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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要做什么?”我躲闪着,颤声问他。
他冷冷道:“三年来我舍不得碰你,将你的身子看得如珠如玉,你却将这副身躯轻易弃捐,去救别的男子!我只想知道,你可也会痛!”
我不敢说话。他又道:“既是如此,我不如便要了这副身子罢!”说着将我抱起,扔在榻上,信手拉下了罗帐,扯开我原就被火烧得七零八落的外衣,“你与我做了真夫妻,我便饶他不死。”
我耳中轰然一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但他并不似在说笑。
“好……好。”我说。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与金鱼袋,除去了外袍。然后,他亲吻我,抚摸我。
他说,他可以饶王维不死。这一刻,我想起了在玉真观里抽泣的杨玉环。
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热烈,如果用在一个与他相爱的女子身上,只怕会是极令她欢愉的。我尝试着接受,甚至尝试着去享受。男女之间的事,不就是这样吗?不就只有这些吗?
不……不行。这太难了。
“左相……二郎……”我软弱地恳求他,“不要。你,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停下了动作,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英明,果决,做事很快,待属官很亲切,待我很好,也是让我有时安心,有时……畏惧的人。”我小声回答,语速很快。大片的肌肤【创建和谐家园】在外,我很冷,但他的眼神令我不敢把锦被拽过来。
“我让你畏惧……我让你畏惧么?分明是我畏惧你,我怕你嫌恶我。”
“左相!”我简直要笑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你是左相啊!从前是台主,现时是左相。位高势大的那个人是你!就算我不恋慕你,甚至嫌恶你,左相,你仍然一无所失!”
“位高势大,就不能畏惧了么?”他反问,“你知道么?我恋慕你,就是因为畏惧。在沔水,你将我救了起来,那日以后,我就想,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时候,我常常像是浸在水里……那一日的沔水里。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你怕什么?”
我仰着脸问他。
他抬眸望着帐边的银钩,眼神略略失焦:“斯时斯世,常令我有溺水之感……世上有很多人,但我只有自己罢了。平日里我尽可以做一个勇毅果决的人,但是浸在水里的时候……我只有自己罢了。”
“左相……”我呜咽了一声。
“当初我说,我可以遣散姬妾。那时我也觉得我是疯了。你只当我有意取悦你,但,不是,不是为了取悦你,你晓得么?我是……是想将我能做的事都做了。将一切事都做了,你大约……大约就愿意留下了。你和我所习见的女子们不大相似……这世上哪有喜欢胡语的唐人女子?我连你喜爱什么都不知道,何谈取悦?在宅中栽素馨,种兰花,不过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多谢你,我……”
“有时候我想,你简直像是两个人。一个你,什么都喜欢,爱喝葡萄酒,爱看武州山的石窟,爱南山的柳叶、渭水的秋风……还有一个你,什么都不喜欢。你不喜侍女碰你,不喜熏香,连牙粉和揩齿的柳枝也要自己做。”
“因为……”
因为本来就有两个我啊。一个我渴慕煌煌盛唐,一个我长于 21 世纪。
他转而问道:“我让你安心,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待我好。”我垂眸,感到羞愧。
“那个人,他,王维——他待你不够好么?”
我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答案:“不是的,是不一样的安心……你恋慕我,什么都给我,平康坊的宅子也买了,我自然安心,因为你待我好。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喜爱我了,那么我仍旧什么也没有——我说的不是宅子,不是金玉宝货,而是……总之,我恋慕他,和他在一处的时候,我看着他,他不在眼前的时候,我想着他。我的心里是满的,他喜爱我也好,不喜爱我也好,我总是……很安心,不,更安心。你明白吗?”
“你……”他咬着牙,半晌才说出一个评语,“痴傻吗?”
我惨然笑了:“是,左相,我也觉得我痴傻。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痴傻。可是,我还没有寻到别的法子。”
“郁卿……不要痴傻了,不要痴傻了。”他俯身,将脸埋在我的颈边,轻声软语。
我说不出话。
“我让你欢悦……我取悦你,你告诉我如何取悦你。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这样,你喜欢吗?或者……这样?”他不断尝试着,改变力度。
好热……好冷。他的呼吸和触碰带来燥热,燥热之外,似乎又有一种深寒,从心里的某处,没完没了地漾上去……浮起来。我打着寒颤,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快点结束,甚至未曾注意他何时停下了动作。
他俯视着我,幽深的眼眸中没有情绪。周遭一片静寂,惟有灯烛的火苗闪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坐起身来,披上外衣。
难道、难道他变了主意?难道——他要对王维动手?我仍记得他方才的话。
我拉住他:“你,你……你不……”急切间,竟伸出手臂,抱住了他,“我……我愿意,你……你不要……”
他紫袍下的身躯微微一震,语气却很平稳:“这是你第二次抱我。”
“……对不住。”我放开了手。
他抬手,按住眉心,这动作使他显出前所未有的老态。
“我可以毁弃与你的婚约。”
我向后一靠,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
“我不娶你了。”他的语声平缓。
他的语气,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告别。我披上锦被,低声道:“那……那你……”
“但你须应我两件事。”
我点头:“左相尽管说,我无有——”
“第一件,你不能嫁作王维的妻。你可以为妾、为外室,却惟独不能做他的妻。”
“为、为什么……”
他也不理我,自顾继续:“第二件,我要你从此隐瞒名姓,弃去身份,对外只说裴家女儿急病而亡。”
我周身一抖,却也知道,我们的婚约既已经过圣人李隆基,且已满城皆知,那么,没有一个足够可靠的理由,确也无法退婚。
但、但为了这个,就要从此放弃我的身份?放弃我的姓,放弃我的名,放弃这个我父母给的,从小被人叫到大的称呼?
