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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开元九年的进士们及第后的题名。在此之后,新科进士雁塔题名渐成风气。进士科极难考,每一科千余名举子,能够登第的多则三四十人,少则不过一二十人,所以一旦考中,便是时人所谓“登了龙门”,有“白衣公卿”之号。因此人们又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认为就算五十岁考中进士,也不算晚。当初年纪尚轻的王维,亦曾因自己年少登第而矜傲。
然而此时,那个年少英俊的他怀着喜悦和骄傲,在春日暖风中快意写下的那一行字,“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已成一片模糊。
王维微觉怔忡。他觉得,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和那行字一起,模糊了,不见了。
“住手!”一个发颤的声音叫道。
王维转头,就见那名杀了僧人的校尉停在塔身南侧的砖龛边,看他的姿势,竟然是要向龛中撒尿。他脸上还带着点愕然的意味,似是没有料到有人竟敢阻拦他。
出声的人是李崜。李崜叫道:“不得损毁碑石!”
校尉冷冷地看着他。
李崜像是憋了很久,话说得又急又快:“你们要取金宝财货,取了便是,为何又要做出这样无理的事?高宗皇帝立这两块碑,都是为了显扬玄奘法师的功德。玄奘法师的遗骨舍利也在塔内,你们、你们就不怕惊扰了他?”
校尉打量着碑石,反唇相讥:“玄奘法师的事,我从前也听人说过!皇帝不许他去取经,他只得偷偷去了。他去西边的路上吃了许多苦,在大漠中生了病,又没有水喝,险些死了。待他终于回来时,皇帝又礼敬他,说他是高僧。可笑,可笑!”
李崜道:“玄奘法师涉恒河,登雪岭,十七载历尽艰苦,求得真法,惠利众生。太宗皇帝、高宗皇帝表彰他的功德,有什么错处?若说你们随安禄山反叛,是因为不满当今圣人,那么太宗、高宗都已崩殂多年,你们难道对古人也有怨言?”
校尉噎了噎,说不出话来。一名兵士见状,连忙斥责道:“你只管回护皇帝,难道你也姓李?”他这话自是随口讥讽,为长官挽回颜面,不想李崜坦然道:“不错,我俗家姓李。”
校尉冷声道:“孙将军说过,为了祭奠安家郎君,迟早要将李氏宗亲们拉到街上一起杀掉,叫李家的皇帝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就算姓李,也最好不是李唐宗室,否则……早晚要死。”
安家郎君指的是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他在京城为质,本来做着太仆寺卿,娶了荣义郡主。河北乱事一起,皇帝立即诛杀了安庆宗,并将荣义郡主赐死。安禄山得知后甚是悲痛,发誓要为长子报仇。
李崜冷笑起来。王维和他谈不上熟悉,却也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李崜总是在笑:羞涩的笑,讨好的笑,赧然的笑,安慰的笑。而冷笑,好像根本不适合他圆圆白白的脸。
“孙将军?就是靠母亲和安禄山私通,得到提拔的孙孝哲么?就是那位最擅长针线,日日给安禄山缝衣裳的孙孝哲?凭他也敢说杀尽李家宗室?”[1]
“我就是李家宗室的人!高祖皇帝的从弟,抵御突厥、中箭而亡的长平王,你知道么?我是长平王的玄孙,李右相的儿子!先父为大唐宰相十九年,他在世的时候,你们的大燕皇帝安禄山半点异心也不敢有,半步也不敢妄动,先父说他一句,他就怕得周身出汗!”
校尉愣了一会,显然在想“李右相”是谁,直到有兵士小声提醒,才猛然省悟,怒道:“李林甫死后,皇帝将他的官夺了,儿子女婿都流放了,你……多半是因为出家才躲过了罢?你是出家人,还管这些作什么?”
