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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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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适之终究还是死了。

        那个治理洛水,使谷洛无患的河南尹,那个坐镇幽州、外敌不侵的御史台主,那个饮酒之后分毫不乱,视事如常的左相,终究还是死了。

        玉碎珠沉,兰摧香断。

        我竭力忍住欲流的泪水,向王维道:“你可能带我去见一个人?”

        他拉住我的手,忧心道:“你要见谁?”

        我微笑道:“我自来喜欢谢朓的诗才,只是他早已仙游。你能否带我去见一个见过小谢的人?”他眸光一转,登时了然,捏了捏我的脸:“你这小娘子,说话倒绕。”

        过了几日,他将我带到了玉真观西南角的一间静室里。

        在等待静室主人的间隙,我安静啜着微带苦味的决明子茶,举目打量堂中的陈设。两架六扇屏风一前一后,第一架上绣的是一幅地图,则第二架上绣的是草书。我细看那地图与草书时,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过不多时,屏风后响起略带慵懒的女子语声:“王十三郎,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王维在坐席上微微前倾身体,恭敬答道:“【创建和谐家园】今日带了心爱之人前来。她一直感念那年炼师赐药之德……此外,她敬慕小谢的诗才,想听炼师亲口讲说小谢的为人。故而【创建和谐家园】冒昧,搅扰炼师清静。”转头看我,示意我跟对方打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迟迟没有说话,直到王维眼底泛起不解之意。我咬了咬嘴唇,冲他一笑,开声向屏风后道:“Hello...world.”

        那人静默了片刻。

        这一刻,简直比我穿越过来的十几年还要漫长。

        她终于起身,从屏风后转出。我亦随之站起。

        ——青丝如雾,肤光胜雪,果然不似活了二百年的人呵。只有那一双幽深无比的眸子,说不出是深沉还是高傲,温和还是倦怠,抚慰还是讥诮。一双看厌了兴衰成败的眼,就是这样的罢。

        “多久了?”许久,我用很克制的声音,言简意赅地问。

        “萧道成称帝的那一年开始。”她同样以普通话答道,只是口音稍稍生硬,想来是太久不曾说过普通话的缘故。

        我笑道:“那你确实见过谢脁。”

        “小谢比你的王十三郎好看多了。”焦炼师忽然俏皮地笑了,原来她的表情鲜活起来时,是如此灵动。她随即向王维笑道:“你且出去候着。”

        我这才想起王维的存在。他见我和焦炼师似乎一见如故,并开始用奇怪的方言交谈,也没表现出多少惊异,大概已经习惯了焦炼师的特立独行。他笑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程序员很多,但能把 13 世纪哥特体写得这么像样,还长得这么漂亮的程序员,我没见过。”我笑道。

        堂中第二架屏风上所绣文字形状龙蟠虬结,赫然正是用哥特体写的“Hello, World”:这是每一个初学编程的人必然学到的第一行程序,意为“你好,世界”。

        “对,我不是程序员。”焦炼师坐了下来,“我只是个江湖骗子。”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活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她摊了摊手,“估计你也能。”

        “不要说得好像‘你也能吃碗米饭’一样随意好不好!”我又被噎住,无力地【创建和谐家园】。难道是异时空的时光不能作用于穿越者的身体?

        那难道我也能见识汴京城的风流梦华,临安城的三秋桂子?不……我也要旁观黄巢之乱,我也要亲历五代十国?

        我会在他死去后独自经历这些?

        我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摇头,喃喃道:“不要,不要,不要。”坐倒在地,取过茶盏,猛灌了两口温热的茶汤。

        她微笑,眼神似讥讽又似同情。我轻声道:“所以你要当道士,是吗?”

        当道士,遁入神仙洞府,只有山中的日月烟霞,云雪风露,是恒常不变的,是可以令你忘却时间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她很斩截地回复,“当江湖骗子,只是为了讨生活。”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把刚喝入口的决明子茶汤喷出来,却到底是岔了气,咳了半天。跟她交谈,就像吃脆甜的水果,不知不觉就会轻松愉悦起来,这甚至与我们共同的成长背景无关。

        焦炼师随手抱过琵琶,手指轻拂,乐音流泻而出,优美中有哀伤,平淡中有温柔。我望着她,叹道:“你琵琶弹得真好。”只是转轴拨弦三两声,已胜过了当日王维所奏。竟然,就连王维……就连传说中曾一曲琵琶震惊玉真公主的王维……也及不上焦炼师这随手几拨。

        “干我们这行的,什么都得懂一点。”她轻笑。我茫然:“哪一行?”

