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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腊日,王维请崔颢来家里喝酒。是夜风雪甚大,路阻难行,他便留崔颢住下。腊日朝官们有三天的假,我这表兄也乐得留下喝酒谈天。
喝完了酒,总要有些娱乐。我是生手,只在旁看着他们分两组弹棋:王维的弟弟王缙和妹妹王綩,王维与崔颢。所谓弹棋,乃是一方不大的棋盘中间隆起,放置棋子,双方皆有十二枚子,红黑各半,红者为贵,黑者为贱,一枚红子抵两枚黑子,以己方棋子掷打对方,以掷落棋子的枚数较多者为胜。棋子以玉制成,分量不沉,因此细微之处甚至是比后世的斯诺克台球更加考验眼力和手劲的。
崔颢这会儿已经只剩一红一黑两子,双眉都蹙到了一起,紧张地盯着王维执子的手指。他指尖按在棋盘上,不自觉地轻轻叩击着,然后似乎又意识到轻微的震动也会影响棋局,连忙将手移开。
王维手扶桌边,半倾上身,拈起一枚黑子,笑道:“这一次可是‘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了!”顺手掷出。
泛着柔光的黑玉棋子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不快也不慢地飞上棋盘,嗤的一声轻响,接连撞上两子,两黑一红三颗子一同落下,盘上登时只余下王维的六枚棋子。
“又输了……还是一箭双雕!”崔颢一敲棋盘,恨恨,“你当真是世家公子?怎么活像市上的赌徒?还借我的诗句笑我……我回去就把那首《游侠篇》烧了!”
王綩利落击掉王缙的最后一子,拍拍手道:“明昭兄警句流传海内,妇孺皆知,烧了几张字纸,也还是妇孺皆知呀。”王綩性格爽利,我很是喜欢她。
“明昭,你也知道,输给我,不损你的颜面。我们画匠,整日练的就是‘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些技艺,眼力自然好些。”王维笑着拍他的手臂。
崔颢侧身让开:“你兄妹俱是恶人!一个起哄一个帮腔。欺我无妹?阿妍你来。”
颤巍巍的我片刻间被王维打落四红一黑五子,不由气急败坏,可接着他掷来两颗红子,全都落空,观局的王缙笑叫:“阿妍,快快!大哥要输!”我大喜,伸手取子,抬头却撞上王维的目光,那目光既纵容,又温厚,还有点像大人对孩子似的“不跟你较真了”。
——原来如此。
谁要你让!谁稀罕你让!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索性屈指噼啪几下,把他的所有棋子全都打落,转头向崔颢邀功:“喏,‘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王维怔了一下,放声大笑:“哈哈哈,好,这也叫‘弹’棋嘛!”
我斜他一眼,起身走到窗前。
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我后背微微汗湿,窗外长安的雪夜却是寂静的。这个城市啊,热闹的时候,连厚重的明德门,都关不住它带着胡麻饼味的欢闹声,静下来,也是这样千门万家俱静的。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这一闲就闲了十天之久。直到这日,王家迎来了一位我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身态丰腴,这些年来想是养尊处优,容颜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比当年我识得她时更年轻丰盈。她进了正堂,神色焦急,也来不及拂掉袍上的雪花,张口就道:“阿郁!”
我惊得站了起来,望了望门外,又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去了哪里?你还敢……”
她利用我和裴公、夫人去探病的机会,混进了当时的户部尚书王晙家里,和绮里一起报了仇,杀了王晙。十年来她一直藏得很好,怎么今天竟突然现身?!
“阿郁,这不相干。”康九娘摆手,“我今日来,是想……”
“你险些连累了裴家,怎能说是不相干!”
她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叹气:“罢了。”
小雪轻盈如解舞,飘落时悄无声息。她便在这一片清寂中娓娓道来。
然而,她越说,我越吃惊:“你说你一直藏在……李右相家中?”
“是。”
“你……你做了李五郎的……”
“是,我做了他的妾室。他丧妻后并未再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就是那个爱写变文的……”就是李林甫那个爱写变文的胖儿子?