李崜肃然道:“你们对大唐天子有怨,我却没有!论俗家身份,我是李唐宗室,宗庙倾危,我无由独活;论出家人身份,我在慈恩寺读经受戒,在慈恩寺为众生讲变,就合当守卫玄奘法师的遗骨,令慈恩寺不受毁佛之劫,不蒙刀兵之厄!”
那位领头的校尉走了过来,听得李崜此语,好笑道:“我们随大燕圣人起事,也未必因为对大唐皇帝有怨,不过是为了求富贵罢了。”
“嗤”的一声,校尉的刀,刺入了李崜的胸膛。
王维感到胸口一阵发冷,好像那冰冷刀锋刺中的是自己的心脏。他踉跄着上前,扶住了李崜的身体。
李崜望着他,慢慢地又露出了那种赧然的笑。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王维听见他低声说道:“王郎……”王维将左耳贴近他唇边,却听他说的是:“我忽然想吃……西市的……羊肉汤饼。”
待李崜彻底停止了呼吸,王维将他的遗体平放在地上,施了一礼,转而起身,掸了掸绯衫上的尘灰:这三天他担忧阿妍,竟一直忘了换下那天入皇城时穿的官衣。他挺直后背,淡淡道:“我是中散大夫给事中王维。”
日已近午,太阳越发烈了。他不闪不避,任由酷热的阳光照在脸上,继续说道:“我穿绯袍,官职清贵,诗名冠绝当世,画技不逊吴生。你们安将军,听过我的名字。你们得我一人,送去洛阳朝廷,胜于杀百千人。留下慈恩寺僧俗的性命,我随你们走。”
注释:
[1] 孙孝哲这个人非常搞笑。他很擅长缝衣服,有一次安禄山等候上朝的时候衣服破了,是他拿出针线来救场的。安禄山太胖了,衣服都需要他来缝。
作者的话:
我忘记给大家推荐一首歌了。这篇文前面的章节里,张五娘写了一首叫做《时节易》的诗送给王维(实际上,这首诗是我朋友帮忙写的)。读者妹子 @施乐 用那首诗作为歌词,谱曲、演唱,做了一首歌。网易云音乐的链接在这里:https://music.163.com/song?id=1405354203&userid=52958566 或者也可以直接在网易云音乐上搜索歌名《时节易》。她 4 月份就谱了曲,不过 11 月份才有空去录了一个精修版,我听了很开心,感谢 @施乐 妹妹。
我们都爱王维,祝大家听歌愉快。
(九四)凝碧池头奏管弦(雷海青)
西京长安的大明宫中有太液池,东都洛阳的禁苑中,则有凝碧池。
禁苑是隋炀帝大业初年所建,在上阳宫的西侧,北倚邙山,南面则将龙门山都包括在内,占地极广,周长竟达二百里。穿洛阳城而过的洛水、谷水皆流经禁苑,在此交汇,工匠因势利导,筑成积翠池。积翠池东西长五里,南北长三里,池中有山,分别名为蓬莱、瀛洲、方丈,山上宫殿台阁,诸景皆备。大唐立国以来,东都禁苑数经修葺,积翠池亦改名凝碧池。
大唐天子李隆基畏热,夏日里常于太液池上取乐,而大燕圣人安禄山,因为体胖的缘故,也很怯热――雷海青猜想,大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选择在凝碧池边大宴群臣:毕竟,虽然已经入了八月,洛阳城还是没有半点秋意。
不过,当安禄山举起酒樽之后,雷海青才知道,他在此开宴另有原因:“我近来听宫人说,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在西苑设宴,泛舟凝碧池上。太宗皇帝虽是高门公子,却英勇善战,每每身先士卒,敢于涉险。我出身寒微,固然不能与他相比,但我在军中多年,一向敬佩他的雄才。因此,我将今日的宴席设在此处,以表对太宗皇帝的敬慕。”他手持白玉酒樽,扬起面庞,向着澄净无云的碧空,似乎在追思那位百年前的大唐英主。
