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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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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笑了。

        “好。”半晌,我捡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唐时的樱桃远远没有后世经过长期择优培育的樱桃品种优良,总带着些难以消解的酸涩,我一直不大爱吃,但此时和他对坐在树下,吃得倒也开心。

        他给我解释了我被当成狐精的缘由。

        “什么?”我无法相信,“李中丞的儿子……将我写进变文了?”

        崔颢也很无奈:“是。”

        他说,李林甫那个热衷写变文的胖儿子在街头采风时,听说了一位贵妇人被蔷薇露诱发喘疾的事,也听说了我出手“施救”的始末。李林甫的胖儿子觉得这个出手相助的小娘子挺不错的,于是灵感大发,给她安排了一整套身世——

        “我六世之前是天竺国的一位王女,素日虔诚修行,持法布施?我所布施的沙门,正是佛的前世?”

        “……是。”

        “但是有一日,这位王女,也就是‘我’,因嫉妒而发嗔怒,烧掉了一个蔷薇园?顺带烧死了花下的许多生灵……呃,虫蚁?而佛的前世,那位沙门,恰好在那个蔷薇园中?”

        “……是。且那位沙门,因你的缘故,不幸葬身火海。”

        “我因此恶业,七世转生畜生道?此世我是一只……狐精?”

        “……是。不,不是,不是狐精……”

        “我七世以来常行善事,救人性命,于是这一世我终于往生极乐,到了西方世界?”

        “……是。似乎……你为王女时长期布施,深结善缘,因此,西方世界早有你的位子。”崔颢叹了口气。

        我是该吐血,还是该谢谢李林甫的这个胖儿子?他好歹给我安排了一个极乐世界的名额呢。

        “那一世我烧掉了一个蔷薇园?他这……从何处想来?”

        “你那日救了那位夫人,又说是蔷薇露使那位夫人的喘疾发作,像是很熟悉蔷薇的习性。李主事——李中丞家的这位郎君在兵部做主事——大约由此认为,你与蔷薇,当有……夙缘?”说到最后,崔颢抬头望天,也是一副不知如何评论此事的表情。

        “那他又为何说我这一世是狐精?”

        我甫一问出口,立刻反应过来:我一个【创建和谐家园】女子说着胡语,混迹于胡人之间,李林甫的胖儿子由此联想到狐精的“狐”,是极正常的事,盖因“狐”“胡”音同,甚至“狐臭”一词也是由“胡臭”而来;唐人的狐精故事里,狐女往往善媚,出没时经常化身为“白衣妇人”,或者身着“素衣”,而我,不巧,长得挺漂亮,且因为穷,经常穿没什么颜色的衣服;⁠狐精们使用的,都是人类不认识的文字,而我那个画正方形对角线计数的习惯,也的确并非时人所有的……苍天,再说下去,我本人都要觉得这真是一只狐精了。

        “罢了。”我摆了摆手。李林甫是御史台的副台主,崔颢则是御史台的底层官员,我是崔颢的“表妹”,从任何一个角度考虑,都没法跟副台主的儿子计较。

        崔颢道:“实则,李主事的想法,每与常人不同。在他看来,有情众生,不分贵贱与种类。因此,他将你写作狐女时,自以为并无不妥,况且他还隐去了你的名姓。谁料慈恩寺的法师讲了这篇变文之后,西市的人竟然认出了你。他已经向我致歉,但是……”

        李林甫这个儿子还挺有平等意识的,根本不像现在的人。我见崔颢为难,忙道:“小事而已,阿兄不要担心。”

        西京人民也是很忙的,而且他们每天都有新鲜的事件可听,有任何一个国家首都的人民所必然有的嗅觉,这使他们不断被新的风向吸引,就像我家乡的出租车司机大爷们,都是天生的政治评论员。一个小人物的新闻,迟早会被人遗忘。

        按照崔颢的吩咐,为了安全,接下来的数日内,我只能窝在他家里看书。印刷术尚未普及,准确地说,或许尚未出现,因此书籍皆由书手或个人抄写。崔颢的书也有很多是他未入仕时自己抄的,一手欧体字端方瘦硬,与他平素风流谐谑的形象很不一样。

        于是我又想起那一日,那个人的字迹。他学过谁的字,读过谁的书呢?在 21 世纪时,我常想,一个人要去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山水,见过多少人和事,才能蕴养出那样的审美,写出那么独特的诗句。

        真想亲口问一问他啊。

        这天,我展开一卷《杂阿含经》,然后,第二百八十六次发现我是真的对佛学不感兴趣。正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家门外忽有人叫门,声音高而急:“万年县捕吏!开门!”