        “江湖骗子啊。”

        “……”

        “你要是有二百年的时间用来学习,你也能做欧阳询、褚遂良,曹妙达、王长通。”她的声音中忽似有一丝感伤,可接下来的话立刻将那种感伤抹平了,“不过待久了你就会烦。这群小毛孩穷折腾,琵琶的制式几十年就有些改动,每次都要重新适应,也很无聊的。后来我就不改了——不跟着他们改,一直照着初唐的弹法来。然后他们反而更尊重我了,人嘛,都是厚古薄今。”

        我扑哧笑了。连连被她的妙语震撼,我险些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我笑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犹豫片刻,咬牙道:“我想杀李林甫。”

        她似乎并无意外。我续道:“但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身份……与人交往之际,颇受束缚。我想请你帮帮我,至少……让我有资格经常出入玉真观,能与来这里的人说上话。”在来之前,我全没想到焦炼师是个这么直接的人。聊了半天之后,我想,向她坦承自己的心意,恐怕是与她打交道时的最好选择。

        焦炼师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二百年么?”

        我蹙眉:“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管闲事。”

        “……”我断没料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须弥身大安知痛,云梦胸宽不贮愁。”焦炼师长吟道,“这便是我的人生态度了。”

        我怔了半晌,方笑道:“你做江湖骗子为生,总归也要有人肯被你骗才行。玉真公主就是心甘情愿被你骗的一员,你难道愿意看到她们李家的朝堂乌烟瘴气?”

        焦炼师笑道:“她李家又有什么好了?脏唐臭汉不是白说的,这样的江山,倾颓了也便倾颓了罢,我可没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高尚情怀。”

        我心念急转,笑道:“可你活了二百年这么久,肯定也有一种乐趣帮你维系着生活,否则你看着熟识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死不了,早就得了抑郁症了。”

        她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淡然道:“便是——看戏的乐趣。”

        她颊边泛起浅淡的笑意。我说道:“你看惯了人事自然发展所导致的兴衰成败,估计也会想看看人力作用下的故事发展罢。”

        焦炼师难得地点了点头,笑道:“我的确从未看过被穿越者干预的故事。”语气中仍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我说:“我不求逆天改命,只求害了李林甫,为许多人报仇。实不相瞒,我要为之报仇的人里,包括我的前男友。这出大戏,结合了男女情事、朝堂政治,更有穿越者的苦心孤诣。你不觉得会很好看么?”

        她挑了挑眉,唇角微扬,揶揄道:“上帝呀,凡人怎么都是傻瓜!”

        ——这句话有点耳熟。我仔细想了想,哦,这话出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我抬眸望了望堂中的第一架屏风——那屏风上绣的,正是大不列颠全盛时期的地图。焦炼师穿越之前,想来与英国和英国文学甚有渊源。当下,我亦以莎翁《哈姆雷特》中的名句笑答:“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焦炼师又笑道:“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此语亦出自《哈姆雷特》,意指我的努力不一定会成功。

        “黑暗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我以《麦克白》中的句子作答。

        “二百年了,你是头一个与我谈论莎士比亚的人。我可以帮你。”她说。

        我大喜,却听她又道:“只是,我自己绝不收徒,以远灾祸。”

        “那……”

        她微笑道:“我将你引荐给持盈法师,如何?”

        持盈乃是玉真公主的号。玉真公主已于两年前求去公主封号,并且归还封邑,但她是睿宗之女、天子之妹,仍是命妇之中地位最为崇高者。我若能入玉真公主的眼,则与人交往时,当真大为便利。我喜不自胜,笑道:“多谢你,多谢你!”

        焦炼师笑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将这出戏做得像莎士比亚的戏一样好看。”

      (七二)雾袖烟裾云母冠

        作为一个活了二、三百年的江湖骗子,焦炼师很懂得该如何举荐人。她只对玉真公主说了一句话:“此女根骨似我。”就引得公主认真打量起我来。

        公主虽诧异我与当年左相未婚妻容貌相似,却在焦炼师的巧言之下,相信了我只是与那位小娘子有宿缘而已。况且我多年来容貌分毫未老,玉真公主也想不到我便是当年之人。

        此后,我便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频繁出入玉真观。公主时作长夜之会,饮宴高朋。兴罢酒阑时,我亦曾在廊下撞见神色寂寥,独对晚风的她。

        “月色好看么?”她问我。

        “但愿月下洞识天机,大光明罩紫金莲。”我勾勾唇角,轻声答道。为了做个称职的江湖骗子,我翻了不少道家典籍,打起机锋来倒也似模似样。

        “呵……你还有机缘。我的心……已经不能是‘紫金莲’了。”

        “……”我张了张口,“法师一心向道,净心妙悟,怎能说此心不是紫金莲?”

        ——玉真公主已去了公主封号,故而只许我们叫她法师。

        “我这些年来,愈是修炼,愈觉时光之速,道术之遥。长生之事,渺不可求,因此我极想握住‘当下’。”

        “不知法师眼中的‘当下’,是什么呢?”