叛军臣僚们静默了一瞬间,随即有人率先奉承道:“圣人心胸宽广,对伪朝的君主也能推重如斯,足见圣人一秉公心,唯以德行、才干论人。”
雷海青是梨园中最优异的乐师之一,经历朝廷和皇宫无数大小宴会,他当然识得说话的那人。那人叫陈希烈,开元年间因擅长黄老之学,得到皇帝宠信,天宝初年李适之罢相后,李林甫将他引为左相。
安禄山令孙孝哲入长安后,搜求文武百官、乐工舞姬,从长安送到洛阳。这些大唐官员中,陈希烈是最早归降大燕的人之一,已经做了宰相。
安禄山笑道:“我曾在大唐为官,吃大唐的禄米,众卿无不知晓,我又何必虚言矫饰?太宗皇帝自是一代明君,今时在西蜀的那位亦是不世英主,待我恩深义厚。只是这几年来,他深受杨国忠谗言蒙蔽,竟要杀我。吉七兄只因与我结为兄弟,便也遭杨国忠诬构,下狱冤死……我只得起事,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并非不感念他的恩德。”
他说的吉七兄是吉温。吉温是当朝有名的酷吏,和陈希烈一样,为李林甫所举荐,后来与安禄山私下结交,遭到杨国忠的嫉恨,最终死于狱中。安禄山话音方落,一个六七岁的男童起身,叩首道:“圣人恩遇先父,情义如山。先父有灵,必定不胜感激。”男童脸上一团稚气,口齿倒很清晰,说完后,悄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
他旁边的人,乃是在幽州时就跟随安禄山的谋士严庄。严庄向男童点了点头,又向安禄山道:“陛下寻得吉家的小郎君,又给了小郎君官职财帛,足慰亡魂。唐主近年来昏聩不堪,亲小人、远贤臣,如今更甘于抛舍长安的宗庙宫殿,可知唐祚已尽,神器在燕,社稷易主,本为天意。陛下入主洛阳,实为救百姓于苛政的善举。我们河北向来富庶,每岁所纳财赋,是整个天下的一半。从今以后,大燕国土的每一寸地方,必定都如河北一般繁盛。”
雷海青素日出入皇宫内庭,私底下听过许多朝事,也知道河北赋税半于天下。那时他还对另一位乐官黄幡绰感叹:“燕地苦寒,又是边疆,却这般富裕。”黄幡绰是凉州人,闻言嗤声一笑:“你们雷家出于蜀中,也不算是什么京畿要津,难道不富庶不繁华?我故乡也是边塞,但是‘凉州七里十万家’,你可听过?自古以来,边地各族混居,互通有无,有时反而比中原有些州县更富。”
君臣们又说了些话,另一位臣子张垍道:“凝碧池景致绝佳,不止太宗皇帝曾经泛舟池上,隋朝的炀帝,也曾集四方散乐于此,在池上阅视。”
张垍和陈希烈同时降于安禄山,也做了宰相。他是名相张说的儿子,得天独厚,深受皇恩,尚了宁亲公主,被皇帝呼为“爱婿”,官至太常卿。太常寺掌管宗庙祭祀、仪礼音乐,张垍自然熟悉这些故事。他笑道:“炀帝在此奏乐,正是因为水面开阔,乐声可以及远,倍增韵致。正巧,孙将军已经从长安送来了许多乐工,并舞马、舞象等,请陛下赏鉴。”
安禄山一笑颔首。
一匹匹穿着彩绸舞衣,毛色鲜亮的马被牵入场中,还有数头犀牛、两头大象,俱是神气洋洋。群臣大多没有见过这番景象,皆感惊异,小声议论。抱着琵琶、箜篌等乐器的梨园【创建和谐家园】们走到池边,或坐或立,各自按弦吹管,乐声响处,舞马和犀牛纷纷起舞,摆头踢腿,步伐十分整齐,姿态美丽,两头大象则随声屈起前腿,拜倒在地。