        捕吏 [2]⁠?县尉手下负责缉拿犯人的小吏们?他们来干嘛?

        崔颢上班去了,家里除了几名仆婢,只有我一个能做主的人。我抹了把脸,出去应门:“二位有何事体?”

        两名胥吏打量着我,那种目光让我本能地不舒服:“此处可是御史台崔里行宅?”

        “是。”

        “你是崔里行的从妹郁氏女?”

        “是。二位……”

        “我等奉县尉之命,传你去万年县廨。”小吏往西一指,不容分说,“走罢。”

        “请问……”

        “难道要县尉相候吗!”另一个小吏呵斥。

        县廨入门处的前院据说是巧匠宇文恺主持建造,连墙砖的纹样都似比别处精美些。门隘狭窄,日光照不进来,虽当盛夏正午,却隐有丝丝凉意。这原是堪称巧思的设计,但此刻我只觉得冷,微微颤栗。万年县尉,可以类比后世我家乡的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局长。一个混迹西市的寻常女子,何德何能,被他点名叫来?或者说,我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那女郎,你便是郁氏女?”县尉坐在几案后,语调充满威严。长安城里的官多,万年县尉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许面对比他官阶更高的人时摆不起架子,但对待我们第三世界的平民,则是气势十足。

        “是,妾身姓郁。”

        “你今年十八岁,行九,曾许婚郑氏,后因郑氏郎君病重而未得成婚。你现住常乐坊十字街南,通晓诸蕃语,年来在西市与人写家书为业。”他似乎对我的经历已经很清楚了。

        “是。”我越来越不安。

        “你本是狐怪,在长安市上惑乱视听,使妖人聚众。”

        “少府!”我猛然抬头,“我不是狐怪!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西市又何曾聚集过什么妖人!”

        “妇人忘形,何敢同大唐官员相尔汝!”县尉厉声直斥,因我说了个“我”字。

        [1] 韩愈《上宰相书》:“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宅其可怀。”可见九品官员大约可拥有一亩宅地。见贺从容《古都西安》第 7 章。

        [2] 《册府元龟》第 930 卷:“其党卢宁、梁剑等三人劫近城村庐,射杀捕吏。”不过,捕吏并非专门的职位,应是一种通俗称呼。

      (五)修到人间才子妇

        我按下恼怒,垂眸谢罪:“情急失仪,幸少府勿罪。妾乃生人,绝非精怪。”

        县尉冷冷道:“一年前你初到西市时不通人言,过了数月,方才逐渐习得,此事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妾身原籍汴州,不识秦音,并非不通人言。”

        “从前在西市与你同住的人说,你每两三日便要沐浴,为人写家书所得的钱,有半数用于买柴烧水,几有入不敷出之虞。你如此好洁,难道不是狐精化人,以此掩去身上狐臭?”

        烧水用的柴是我花钱买的,碍着谁的事了不成?你们唐人没那么爱干净,我自己爱干净也不行吗?为了保持我的卫生习惯,我就选择做月光族,怎么了?我按捺火气,好言好语地解释:“少府,流言起于驾部李主事所作、慈恩寺法师所讲的一篇变文。李主事作那篇变文,是为了劝谕世人,变文中写的女郎,不过是个凭空捏造的天竺女子罢了。且变文非妾所作,亦非妾所讲,一切与妾无涉,愿少府明察。”

        “还来攀诬李主事!可见李主事见事极明,果然兽类不知廉耻。”县尉斥责,“狐怪异类,自恃姿媚,迷惑人心,行悖乱之事!谁不知如今百姓多事狐神,你迷惑人心,是想要众人供奉你罢!”