“是。我常伴他入市肆中,搜集故事,写入变文。他写变文时,若有语句不能决,我亦陪他苦思。变文送给寺里的法师之前,我总是先听他讲一回,若是文中有不当之处,便告诉他……待得法师讲变之日,我亦随他前去听讲,向听讲的女眷们询问心得……”
康九娘五官生得素淡,且她从前在典客署里时,除了跟我聊天,一向没什么表情,越发显得面目寡淡。此刻她讲着这些话,不经意间,略略扬起了唇角——人的表情,真是复杂而微妙:只是这么一点点变化,整张脸便鲜活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她的汉话也说得更精确了。
“你……你很喜欢陪他写变文?”我问道。
“也不是很喜欢……”她像是在斟酌辞句,“不是。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哦,你已经知道了罢?我的父亲,就是阿失替的伯父,也死在王晙手下……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很少觉得哪件事有趣。五郎喜欢写变文、讲经变,这些事在我看来,也无甚意趣。但是……嗯,你明白吗?他作变文时,所怀抱的热忱,那种深入其中的兴致……让我……让我觉得很好。”
“阿失替……”这是绮里的胡语名字吗?
波斯语里,Ashti 是“平靖”的意思。边疆平靖、国家平靖……
“你喜欢他作变文时的样子。”
康九娘犹疑了一下,点头:“大约是罢。他父亲,李右相……有时很生气,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做官,也不大爱做官。李右相责备他,但他也不觉委屈。他只知道笑。笑着吃酥山,吃羊肉羹汤,作文章。我看着他的样子,竟也觉得好……嗯,应该是欢喜罢?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我长久不知什么是欢喜。他怎么就能一直那样欢喜呢?”
“……嗯。”我张了张嘴。
“总之,我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李右相已经知晓你未死的事了。”
李右相……李林甫。
我脑中轰然巨响。
“我那日在……在李右相家的园中,听得李家十一娘子与李右相说……说你未死。我听十一娘子的意思,是要李右相将此事告知圣人,使圣人降罪于左相与裴家。”
我只觉口中阵阵苦涩。其实我的“死”,更像是一种符号化的性质。只要我甘愿放弃了裴家养女的身份,让裴家养女“死去”,不能嫁给李适之,那么我这个人死与不死,本质上区别不大。这也就是当初李适之那个提议的本意。
但这些都建立在天子对他不起疑心的前提下。李隆基刻薄寡恩,众人皆知。这样一个帝王,若是发现他的近臣李适之和裴耀卿两人欺瞒他,该怎么想?该怎么对待李适之与裴公?而若是李隆基查出我现今住在王维家,被王维收容,他又会怎么对待王维?
我一个人,难道竟要为了我想与王维厮守的小小愿望,而害了三家人,害了养父、养母,害了李适之,害了王维、崔老夫人、王缙、王綩?这一刻,我眼望窗外飞絮也似的雪片,有点想吞下一剂毒药,将假死做成真死,不要连累他们。
康九娘想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抓住我的手腕。她急道:“你……你勿作他想。若是当真不成,你便逃去幽州军幕。你的蕃语又好,混迹蕃人之中,定能遮掩得住。”
她此计虽好,却只能保我一人,不免连累裴家与李家、王家。我勉强定神:“那李十一娘是从何处得知我未死之事的?”康九娘道:“这个我却不曾听到。阿郁,你……你要当心。”我心中惶急无助,却也感动:“你……你何以要冒险前来告知我此事?”
康九娘低声道:“胡人女子一向受人轻鄙。【创建和谐家园】男子喜爱胡姬美色,既有所图,便不十分苛待我们。而【创建和谐家园】女子,则未免格外轻视厌弃胡女……我当日所识得的【创建和谐家园】女子中,唯有你从未轻鄙我。而我……王晙的事,我害了你。我总要尽力补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赎罪的。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我不能坐视。”
我深受震动,半晌方道:“多谢。”
“那我走了。”康九娘说。
“绮里……阿失替……她在哪里,你晓得么?”
她摇头:“自从王晙的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失替了。阿失替说我报了仇,便没了志气,什么也不想了。可我本来就只想报仇——对不住了,阿郁。”
我送她出门。上马车前,她忽然叫我:“阿郁。”
“怎么?”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笑了:“罢了。”
“你说。”
她蹙起眉尖,褐色的眼眸望住了我的眼睛。一片雪花擦过她的衣襟,随即飘落雪地,与地上的雪混在一处。
“阿郁,胡人和【创建和谐家园】,真的不一样吗?”她用胡语说。
我将手缩回袖子里。我感到深重的歉意。
“如今不一样,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是一样的了。”
送走康九娘后,我对着雪景思忖一番,渐渐有了考量。
我沐浴梳妆,薄施脂粉,换上了王维素日最爱看我穿的那身白色衫子、鹅黄襦裙——这是我初见他时着的衫裙。我揽镜自照,只见微黄的铜镜中,那人肌肤匀净,眉目含情,颊边带着轻浅的绯色,大概……足以令男子喜欢。
王维回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我。他微微凝眸,却也没有多问,想是只当我心情好,坐下来与崔老夫人和我一同吃饭。
若父母尚未俱丧,依照法律,兄弟不可别籍而居。是以,他的二弟王缙与弟妇便住在隔壁,但平时倒也不会经常一起用饭。
饭后,我和王维又陪着崔老夫人讲了一会儿朝野趣闻,直到天色渐黑,崔老夫人累了,回房歇息,只余我与他两人。
我起身,缓缓走到我的卧房门口。王维笑道:“怎地今日睡得这般早?不与我谈讲一番么?”