        “才子的谈笑与诗章,道家的光明和清静,曲江的春水,雁塔的夕照,镜里青鬓无斑,道气绵绵不死,都是我眼中‘当下’最美的景致。可这‘当下’呵,我越拼命去抓,手中就越发漏得一无所有。明晚我还可召他们作诗,可作的诗,也不是今日的诗了。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不知道还有谁要来……”

        我听着她这一番剖白,大为震动。公主是天下最为尊贵的金枝玉叶,然而在面对时间、宇宙这些宏大的概念时,她心头的清冷彷徨,亦与寻常人毫无二致。我思忖片刻,谨慎答道:“明日之诗,固非今日之诗,但经过百年风雨漂染,在百年后的读诗之人看来,却都是一人一时之作,无甚分别。可见世间虽无恒常之事,但将目光放宽到百年、千年、万年,定论却自然不同。法师只须寻到自家眼中的‘恒常’即可。”

        公主望了望我,笑了:“小女郎,你这番谈玄之能,是王十三郎所授,还是天生便有?”

        长安的春夜并不算冷,公主索性同我一样坐在地上。廊下温软的风吹过,花丛中细小的花苞在风里缓缓绽放。

        我矜傲笑道:“皆是我自家习得,与王十三郎无涉。”

        公主拊掌笑道:“善!善!我们身为女子,总要有些骨气才好。不过王十三郎待女郎们一向颇多同情,与俗世男子不大相似。”

        “王十三郎他……世上当真有《郁轮袍》这首曲子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集异记》中说,岐王令他怀抱琵琶,穿伶人衣裳,在公主面前弹了一曲《郁轮袍》,使得公主惊艳不已,将京兆府解头的名额给了他。我虽与王维相识多年,却从未问过王维本人。盖因我只怕此事确有,而万一这事在他心中又算不得太光彩,我问起来,便不大好看了。

        “自然有。”公主抱膝望月,容色一派平静,“那首曲子是我偷听到的。兄长那日并不知我要去他宅里……我进了大门,遥遥闻见琵琶声,一时竟什么都忘了,蹑着脚走到堂外听着。直待曲罢,我隔着窗户就问,方才奏乐之人是谁。王十三郎怀赍琵琶,越众而出。我问他:‘你还有旁的技艺么?你可作诗么?’兄长拊掌大笑:‘阿妹,你常诵的‘妆成只是薰香坐’,‘尘心未尽思乡县’之句,便是此人手笔呀。’取笔令他誊些得意佳作来,果然,我多所熟诵——起先还以为是古人之作的。兄长……兄长已经去了……”

        原来是这样的吗?我等了许久,再无下文,却见公主倚着廊柱,已经睡过去了,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我召唤侍女,让她们为公主披一件外衣,又举步回到正堂附近,徘徊等待。过不多时,有一个身量修长的青衣男子走了出来,步履舒徐,显是在消散酒气。我只作不经意般,缀在他身后两丈左右。他走到观中花树浓密处,向我回头笑道:“这位小娘子也跟了某一路了,可是有话要说么?”

        一天月光透亮,将他容颜照得分明。他年约四十来岁,生得白皙清秀,颏下一缕美髯,长相原是极佳的。只这一开口,却有种油腻的轻薄之感。我强掩心头不快,笑着扯起公主这面大旗:“妾不曾入道,但时常跟随公主修习。”

        对面那人改容道:“小娘子是公主的【创建和谐家园】?某姓杨名钊,现在检校度支员外郎任上,兼侍御史。”

        我等了他一年有余,才终于等到。熟读唐史的我,对他现今的底细可比他自己还清楚:“早闻杨侍御才干口辩俱是上上,今日终于一睹侍御风采,不胜欢悦。”

        杨钊听得此语,欣然道:“小娘子未免过誉了。倒是小娘子容貌风采俱佳,在京城中也是难得一见,钊却不曾识得,想是因为钊远自蜀地而来,见识鄙陋。”

        我笑道:“人皆曰杨侍御是贵妃从兄,由贵妃举荐,方有今日之官阶……”见他眸光渐转晦暗,我不疾不徐地一转话锋,“但妾一见杨侍御,才知那些都是妄言。以侍御之人才,何愁无人做那韩荆州?”韩荆州便是韩朝宗,以善荐人才而闻名当世。

        杨钊靠裙带关系上位,却一向不爱听人这样说,我便另辟蹊径夸他。他果然欢喜,笑道:“小娘子虽在红尘之外,却对红尘俗事也看得通透。”

        我与他互相吹捧了一会儿,表面上甚是相得。我夸赞道:“蜀中的山水灵秀冠于天下,才养得出贵妃与侍御这般人品风仪。”

        他面色自得,笑道:“钊的资材虽只庸常,贵妃却真是人间所无的仙姿绝色。”

        我笑道:“贵妃之盛宠,固然是凡尘女子能得到的极致。而侍御身为男子,自然也会受到寻常男子所无的恩遇。”

        “多谢小娘子吉言,但钊如今在侍御史任上,已是心满意足。”

        枝头春莺啼啭,细密娇婉,掩去了我与他说话的声音。我踏近一步,低声道:“妾所说的恩遇,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恩遇。”

        杨钊瞳孔一缩,笑道:“小娘子说笑了。”

        我轻声道:“侍御不久便将以称职迁度支郎中。明年,侍御将兼领十五余使,转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

        “小娘子——”他语音轻颤,显然将我当成了别有用心的人,“钊并无这等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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