        我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倒要感谢少府赞我‘姿媚’。”

        这种莫名其妙的精怪之说实在太蠢了。这位县尉,难道就是想坐实了我是狐怪?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等等,他说李崜“见事极明”?那天崔颢迁我户籍时,曾说万年县尉是他们副台主李林甫的私人……是了,万年县尉是为了讨好李林甫,才要极力论证我是狐妖,他儿子李崜写的变文没有错,没有给人带来麻烦!

        县尉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一个平民女子,竟敢公然藐视他作为官员的权威,当即大怒:“野狐无礼!”

        一个捕吏连忙趋前,对县尉轻声说了什么。县尉点了点头,捕吏们便上前来拽我,显见得是要对我动刑的意思。我大声道:“少府!我家阿兄也是官身,你无端拷掠,于律不合,不怕我阿兄弹纠吗!”

        “牝狐媚黠,崔里行一时为你所惑,明知你非他表妹,却执意带你回家。只消你离去,他自会醒悟,到时只怕他还要谢我。”县尉冷笑,俨然已经将所有事都考虑到了。

        我拼命挣扎,但我身体再好,究竟不可能胜得过两个男子,简直连手臂都要被他们掰断了。

        “少府且住!”

        “放了我阿妹!”

        两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响起。

        崔颢大步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人白白胖胖,正是李林甫那个儿子李崜,两人身上皆是官员们视事时惯常穿着的常服,大约是刚离开皇城就赶来这里了。

        李崜向县尉叉手为礼,满脸愧色:“少府,我那篇变文中说郁小娘子这一世是狐怪,只是戏言而已,请少府放过郁小娘子罢。况且,我也写了,小娘子最后还是到了西方世界,可见,少府就算信了我的变文,也当相信小娘子是个好人……”他姿态拘谨,语言混乱,右脚不安地蹭着地面,白白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映着射入堂中的日光,分外明显。说了这些,他又转过身来向我道:“某姓李,名崜,在家中行五。崜平日好作变文……这一回作了那篇变文,不意给郁小娘子惹来偌许烦恼,崜……与小娘子请罪。”嗓音有些滞涩,他连忙又轻轻一咳,清了清喉咙,深深低头,谦恭得几乎可以说是卑微,没有一点顶级官二代的自矜。

        我用另一只手抚着剧痛的手臂,心情很糟,不想说话,但这位是李林甫的儿子,我和崔颢得罪不起:“无妨,李主事多虑了。”

        李崜闪过一丝更不自在的神情,似乎觉得这句话是在讽刺他:“我……崜托了慈恩寺的法师,请他们当众澄清……只是、只是流言已经传开,一时难以遏制。但……但崜还会再想法子的。”

        崔颢拉住我,仔细打量半天,反复问我有没有受伤,才转头对县尉道:“下官品秩虽低,却也是朝廷的官员,大唐的士子。少府欺凌下官家人,无乃太过!”他每天都是一副脾气极好、行事圆滑的样子,此时不掩怒意,连我也惊了一惊。

        他和李崜进来之后,县尉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拍对马屁,对李崜加倍和颜悦色。但崔颢官阶更低,他对崔颢可不用太客气,冷淡道:“家人?郁氏女是崔里行的表亲,并非家人,崔里行是进士出身,却连亲疏远近的道理也不知吗?且我只是将郁氏女叫来讯问而已,自问并无不合律条之处。”

        所谓家人,在中国古代,或指一家之内的亲人,或指家中的奴仆。我这种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不能算作家人。万年县尉跟崔颢较这个真,严格来说也无不可,但他那副神情着实让人愤怒。崔颢勃然作色,张口欲言,李崜忙道:“此事尽是我的过错所致,两位不要争了。既是误会,少府可否放了小娘子?崔兄、郁小娘子,且请宽一宽心,容我好生补报两位。”又不住道歉。

        走出县廨时,我望向前院的门隘,忽而想起,当年太平公主与薛绍成婚时,便是在这万年县廨设了婚席。因门隘太窄,往来的宾客又多,负责婚席的人曾一度主张拆除这座前院,最后高宗皇帝发了话,说宇文恺所建工事多有奇巧,不必拆毁。有人在这里设宴,甚至可以拆掉它的建筑,有人则被拉到这里约谈,甚至被上刑,这就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区别呢。

        “阿妍?阿妍?”崔颢担心地叫我。

        我如梦初醒,勉强笑了笑:“无事。阿兄怎么来了?”