这些舞马、舞象、犀牛都是长安宫苑中驯养的,太常雅乐则尽数经过精通音律的大唐皇帝李隆基本人修订。上阳宫的花木还没有衰败的意思,洛阳宫城的无数门户,亦如过去一般,静静对着面貌未改的旧日河山。
梨园【创建和谐家园】们初时尚能如常奏乐,但过了两三首曲子后,一名弹箜篌的乐工似有些走神,出指慢了半拍,余下的乐工们也逐渐难掩悲戚的神色,更有数人暗暗落泪,曲声微见不谐。以他们的才华,一音之谬都听得出,如今奏成这副样子,实是罕见。雷海青也无心去听,只管咬着牙,手中的拨子不住颤抖,有好几下都划在了捍拨上。
叛军将领们少有听过这些乐曲的,但安禄山入朝时,因深蒙恩宠,常与皇帝、贵妃同赏教坊、梨园的乐舞,而且昭武九姓胡人本来就擅长音律,因此乐曲出错未久,他就转头看了过来。
安禄山领兵日久,积威甚重,现又自立为帝,威仪越发不同往昔。被他一看,不仅梨园乐工们惊惧觳觫,诸将领也难免惶恐。新朝初肇,还没有不能随意携带兵刃入宫的法度,而在场众人以武将为主,自是随身带着兵器,当下将领们纷纷拔刀,呵斥道:“用心奏乐!再有差错,且杀了你们!”
乐工们强忍眼泪,低头不语。雷海青擦干泪水,忽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螺钿紫檀琵琶高高举起,用力一摔。
琵琶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但那琵琶是紫檀所制,一摔之下竟是毫无损伤。他重又抡起琵琶,向凝碧池边的石栏上狠狠砸了数下,紫檀面板终于显出几道裂痕,面板上光彩流溢的螺钿捍拨四分五裂。雷海青丢下琵琶,抄起之前掷下的拨子,双手一分,那把华美精致的红牙拨搂拨子立时也要折为两段!
他这一连串举动实在太快,况且宫中的音声人向来以乐器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没人能够料到一个乐工决意摔毁这么贵重的琵琶,武将们一时俱皆愕然,未有动作。电光石火间,一只银杯破空而来,挟着锐而长的风声,掠过数张食案,击中了雷海青的右腕。雷海青的手一抖,那枚红牙拨搂拨子无声坠地,到底没有折断。
雷海青看向那个掷来银杯的人,却见那是个胡人女子,眉目明艳,肌肤白皙。弹琵琶的人通常腕力极强,他万没想到,一名女子掷出一个银杯,竟然就让他手腕失了气力:“你为何阻我?”
那胡女收回手,迎着包括安禄山在内的众人投来的目光,起身施了一礼。
“不能教你毁了今日的宴席。”那胡女淡然道。
雷海青冷冷笑了,却见安禄山望了过来。
这不是他初次见到安禄山,却是初次与安禄山对视。他发现,安禄山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只是这份冰冷,过去一直掩在谄媚的笑容和满脸的肥肉之下。
安禄山问:“你要做什么?”
雷海青昂头,朗声道:“洛阳城为你所窃据,大唐宫室为你所得,但你终究不能事事如愿。我的琵琶,必不为你奏乐!”
“雷海青!你住口!”一旁的张垍斥道。
雷海青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太常卿何等尊贵,却还记得一个乐师的姓名,海青感念之至!张卿既然知道海青姓雷,那么早该明白,雷家没有为逆贼奏乐的子弟!”
他虽说着“感念”,语气却没半点感激的意味,又以张垍的旧日官职相称,张垍脸上一红,怒道:“雷家?西蜀一斫琴匠人耳,何以自高如是!”
