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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个温柔着、热闹着、哄乱着的长安城。
可我……可我呢?
这时王维拐进一条绿柳荫荫的巷子里,笑道:“到了。”崔颢又嘱咐了我几句,方才离开。
王维引我走入中门,高声笑道:“瞧是谁来了!”我眼前一亮,只见堂前栽了大朵大朵的芍药,粉白红紫诸般颜色无不齐备,更有二朵并生茎上的稀罕品种,明艳宽大的花盏压低了枝茎,沉甸甸地低着头,反而别有一番艳极盛极的雍容谦逊之态[1]。
“阿妍!”短短两个字,声音由惊愕转为明快的喜悦。
真好听啊。像一碗调得最最恰当的槐花蜜水,再多一勺蜜就太甜,再多一点水就太淡,清肝明目,解毒润肺。那嗓音虽然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喑哑,却反而多了一份柔韧,那是从一个病弱之躯中生出的凝定和执着。
那个声音的主人——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没有之一。
博陵崔氏啊!这个女子,让人一看便知是那高华风流的崔氏后人。
她的腰很细,细到她浅蓝色的衣衫无法掩饰。她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显然重病在身。她不像我在坊间所见的很多女郎,她们丰满、妩媚,大唐的风韵从她们的每一根发丝流泻到每一根手指,再写满在甜美的笑容里,哪怕画着诡怪特异的时世妆,也特异得快乐,生机勃勃。
但她依然是从容的,优雅的,不容任何人轻视的。
史书上说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看到这个女子,我就理解了这句话。经历过这样的美好,还有什么样的美好能入得了你的眼?诀别了这样的美好,想再放脱这个尘世的一切乱枝芜叶,岂不是会变得非常容易?
生命的前十几年里,我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学业也罢,容貌也罢,我曾在我的小小范围内优秀着,也骄傲着。
但是此刻,我不想再看见她。尽管她这么美好。
我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与人写了一年家书,风里来雨里去,我的手是我最不喜欢的部位,手指生硬,掌纹粗糙,全无女性的柔腻细嫩之美。
她是一面镜子,将你自己的不完美如数映照其中,避无可避。长安城的晚霞太过灿烂耀目,我眨了眨眼,于是有一滴水落下,浸湿了我的掌心。
我痴痴望着她,直到身后王维轻咳了一声。她眸子一转,笑道:“是了,听说阿妍忘了从前的事。我姓崔,名瑶,行七。你和我的交情很深,我方嫁与他时,便识得你了,那时你才七八岁,整日追在我身后,说‘喜欢瑶姊’——待我慢慢分披与你。”
“我看不必。”我和王维皆道。我回顾,他笑:“阿妍且说。”
“瑶姊你这般美。”我平心静气,“我见了你,就喜欢你。七八岁时如此,今日亦复如此。美貌便是交情,哪里还要叙什么交情呢?”
崔瑶又笑:“这个小女郎口中有蜜!过来。”
她取了手帕给我擦脸,动作轻柔,低声责怪:“何至于哭成这样?悲怒伤身,哭这件事啊,向来是‘其益如毫,其损如刀’——你看,你这般美的眼眸,哭了就不美了。”说完,她又狡黠地笑起来,“不过你年少,精气足,今日哭了,明日又一样美。”
“……瑶姊,你的口中才有蜜。”
她哄我吃饭,又陪我睡觉。
天啊,我才认识她几个时辰!可是这个傍晚,加上这一夜,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竟然……竟然完全没想起王维。
我忘了她是他的妻子,也忘了他。
崔瑶,瑶姊——她怎么会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人?
这个时代,除了那些知名的帝王将相,才子诗人,除了我一直倾慕的王维,竟然还有这么可爱,这么灿烂,这么有趣的人?
第二日她早早叫醒了我:“快去洗脸,今日我们出去。”
“瑶姊真好看。”我真诚地说。
她斜靠在螺钿妆台上,垂头端详着一柄乌木梳子。内室的窗帷放下了大半,只从下半部分的窗扇里,被拉成长条形状,投射在茵席上。洒进来的日光足够明媚,所以室内即使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充满了温柔幽静的气息,并不阴冷蒙昧。而崔瑶低垂的侧脸,松松挽着的长发,摆弄着梳子的白玉般的手指,与这个既不过分明亮也不显黑暗的房间,恰恰构成了一幅光线、色彩的调和全部臻于完美的油画。
她为我梳头。她细腻的手指偶尔碰到我的肌肤,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脖颈,我心中竟有一种怦然的悸动。然而闭上眼仔细感受时,却可以察觉她的呼吸隐约有一丝急促。
“瑶姊,你的身体……”我不安询问,换来一声低斥:“坐稳了!”
