我可以向蜜呾罗神起誓,绝不卖掉你也不会典押你。如果你想结束婚姻,你也将持有自己的财产以及来自我的一笔钱!如果我们的婚姻结束,无论是谁提出的,我都会将你送回你的保护人处。”
——蜜呾罗是祆教教义中真理和契约的保护神。“蜜呾罗”是唐朝话发音,后世则多译作密特拉。
“休听他的!阿郁,我会为你提供食物,衣服和首饰,让你在我的房子里有地位,像一个高贵的男人对待高贵的女人那样对待你。我绝不会娶另一个妻子!”
“他们都不是真诚的!我以胡天之名发誓,我会为你留在唐国。你的保护人是不是那天来送你的表兄?我会向他奉上贵重的礼物和诚挚的心意,求他将你许配给我。”
——胡天乃是祆教最高的神明。
此种对话,频频在译语工作的间隙以胡语上演,我啼笑皆非。
“大唐律令,华夷不婚。你们专心做事,休得胡缠。”一个祖上出于康国的女子康九娘用汉语轻斥他们,“阿郁才只来了一月,你们不要惊坏了她。”
说起来,很巧的是,康九娘行九,而崔颢的表妹在族中排行也是第九,所以我也是“九娘”。
“夷狄之辈,一入华夏,受华夏仪礼风俗所化,便为华人。”有人反驳她。
我自知长得不错,但实在想不到,由于会说胡语的汉女太少见,我一入鸿胪寺便受到粟特男子们的倾力追捧,就连吃饭时,那些胡人译语们,也争着将官署配给他们的食物分给我——胡人热情的确是他们的传统,但这也太夸张了。
康九娘嗤道:“你们住嘴罢!依照唐律,胡人即使在这里娶了妻妾,也绝不能将她带离大唐国境,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说什么‘随你回了何国’,不就是口头上轻薄人吗?”
“我家在西市有二间波斯邸,还有五间商肆,但我是译语人,不算商贾,生了孩儿也能入仕的……阿郁,你瞧,我说了这么多,可不只是为了轻薄人。”
“且住,且住。”我叹着气,语调一本正经,“我从前的未婚夫在成礼之前便已去世,我如今不想嫁人。再说我孀妇之身,数奇运蹇,你们不要沾惹我罢。”这望门寡妇的身份,我现在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康九娘皱眉,拍了拍我的手:“阿郁你不必如此……总之,你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赵丞了。”她拿出“找领导”的杀手锏,他们果然安静了些。
我又好气又好笑,望了望典客署外摇曳的紫薇花影,继续低头做事。最近的主要任务,是将译语们勘问远客风土人情时的笔记整理之后,再交给他们复核。笔记大多是速记而成,笔迹潦草杂乱,故而我需要与译语们频繁沟通,这工作不可谓不琐碎。但琐碎之中,往往能生出恬淡的安全感来。皇城内遍植柳槐,轻风舒卷,清凉阵阵,一切都很好,好得简直像个梦。
我忽然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妙泥了,改天我要去找她说说话。崔颢待我很好,裴家也待我很好,但似乎,异乡人和异乡人在一起才最放松,和妙泥在一起时如此,在典客署里亦如此——到底什么时候,我才会把这儿当成家呢?
“那位日本遣唐使井真成,你们记得吗?”典客丞走到我们公房的门口,问道。
众人纷纷道:“记得。”“几日前去世的那位。”“听说他和晁衡是乘同一艘船来的,入唐十几载,一直想回家乡,却没能回去。”“也是,他在唐国没有做官,自然不像晁衡他们那样乐不思蜀了。”“‘乐不思蜀’这话,怕不能这么用罢……”[1]
“咳咳。” 典客丞咳嗽了一声,“近来天气暑热,凶礼要尽快办好,司仪署已经选了落葬的日子,就在几日之后。你们谁有余裕?去西市的凶肆,替井真成买一方志石和志盖。明日秘书省著作局将志文写好,就要叫石工刻字了。”
南北朝以来,为死者制作墓志成了很重要的风俗。墓志包括“底”和“盖”,放在下层的“底”刻有志文和铭文,志文记录墓主的生平,铭文的内容则是赞美墓主的德行,大多是一些颇为虚伪的谀词。上层的志盖,一般刻有“唐故某某郡某某府君墓志铭”“大唐故某某州某某县令某君夫人某氏墓志并序”之类的标题。贫寒百姓或许无力负担买志石、请人写志文并刻字的开销,但对于稍有身份地位的唐人来说,墓志已是葬仪中绝不可少的部分。井真成是遣唐使,如今客死异乡,大唐朝廷按照规制,应当出钱出人给他办丧礼,墓志当然也不能少。
但鸿胪寺的译语们以粟特胡人为主,大多是祆【创建和谐家园】,而祆【创建和谐家园】的丧葬习俗与汉地迥然不同。在死者去世后,他们通常将死者遗体放在山林中,等到食腐动物吃光了遗体上的肉,只剩遗骸,再将遗骨进行安葬。入华的胡人们也有如【创建和谐家园】一般为死去的亲属制作碑志的,但相对而言还是少数。也不知他们是不熟悉这些,还是嫌天太热,总之,典客丞说完话,一时没人接腔。
我见他有些尴尬,自告奋勇道:“我去?”恰好我刚整理完一卷笔记,把纸卷起来,交给一名译语。
典客丞松了口气:“但你是女子,西市人多,只怕有所冲撞。”
我一脸无所谓:“我是孀妇,不在意那些。”
“那你去罢。志石要拣尺寸小的买。”典客丞吩咐道,微微侧身,压低了声音,“井真成不曾入仕,朝廷也只是追赠他为尚衣奉御,所以,志文可写的不多。”
尚衣奉御是从五品的官职,管理皇帝冕服,没什么实权,往往由和皇帝本人关系不错的贵族子弟担任,若是作为追赠的官职,算得上惨淡了。我应了声“是”,确认道:“买最小的么?”