放弃所有附着在“郁妍”这两个字上的意义?
我咬紧牙关,一时无法回答。
他要我从此只活在王维的身后,再也不能以独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他要我从此活成一个影子,一缕空气。
你既爱他,我便让你只能爱他,再无别的事可做——这大约就是他的意思。
我哀恳地看他。但他的神情告诉我,这是他最后的条件,无法改易。
“我愿意。”我说。
话音方落,灯烛燃尽。轻微的爆裂声后,室中陷入黑暗。残雪般稀薄的月光,从窗格里悠悠地洒进来。
李适之的声音似是浅浅一颤:“你当真愿意?”
“我愿意。”许是黑夜使人的思路清晰,我益发笃定。
“我错看你了。”他嗤笑,“俗气。我以为你是一个最鲜焕的女郎……你想喝酒就喝酒,谁也不怕。如今,你为了一个男子,竟然也……我错看你了。”
他从榻上站起,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郁卿——”
我张了张口,终是报以沉默。
暗夜的庭院里,响起他的歌声:“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歌声回荡在空阔的院中,便有鸟儿扑啦啦从枝头飞起,绕着树干飞了几圈,振翅不知向何处去了。
(六一)白水轻烟古辋川
李适之要我不准嫁给王维,又要我装作病死、隐姓埋名,其实是试探我,试探我是否足够坚定。但实际上,“急病而死”确实是我目前最好的选项:如此,李适之的面子可以得到保全,裴家也不必受到影响,而王维呢……若我仍旧顶着“与李左相订过婚的裴家养女”这一名头与他来往,他定然也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尽管裴公和夫人对我与李适之的决定甚为不乐,他们到底在我的哀恳面前点头同意。于是,我所有的身份——裴家的养女,李适之的未婚妻,崔颢的表妹,典客署的小翻译——就这样消失于一场“急病”后。
丧事结束后,我搬到了王维家里。
那日李适之黯然离去后,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总有点空落落的。
我毕竟负了他。
且……史书记载他日后会在权力斗争中失败,【创建和谐家园】而死。这令我更是愧疚。在刚认识他时,我想过要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如今我只能暗暗发誓,到时定要劝他不可轻生。
现在,我只能躲在家中喝酒。除了喝酒,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娘子,不可再饮了。”王家的侍女如焰忧虑地看着我,我听得这个称呼,更加烦躁。我何曾是他们的主母“娘子”?
如焰也是王家的老人儿了。十几年前我初识王维时,她与如梦都才不过十三四岁,叫我“郁小娘子”叫得极是亲热。
花落水流,燕飞云逝,天人一样的崔瑶香魂已远,王家被称作“娘子”的人,竟然成了我。尽管没有名分,不能做他真正的娘子,但这仍是我前世今生哪怕最狂热的幻想中,都不曾有过的场景。大概,只为了这份极致的幸运,我也该勉强自己振作罢。
我令如焰将案上的酒具收起,净了面,上了妆,又换过衣服,以除去身上的酒气。待我做完这些,王维正好回来,我笑迎上前。他见我精神有了起色,也很是高兴,笑道:“今日怎地这般好兴致?”
我打起精神,笑道:“能与十三郎相见的每一日,兴致都是好的。”
如焰在旁扑哧一笑。王维也不由得笑了,遣散仆婢,抚摸我的头发,低声笑道:“你这小娘子好生会说话!可是如胡人一般,小孩儿生下来就吃石蜜饼,将口唇润得甜甜的么?”
我笑道:“你尝上一尝,可不就知道了?”