我合目,沉溺在她轻细的碰触和气息中。那份悸动,逐渐变成清甜而温暖的情绪,直至睡意昏昏。忽而我的右颊被什么东西拍了下,睁眼看时,原来是那柄梳子。她用它指了指案头的妆镜,随即笑盈盈地持起另一面镀银手镜,再次转到我身后。
两面镜子交相映照,我的目光凝滞了一刻。
崔瑶给我梳了个双鬟望仙髻。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很厚,近来心火大盛,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这几乎和变文事件一样,成了我另一个不能提起的心病。而我又讨厌假发义髻,所以也不适合梳惊鹄髻之类需要较大发量的发式。
但现在——镜中我的发量竟然显得相当不少。这发型梳在我头上,虽无绰约清丽的望仙之态,倒也雅致秀逸,而且极衬我的脸型和气质,尤其是在我脸上的怨气已经消融了十九之后。双鬟望仙髻的梳法,是将头发分作两束,再以黑色头绳发带,将发束绕成双鬟,盘在头顶。若是缠绕不当,双鬟显出一截截的勒痕,反为不美。不知她是怎么梳的,双鬟毫无勒绑过的痕迹,线条优美形状自然,好像我的头发天生就是为了梳这个发式而生的。
崔瑶吁了口气,伸手又篦了下我的鬓角,扬声叫人。一个叫如焰的婢女应声而入,手捧着一叠衣裳。她们给我穿了一条联珠纹的单丝罗裙,和一件泥金云罗短襦。短襦相对低调,而裙子的图案就过于活泼明快,繁复得好像把壁毯和地毯穿在身上似的。联珠纹由波斯传入中土,任谁穿上这种花纹的衣裳,都难免像个热情奔放的西亚少女。
她蘸了螺子黛,在我眉端描了描,镜子里,我的眉形便俏丽飞扬了许多。她笑道:“我知你不喜铅粉、花子,就只画画眉罢。”又在我眉间扑了些黄粉,作为额黄。我惊叫道:“太多了!”
还没来得及细看镜里丫头身子小姐妆扮的人,崔瑶已经换了衣裳出来了。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随手又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钗子,斜插入我双鬟之下的发间,钗头两颗柔润的明珠登时为毫无点缀、一色漆黑的头发增色不少。镜中的女郎乌发雪肤,清眉秀目,双鬟望仙髻婉媚可喜,纤细的腰身被罗裙衬得颇为可人。我知道我美,却不知我在崔瑶的手下可以变得这么美。
崔瑶颔首,微微笑道:“如梦,叫你阿耶套车。”“去哪里?”我惶惶地问,没得到任何回答。
今日原是官员们的旬休日,而且炎夏之际,长安的人们最爱往城南去——城南地势较高,清凉去处多,人们或于乐游原上登高望远,或入终南山饮泉听风,城中车马比寻常多些,路况不太好。但王家的车夫驾车相当平稳迅捷,行进很快。崔瑶阖着眼,向左倚着车帷,始终不大说话。我侧着身子,生怕弄坏了这身我肯定赔不起的衣裳,也怕碰乱了漂亮的发型。我有意掀起车帷看看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去,可是惟一一面透光的车壁和帷幕被她倚着,我两眼一抹黑,静听车厢外的声音。王维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很有节奏感,而身旁女子的呼吸,也是这样舒缓而有规律,使人平静。这到底是怎样的夫妻俩?
“休怕。”崔瑶用微凉的手指轻拍我的膝盖。忽而车速减缓,随即车身慢慢停了下来,王维在外笑道:“下来罢。”
骤然下车,正午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眩晕,眼前发黑,然而扑入眼来的粉墙,以及院内卓然耸出的九层青砖塔身,使我瞬间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转身,盯着王维夫妻俩。
领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这里的老和尚胡乱讲变文,使大半个长安城都以为我是狐妖,使我差点被万年县尉动刑!
崔瑶踏前一步,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她的身量和我差不多,可经她这一按,我顿感自己矮了。她柔声道:“今日宣灵上人讲变。”
王维笑着补充:“快讲完了。你随我们进院。”
我一扫王维,发觉他的鬓发和服饰也作了一番修饰,鬓角比昨日更平整,天青色圆领长袍极衬肤色,腰间束着黑色丝绦,平添几分端凝之气。
这是干什么?特意打扮一番,带我回到事故发生地,进行脱敏治疗?
我气道:“我不去。”
王维淡淡道:“你能一世不来慈恩寺么?”
“只有长安人稀罕罢了!”我大声反驳,“不来又如何,龙华会就不作了么,盂兰盆会就不办了么?”
“既然不来也不如何,那来又如何?”王维平静地反问。他的音量不高,然而“来又如何”四个字仿若洪钟,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有一瞬失了神。
来又如何?
来又如何!
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何须怯懦逃避,羞耻惭愧?