        崔颢简单说了原委,原来是家中的仆婢见捕吏将我带走,便去了朱雀天街上守着,俟他视事结束,一出皇城,便截住了他。他当即反身去找了李崜,一同前来。万年县廨在宣阳坊,离皇城不远,因此他们才来得及在我遭遇更恶劣的事之前赶到。

        而至于万年县尉为何传我来此……

        崔颢迟疑了一下,表情既尴尬又内疚。我苦笑:“阿兄还待瞒我?”

        我的猜测是对的。

        李崜那篇变文本意是宣扬佛理,但传着传着,就变了样。李崜本人早已出面澄清,但于事无补。这些日子,狐妖惑人的流言传遍了长安城,只是我被崔颢保护得很好,对此浑然不知而已。这原本不是大事,盖因唐人一向相信狐怪故事,传说中,贺兰进明就娶了一名貌美的狐女。但一个朝臣的儿子写变文公然宣扬狐怪之说,致使流言四起,是严重违反圣贤教化的事情。李林甫现在还没成为后来那个独揽大权、无人敢言其非的宰相,政敌们不惮于攻击他。有人攻击他,就有人维护他。维护他的方式之一,就是将我鉴定成真正的狐女,证明李崜并没有写错。

        太没意思了。

        跟着他回了家,关上院门的一刹那,我才终于松懈下来,躲进房间里一通大哭。我也不懂我哭什么。

        我感到对不起崔颢。

        他被我牵连了。李林甫是他们副台主,且李崜的态度又放得很低,想来,他又心疼我这个“表妹”,又没法跟李崜计较,必定很难受。

        我感到危险。

        我远离故土,来到此地,小心隐瞒身份,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在西市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但我依旧是个异类。那些细小的属于现代人的习惯,在某个时刻,突然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当我面对万年县尉,为了自保而说出“我家阿兄”四个字时,我似乎获得了什么,又抛弃了什么。

        从前的我呢?那个成绩优异的名校学生呢?

        要做崔颢的表妹,做一个真正的唐人——唐代女人——吗?

        我擦了擦汗水和泪水,低头凝视地面。铺地的方砖上原本烧有纹样,但是早已被踏平了。

        崔颢隔着窗喊了我几声,然后走了。将近黄昏时,他又一次喊我,我揉着眼睛,恹恹开了门,惊得倒退两步。

        站在我面前的,有崔颢,还有……

        王维。

        一身士人襕衫的王维。

        “阿妍,走罢。”

        他叫我阿妍。

        我像是中了邪,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和崔颢出了门。

        走在盛唐两大顶尖诗家的身后,听着他们低声谈笑,纵然我心情郁郁,这座都城的意义,却瞬间豁然明朗。我没那么讨厌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啊……这个城市就是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就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就是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要是能一辈子……一辈子跟在这两个襕衫身影的后面……可该有多好?

        黄昏时分,西京城暮霭半卷,霞光万道,连空气都好像温柔起来。才从皇城官署返家的官员骑着健硕的骏马一路驰来,卖花的【创建和谐家园】轻快地走过街巷,额上微黄一片,反射夕阳灿丽的光,窄腰裙子颇具胡风,走动时腰身微颤,自然而然地颤出一种婷婷袅袅的味道。年迈的老人正在和人切磋残局,更有西域相貌的乐师坐在地上拨弄琵琶,清越明快如碎石击打溪水,引得一群人围坐在旁,闭目细听。坊内的小路边,树下已有人摆开了低矮的食案,将深红的李子、樱桃和紫玛瑙也似的葡萄排开,与邻人友人们对坐谈笑,借以消脱炎热的夏夜。

        这是个有无数后人追思怀想的朝代,这是个有无数后人凭吊的城市。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那是因为,长安的开元,开元的长安,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呀。

        是的……一个温柔着、热闹着、哄乱着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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