王维显然一怔。这些日来我虽住在他家,却与他并无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盖因我心中对李适之有愧,他又因我为他放弃身份,而感到亏欠了我,故而近来相处之际,彼此皆有些客客气气、拘谨疏离的意味。此刻他听我这般言语,先是愣住,随即将头低下,轻轻亲我。
他的吻温柔而细密,像是温山软水间的一缕清风,又像是春夜的一段月光。在这样温柔的包围中,似乎连因亲吻而生出的呼吸困难之感,都成了令人越发兴奋战栗的【创建和谐家园】物。直到彼此渐渐熟悉,他才更进一步,稍转急切,手指也由我的脸颊,抚摸上我的鬓发、后颈、后背。
我既紧张又欢愉,脑中却不期然闪过那日被李适之抚摸身体的场景,只觉他的手似与李适之的手重合,一时羞愧、内疚、懊丧诸般感情交织。到底是对李适之感到愧疚?还是因为我曾经允许别的男人触碰我的身体,而感到对不起他?我心中煎熬,用力推开了他,咬紧嘴唇。
王维一愕,望了我许久,眼中泛起理解与悲悯,柔声道:“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你不要怕。”
这“不要怕”三字,竟让我骤然在满厅堂的阳光中哭了出来。我情难自制,越哭声音越大,直到王维轻声劝道:“好啦,好啦,我……我刚亲过你,你便哭成这般,我以后……哪里还敢亲你?”
我收了啼声,颓然跪倒在地,只为了他话里的“以后”二字。
照说,他许诺了我世上最美好的“以后”二字,我该是极快乐的——可是、可是,那“以后”,既是我与他的“以后”,也是有李林甫、安禄山的“以后”,也是大唐王朝终将陷入危机的“以后”。
我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他被我这一扑,弄得险些站不稳,后退两步,笑着嘀咕道:“你突然扑过来,好重。”我作势拧他。他笑道:“重一些,岂不好么?”的确,唐人虽不见得以肥胖为美,却是喜好肌体丰艳、纤秾适度的女子的,连王维也不能免俗。他望了望日光,笑道:“我久不曾到辋川。明日我休沐,我们同去蓝田如何?”我含笑应允。
我们花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到了骊山、蓝田山相接形成的辋谷。一入谷口,峣、篑二山壁立,隔水对峙,我不由诧异:车前道路曲折宛转,与我少年时探访所见,竟无多大分别,想来也是千年来此地少有变乱大事之故。只是自山中流出的辋河,清澈澄碧,不似新中国时的浊黄,水势也比后世盛出许多,乡民多有乘舟来往的。辋谷险隘,谷中凿山麓为径,路既不平,我们便弃车寻船,泛舟逆流而上。
划船的老人是辋川村民,笑道:“亏得二位坐了我的船,不然车马可难进谷。因这‘三里匾’是凿石而开,崎岖难行,我们素日走惯了,还不觉累,这位娘子可是走不了的!”
王维道:“有劳老丈。不知此地何以唤作‘三里匾’?”
“这一段险路只有三里,故有此名。过了这三里,则敞阔许多。”
峣山、篑山甚是巍峨,各峰危耸秀出,接天连云,将辋河水夹在中间。河水环辏有若车轮,曲折回转,山峦交夹之际,常似无路可通。我身在船上,竟也觉两边绝壁险隘逼人,肌肤隐隐感到阵阵凉意。水畔岩壁石形奇诡,颇多魏晋时的摩崖石刻,文革中修路时它们被炸毁,21 世纪时已不可见了。我贪婪地看着石上图形,默默回忆多年前为了他而查找的资料。
“你好似来过此地。”王维似也贪看景色,半晌,忽然开口。
“那年我十六。”我感慨太多,不经意间说了实话。
那年我只十六,高三刚刚毕业,却已经迷恋这个人好久好久了。既然迷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到辋川的。他亲手所植的文杏树,牵系他晚岁生涯十余年的辋水沦涟,还有……他的坟墓……怎么能不想去看?
回首算来,皆如一梦。
我望着身边真实的、呼吸着的他,心中只觉既酸又甜,趁舟子不注意,凑上前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带点惩戒似的轻轻挠我手心。
舟子笑道:“二位,此谷狭窄,辋河自东南流下,到此受阻,水流积聚成湖,前面便是湖边。此处乃是辋川一带,最为开阔之地。”他因收了王维不少钱,解说颇为尽心,又道,“二位在此登岸,再走入山,便容易多了。不是我不愿再载二位,只是贵客既为访景而来,自然是想自家走一走的。二位且走且看两边的景色,必不疲累。”
我们道谢上岸,举目一望,果见前方有湖,碧波浩漫,四面青山连绵如障,白云不绝飘动,山中的溪涧与辋河水,俱皆奔流注入湖中。南岸虽亦有人家村落,可因湖面太广,遥遥看去,竟是辨识不清。出了三里匾,再遇这欹湖湖水,果然胸襟开朗。王维徐步走去,叹道:“裴十郎素喜玩水,当会喜爱斯处。只观此一湖,已可知此地必为人间佳胜。是了,你在给我的书信中,为何将此地起名欹湖?”
——他的好友裴迪在族中排行第十,因此我们都叫他裴十郎。
从湖上吹来的风清凉湿润,令人通体舒爽。我笑道:“它湖底高低不同,且又形状狭长,故此唤作‘欹湖’。王十三郎看遍佳饶山水,怎的这般轻易便足了?秦岭区区一块山洼,竟然得你如此殊誉,若是山神有知,也不知有多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