雷海青大笑道:“不错,蜀中雷家以制琴名世,海青自幼所习的却是琵琶,未免有辱门庭。琴最于蜀,然而行蜀道难于上青天,雷家僻处成都,若非圣天子赏识,岂能为人所知!海青不才,也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道理。太常卿父子两代皆受天子爱重,令尊燕国公三为宰相,自不必提,而张卿尚公主、在宫中置宅第,恩宠无比。然则张卿将如何报答天子之恩?”
张垍咽了咽唾沫,说不出话,陈希烈也低下了头。与宴的文武官员中有不少人原为唐廷【创建和谐家园】,听雷海青直斥张垍,不免露出尴尬和惭愧的神色。
安禄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又转向雷海青,缓缓道:“你莫非也要斥责我辜负大唐天子的恩遇?”
雷海青摇头,轻蔑笑道:“你知道天子待你恩重,却执意起事。那么我斥责你,又有何用?”
他这话虽无半个字指责安禄山,却比秽语詈骂更加令人难以忍受。那胡女轻咳了一声:“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雷海青不屑看她,只是仰头向天,慢慢说道:“十余年前,有一位翰林待诏奉旨入宫,写了三首《清平调》,我们梨园【创建和谐家园】亦曾弹唱。其中有一篇,‘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你说的是李供奉。”
雷海青没想到,那胡女接上了后两句,且她说到“李供奉”三字时,语气颇见温和。他终于瞥她一眼,笑了笑:“我是乐工,没读过多少书。在我看来,这篇诗的要义,全在‘常得君王带笑看’一句。为何是‘常得君王带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带笑看’,不是‘常得将军带笑看’?因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贵,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胜境!名花也罢,乐舞也罢,只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才算是不枉来过这世间!至于你,逆贼安禄山——不配!”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面向西方,放声而哭:那个方向有长安,也有上皇李隆基今日所在的成都。
场中一时变得极静。唯有两只白色的鸥鸟从凝碧池宽阔的水面上滑过,指爪点开数层水波,又很快展开翅膀,飞向禁苑外的苍蓝天空。
乱世之中,一个人往往不如一只鸟。
“放肆!”那胡女示意武士堵住雷海青的嘴,又高声对安禄山道:“陛下,此人言行悖逆,扰乱宫宴,自是想要让人明白他待唐主的忠心。那么陛下全了他的心意,又有何妨?不过,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又恶毒又甜蜜的欲望。
安禄山神色微动,严庄见状,忙吩咐武士们将雷海青缚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见,腰斩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迟。”
“肢解罢。”安禄山道。
无穷的剧痛攫住雷海青的四肢百骸,血腥气热而浓,浓得就像有人将他的头颅硬生生按进了一方血海里。但他任由他们施为,并不去反抗。最后的一点清明中,他抬眸望向殿前蜿蜒而过的洛水,想起上一回跟随皇帝来东都的情景。
那时洛水与谷水泛溢为患,皇帝命当时的河南尹李适之治理,李适之修建三陂以阻水势,此后再无水患。皇帝大悦,升李适之为御史大夫,还在禁苑中立了碑,记述此事。李适之则借此机会,提及谋反获罪的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的太子李承乾。他恳求皇帝将祖父改葬,陪葬昭陵,皇帝欣然允准。孙儿记挂祖父,天子褒奖功臣,多么花团锦簇的佳话,时人无不乐于谈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雷海青是乐工,却也懂得圣贤说过的道理。
但今日的世界,君在哪里,臣又在哪里?被贵妃收作养子的豺狼燃起了烈火,君父仓惶离去,抛弃宗庙,抛弃江山。
死了,也就死了罢。
注释:
[1] 吉温死后,安禄山寻得吉温一子,年方六七岁。安禄山将他任命为河南府参军,又给他财帛。盛唐时的河北非常富庶,赋税占了大唐一半:“河北贡篚征税,半乎九州。”见李华《安阳县令厅壁记》,《全唐文》第 316 卷。
[2] 唐代琵琶多以拨子而非指甲弹奏。捍拨是贴在琵琶面板中央的一种装饰,以免在演奏中面板被拨子划伤。日本正仓院藏有一面极为珍贵华丽的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其捍拨部分即为螺钿,感兴趣的话看这里的高清图https://shosoin.kunaicho.go.jp/treasures?id=0000010076&index=5。红牙拨搂拨子也是正仓院的藏品,看这里https://shosoin.kunaicho.go.jp/treasures?id=0000010075&index=4。我 11 月去了正仓院的特展,就是为了看这把平均 10 年才展出一次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看这个特展的人特别多,排队都要 50 分钟到 1 小时,我要死了。这把琵琶至少有两件【创建和谐家园】品,【创建和谐家园】品也花了 8 年时间制作,用来制作琵琶弦的蚕丝都有名目,是日本皇宫里养的蚕宝宝吐的丝……
(九五)履胡之肠涉胡血(绮里)
不得不说,看到唐室的宗庙变成新朝皇宫的马厩,带给绮里的快乐,并没有预想中那么丰厚甘美。
洛阳的太庙最初是武后建立的,用来供奉武氏的先人。中宗皇帝复位后,顺势将它修成了李唐皇室的宗庙。自古以来,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唯天子可设七庙。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为自己的姓氏建立七庙的,只有武瞾一人。这是一座由女人建立的宗庙,曾经供奉这个女人的七世祖先。[1]
他们看不起女人,就来了一个女人,以周代唐;他们看不起胡人,就来了一个胡人,以燕代唐。这两件事,多少有一种互相映照的意味。
所以,看着充满马粪气息和蚊蝇鼓噪的院落,绮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失落情绪,好像属于武瞾的那一部分印记,也随之毁掉了。况且,毁掉太庙,到底不过是一种虚妄的自我安慰,她真正的仇人,已经逃到了西蜀,而且还没有死。用马粪和蚊蝇侮辱无知无识的死人,比不上拔出刀剑,直面与自己有杀父深仇的活人。
绮里走了两步,见面前的地上横着一座太宗皇帝的神主,一脚踢开。她兴致不高,恹恹出了太庙的大门,看了眼门口那个貌不惊人的官员:“这是你的主意?”
那官员叫独孤问俗,在安禄山身边算不得紧要人物,论体面只怕还不及她,闻言笑了笑:“是。下官想了很久,认为将太庙充作马厩,最能折辱唐室宗族,令唐军气沮心衰。”
绮里不冷不热地笑道:“想了很久?我看,是想了很久如何保全太庙罢?充作马厩,究竟还是比烧了要好,也比充作厕溷要好。”
独孤问俗鬓角沁出汗珠,连声辩解,绮里不耐烦听,只挥了挥手,带着伯禽走了。
伯禽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我们要去何处?”
“去赴宴。”绮里微微一笑。
凝碧池头,管弦声起。旧日只为唐主奏乐的箜篌和箫管,正在为大燕皇帝的宴席,流泻出一样优美的曲调。各怀鬼胎的臣仆,此时都只剩一张祥和温驯的面容,两片吐出谀词的嘴唇。
严庄说到河北财赋半于天下时,绮里听见身旁的伯禽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宴会,绮里本不想来,但她仍是将伯禽扮成她的家仆,带来一同赴宴――新朝建立未久,宫宴防范还不严密――是为了让他见一见大燕皇帝,让伯禽明白安禄山并非寻常唐人所以为的愚顽凶恶之辈,而边民们也非不沐教化的夷狄,富庶优渥不逊中原。
所以,在那个乐工扰乱这场宴席时,绮里很不高兴,立刻阻止了他。
那个乐工大发了一篇宏论,直斥安禄山,安禄山脸色僵硬,没有出声。其余的将领、文官们难以揣测他的想法,也不敢说话。绮里见众人心气浮躁,便出言问那乐工:“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那乐工吟了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绮里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