“也可。”
出了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这还没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呢!幸亏鸿胪寺在皇城边上,我一出了皇城,连忙戴上帷帽。轻纱垂下,阳光便不那么刺眼了。
我家乡是个超大城市,城市热岛效应明显,每年夏天的“桑拿天”极为可怖。唐朝虽然处于地球平均气温较高的温暖期,但今时今日的长安,其实也没比我家乡更热。这种热,只要遮去了阳光就能忍受。我开开心心地走到西市,耳中听着各色口音、各种外语,鼻端嗅着香料、食物、牲畜体味混合而成的那种独属于西市的气味,只觉亲切。
想去找妙泥,但得先把事办完。西市的凶肆都在一条街上,这条街我也是第一次来,感到很新奇。店铺门口大多摆着假花、假果之类,制作逼真,甚至有用粉捏成的人俑、用面制成的鸟兽,跟后世葬礼上用纸扎的房子、智能手机很相似。店里亦有用黄纸制成的“金钱”和用白纸剪成的“银钱”,肆主反复强调“这是好纸,凿成的纸钱绝无破损,不像那些破纸剪的纸钱,亲人到了阴司也不能用,忍饥挨饿”——说起来也跟后世没多大区别。我被指引到一家卖志石的凶肆,见肆门前放着几束茅草,忍不住问:“这茅草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的人死在异乡,亲人又没法子将他们的尸身带回来,就只好招魂埋葬了。到时我们将茅草扎成人形,放在棺中。”肆主耐心解释,目光落在我的红裙上,“看小娘子不像丧主,是代别人来的罢?要买什么?”
“是代别人来的。我要买志石——尺寸最小的。”
“我家的石料是西市最好的,各种石料都齐备。有终南山的石料,还有远一些的武功山……”他说了一大堆,又指着叠放在店铺显眼处的石料让我看,“至于这边的志石,都是前人用过的。”
“前人用过的?”这玩意儿还带再利用的?我怔了一下。
“长安附近的白鹿原、凤栖原、神禾原上,墓地最多。有些碑石的文字已经磨灭,有的人家就取来做柱础,我们也拿来做新的碑石。”肆主作为唐朝人,显然并不忌讳这些,不觉得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我便也释然,低头仔细看时,只见几乎所有志石上都预先刻好了浅浅的细线格子,买家只需要请石工刻上志文,可谓非常方便了。
“……至于石工,我家也有用惯的匠人,端看小娘子是想用我家的工匠,还是自己寻人了。志石和志盖么,小娘子要一尺半?二尺?二尺半?”
我被他说得发晕:“要……要最小的。”
“那就是一尺半了。”肆主指着一套最小的志石和志盖道。
“这种志石大约能刻多少字的志文?”我数了数志石上的格子,每行十六格,一共十六行,十六的平方是……“二百五十六字?”志石的第一行还要留给墓志的题目,那么正文部分就只剩二百四十字。井真成的人生再简单,也不至于连这点字数都填不满罢?崔颢和王维都是知名文士,常常帮人写墓志,我听崔颢说过,一般的墓志至少有五六百字。
会不会太少了……我犹豫着,肆主又建议道:“小娘子若嫌太小,就买二尺的如何?”
“二尺的太大了。”我瞧了一眼,摇头,自己试着抱了抱那块一尺半的志石,却没抬起来。肆主吓了一跳:“小娘子你做什么?”
我讪笑,没好意思说我刚才突然犯蠢,忘了这是唐朝,还当是从前上学时需要自己动手搬东西的日子呢:“我再去旁的店里看看。”
“西市再没哪家比我家的石料更齐全了。”肆主不以为然。
到最后我发现他说得对,于是在他家买了那套一尺半的志石和志盖,叫肆主跟我一起送回去。路上经过妙泥的布肆,我进去跟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妙泥又搬出了她的老一套:“阿妍,你也该嫁人了!你看,我丈夫来了长安,我做事也比从前便利多了!妇人家独身活在这里,可有多辛苦?有个丈夫护着你,下次也没人敢说你是什么狐妖了,那日的事,啧啧,我想起来就生气!我瞧你那个表兄就很好……”
“我那表兄秉性风流。”我听得头疼,赶紧截住她乱点鸳鸯谱的言论。
妙泥瞪大了眼睛,褐色的眸子又清又亮:“那可不成!有些风流男子,人品十分不堪,嫁猪嫁狗也比嫁他们强!”
我笑了起来。她骂男人,骂来骂去只有“嫁猪嫁狗也胜过嫁你”这一个套路。
“那你既然入了典客署,寻个好的男子不难罢?你可有心仪的人吗?”她又问。
心仪的人?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