我看向王维,而他毫不迟疑地回望。阳光从终古不变的湛蓝天空投下,掠过大雁塔的塔尖与四角,越过光华耀眼的琉璃瓦,透过高大柏树浓密的枝叶,洒在他微笑的侧脸上。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1] 钱起《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可知王维家的堂前种了芍药。
(六)诸天雁塔几多层
寺中时有前来进香的仕女走过,语笑清脆如滚珠溅玉。望着无忧无虑,娇俏明媚的她们,我心头不觉涌上自惭,初时的勇气泄去不少。
“阿妍,你比她们美。你说是不是?”崔瑶在我耳边低笑,最后那句则是朝王维问的。王维精通音乐,耳力极佳,所以虽站得稍远,还是听个分明,目光在我脸上一转,随即落在崔瑶身上,笑道:“你们两个都是美人。”
我心中某处一酸,随着他们走到戏场边。讲变已近尾声,王维没有进去,而是跟一个小沙弥说了几句话。小沙弥疾步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位年长的僧人来了。
那位僧人皮肤黝黑,五官轮廓明显,是印度人的长相,容色庄严。王维合掌行礼:“【创建和谐家园】愿意相助,【创建和谐家园】不胜感激。”
年长僧人摇了摇手,端详我的面容,过了数息,他才道:“小娘子另有来处。”
我一慌,刚要说什么,却听他又缓缓道:“但小娘子气格清正,是人身而非狐类。你来历奇异,却与此间有缘,我自无坐视之理。”他将“此间”两字咬得稍重,像是在暗示,他说的不是这间寺院,而是……这个世界。
我又怔住了。
王维笑道:“阿妍,智法师称许你哩。”
“智法师?”
僧人低眉,道了声佛号:“我本名跋日罗菩提,华名金刚智。”
“金……”我瞪大眼睛。
我对佛学极其缺乏兴趣,但因自幼倾慕王维,也读了些佛教史,知道盛唐时有三位印度高僧来到中国,成为中国密宗祖师,被后世誉为“开元三大士”,分别是善无畏、金刚智及金刚智的【创建和谐家园】不空。而我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被皇帝和武惠妃召见过的金刚智?
这时讲变已毕,男女听众们陆续走出戏场,意犹未尽地讨论:“今日的变文又是李中丞家的郎君写的。”“李五郎的变文写得好,上人讲得好,真是珠联璧合。”
李崜在人群中望见我们,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叫道:“智法师!王十三兄!郁小娘子!”
见金刚智在此,讲经的和尚和其他僧人纷纷过来见礼,听众们也将目光投到这边。而“郁小娘子”这个称呼一出,立时又有不少听众的视线被引到了我身上。有人偷偷告诉同伴“正是那狐女”,也有人评论我的相貌,诧异金刚智法师为何与那个狐女立于一处。我暗自皱眉,却听金刚智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小娘子喜爱什么吃食?”
议论声低了下去。众人俨然都在琢磨他的话有什么深意。
“樱桃饆饠。”我茫然答道。
“小娘子喜爱什么花木?”他又问。
“茉莉与兰花。”我更加茫然。
“小娘子喜爱什么人?”他抛出第三个问题。
周围更静了。一只鸟儿飞过澄净的天空,羽翼矫健。余光里,有崔瑶纤细清羸的身影,和站在她身边的王维。
我顿了顿,答道:“我喜爱……爱好佛法的人。”
对面的高僧忽然笑了。他温声道:“小娘子很好。吃饆饠,赏素馨,亲近佛徒,都很好。”
我记得他是密宗祖师,不是禅宗的啊,可是他怎么这么爱打机锋?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听说,智法师说话时,理无不通、事无不验,连宫中的贵人也信他的论断。可他今日何以竟与一个狐女说了这么多话?”有人悄悄问。
“智法师何等人物,焉能不辨人狐?我瞧这小娘子不是什么狐女。智法师说了这些话,多半是看出了这小娘子生具慧根罢。”他的朋友也小声道。
“也是。前些日子,城里都说这个小娘子是妖狐。可她若是妖狐,智法师怎会如此称赞?爱吃樱桃饆饠,喜爱茉莉花……分明就是个寻常小娘子嘛!”
“寻常人家吃不起樱桃饆饠。”
“那是你家。这个小娘子出身寻常,相貌仪态却不寻常,她阿兄又是官身——来日她嫁入贵人家里,可不就常有樱桃饆饠吃了?”他们越来越跑题,听得我哭笑不得。
“我是南印度摩赖耶国人,听说大唐佛法崇盛,故而泛舶前来。我在海上历尽风浪,花了三年,方才到了广州。圣人敕令,将我迎到慈恩寺。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度化四众,至今已逾十载。”金刚智娓娓述说他的经历,“这十年间,我也常常想念故乡。你可知那是什么心境吗?”
想念故乡的心境。
我懂的。我当然懂。
“但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我不会走。”金刚智说。
“法师有大愿力,令人敬佩。”我由衷道。
“小娘子也有想做的事。只管放手去做罢。事毕之前,不要想其余的事。”他的眼神清亮而慈蔼,语调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做完了事,你的许多疑惑,便都不再有了。”
“可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我喃喃。
由于穿越,读书生涯被生生斩断。我还能做什么呢?
金刚智合掌,向我微一点头,就离开了。信众们有的跟了上去,请教他佛法,有的则只是安静地目送他。
而我依然在想他的话。
“自那以后,我便在两京弘扬佛法,翻译经典,又在所住的寺院中设大曼拏罗灌顶道场……”
我望着金刚智的背影,追了几步,喊道:“法师,我……”
“阿妍!”崔颢匆匆挤了过来,“我原想陪你一同来的,奈何今日公务太多,对不住,对不住。你梳这样的发髻,真好看。都好了么?”最后一句,他问的是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