“谈讲……好呀。”我抬袖,作了一个邀请的姿态,“你进来谈,可好?”
虽是隔着近一丈的距离,我仍是察觉,他的呼吸一滞。
我很满意。
他顿了一顿,笑道:“善。待我去沐浴一番,免得身上风尘冒犯了女郎的闺阁。”
我掏出妆镜,又点了点唇上的口脂。他回转来时,已另换了一袭素白的衩衣,头发以一根白玉簪束起。我看着他,满心欢喜。
这……是爱情吗?
康九娘瞧着那个小胖子李崜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欢喜?
呸呸,我面前的人是王维,这样超逸出尘的王维。我怎么能想到那个小胖子?
大约我的欢喜溢于颜色,王维笑道:“怎么?”
“我的郎君真是好看。”我轻声说。
王维脸上竟然闪过一丝轻红,转过脸:“小娘子一张口还是这般甜。”
我的房间他也是第一次进,举目四处打量,又取过我案上的书卷翻弄。他书家本性,对我写在屏风上的巴列维文书法深感好奇,看来看去。
中古时代,波斯语可用巴列维文、摩尼字母和阿维斯塔字母书写,多数时候用的是巴列维文。但王维当然不认得这些。他好奇的神态,在我看来竟是格外可爱。我笑道:“波斯语这样的胡语,也有书体之别。”
他点了点头:“进了你的卧室,便如见了另一个我素日所不得见的你哩。”
“那你见到另一个我,心中想的是什么?”
他又笑了:“我只想,她尝起来是不是与你一样的滋味。”
“你这人……”我纵是存了挑逗他之心,闻得此语,仍是脸上一烫,“脸皮好厚!”我想要扭过头去,他却不容我转头,捧住我脸,亲了下来。
他这次吻得不同从前,竟不给我分毫退让的余地。我在唇舌的紧密交缠中渐感窒息,伸手推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他长于诸般乐器,习练多年,指腹甚是粗糙,抚弄我的脸时,带来奇妙的麻痒感。
我意乱情迷,却又欢畅无限,却听他笑道:“我以诗画名世,却也是琵琶名家。”抬手解开了我的衣带。
他离开了我的唇,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慌乱地拢着衣襟:“琵琶?”
“小娘子品鉴一番我的琵琶之技,如何?不知小娘子想要拢、捻,还是挑、抹?”
“你!”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
“方才我见你得意极了,怎么此时又怯了?快说,想听宫调,还是商调?不过,以如今之势,多半……不是你听我,而是我听你了。”他又笑。
我羞耻极了,扯过被子将头盖住,却因他这“琵琶”的取笑,不期然想起那年在幽州,他容颜憔悴,求我下来听他一曲琵琶的场景。
嗳……这一种两心相悦的欢情,委实无可替代。诗歌和小说没有骗我呢。
(六五)机锋善杀休藏腹
莫负好时光,原来不是一句虚言——欢悦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依然是雪满长安的时节。凛冽的雪片,落上贵人的貂裘,亦湿了平民的短袄。我裹着袍子,捧着手炉,没带侍女,站在慈恩寺的一间僧院中,目视天边一抹惨淡的红日。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我双腿也麻了,方隐隐听到一阵前呼后拥的开道声,似是有什么贵人前来。
我揉了揉已有些僵了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横笛就唇而吹。这支玉笛是王维家藏的绝品,音调清越明亮,却并不尖锐,笛膜是特制的,在冬日里也不会开裂。
这支曲子很特别,调起时轻倩俏皮,又由轻倩渐入温文,再由那斯文韵致中,延展出一抹不容轻忽的昂扬之志,矜傲之怀,旋律前后呼应,却又层层推进,一层亮似一层,令人听而忘俗。
我一曲吹罢,静立当地。过了片刻,有一个劲装打扮的部曲匆匆走进僧院,见到我时愣了一愣,似是未想到吹笛者是个女子。他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方才吹笛的可是小娘子么?我家主人想问小娘子,适才所吹之曲,是何人所作?曲名为何?多谢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