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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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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夸口道:“贵主是贵主,但也是我的再从姊,不会苛待于我。”

        ——再从兄、再从姊指的是与自己有共同的曾祖而年长于己的人。他和公主,的确拥有同一位曾祖父,也就是太宗皇帝李世民。

        说话间,已到了公主设下宴席的正堂。公主坐在堂中,笑道:“李二郎,你们也真是情投意合,有说不尽的话呐。怎么,在我观里这么短短一段路,还要彼此扶持吗?”

        我不敢细看公主容颜,只是一瞥之间,便觉公主竟似分毫未老。她一身绣着如意云纹的浅蓝道袍,姿态潇洒,仍是十年前那个高贵女郎的模样。

        李适之含笑道:“贵主尊荣,宫观占地广阔。我家的小娘子身子弱,一路走来未免疲累,我自当相扶相携。”在座的贵妇们都笑了,公主也忍俊不禁:“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反而像初娶新妇的少年人一般?快快成婚罢,我等着瞧,瞧你还能做出什么痴傻事体。”

        另一位和公主年纪相仿的贵妇笑道:“小娘子生就一副好姿容,我见犹怜,难怪李尚书爱宠如是。”

        “娘子此言差矣!我家的小娘子除了姿容,更有无数的好处。”李适之说。

        贵妇扑哧一笑:“我劝李尚书快去与男子们喝酒,休为你家的小娘子出头了。不然,今日列席的女眷们,只怕不肯饶了她。”

        贵妇们附和起来。李适之顶着她们的目光和言语,硬是多嘱咐了两句:“卿若要寻我,只管叫侍女来。”我窘迫得几乎是求着他赶紧走,他才走了。

        这下我可是处在风暴中心了。贵妇们不停问我,我和他是如何相遇的,又促狭地暗示,我与他在幽州相处两年,只怕也做了不少亲昵逾矩之事。我骨子里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人,如何吃得消她们这般打趣。且她们的打趣,都是极文雅且意味深远的。我状况好的时候,尚且难以应对,何况现在呢。勉强捱了半个时辰,我便借口更衣,逃了出来。

        秋风乍起,吹得我清醒了些。我把侍女甩开了,信步在观中的池台馆阁边乱走,想象着才子们在此聚众谈笑的场景。走了约摸一刻钟,才发觉自己离主路越来越远。

        罢了,正好多在外面混一阵子,回去之后用迷路了的借口搪塞也就是了。

        绕过一道回廊,忽然有隐隐的饮泣声传来。我一点都不想掺和进任何人的隐秘里,于是转身就走,但是——

        那个哭着的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已经惶惶地抬起了头,眼神与我相撞。

        那是一个女郎,抱着双膝,坐在一丛芍药旁,双肩一抽一抽的。

        好漂亮。真的很漂亮。眼睛、鼻子、嘴唇都漂亮,放在一起更漂亮。而且……很健康。肌肤白腻丰润,眼眸亮得像小孩子的眼睛,头发浓密得让任何女人羡慕。

        在大部分人营养不良,皮肤、发质和体态都很糟糕的年代,乍然见到一个健康漂亮的美人,那种震撼是碾压式的。迟钝了许久的脑子和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五六)恰似蓬莱见太真

        “太真?”我望着她身上的道袍,试探着道。

        那女郎点了点头,疑惑道:“小娘子是……是谁?如何识得我?”

        她的声音好娇好脆,像是最柔软的春风,又像是最精致的瓷器。

        我深深地凝视她,过了片刻,才道:“我姓郁,是裴左丞的养女,行九。”

        我所没有说的是——我从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地方来。在那里,人们为你拍电影、电视剧,你的生活细节被争相传说,你丰艳的容貌与体态,和这个璀璨绮丽的盛世一样,使后世的中国人穷尽了他们的想象力。这盛世是一口沸腾的鼎,王维与李白的诗、裴旻的剑、吴道子的画,与你的容姿,都是鼎中不可或缺的调料。

        杨玉环想了想,拍手道:“是你!我听过你的事。听说你十分受李尚书爱宠,满城的女郎无不羡艳。”她现在二十二三岁,举手投足之间,似是稚气未消,但这份稚气与她绝艳的容颜交织,反而形成了一种既娇气、又魅惑的独特气息,让我有点不想离开她。

        “也不至于罢……”这说得也太夸张了。

        杨玉环摆了摆手:“他爱重你,这比什么都紧要。”

        “是么?”我苦笑,“可是……我——我另有喜欢的人。”

        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她,我总觉得,我是可以说实话的。

        杨玉环瞪大了眼睛。她的黑眼珠本来就大,瞪眼的时候,更像个懵懂纯稚的孩子了。她怔了一会儿,又流下泪来。

        我慌忙道:“你不要哭——你怎么了?有谁惹你不快了么?哎,你不要哭——”

        半晌,杨玉环方收了啼声,幽幽道:“我、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我听得一惊。后世的史书与此时的小道消息都告诉我,她现时已经被皇帝李隆基看中,故而皇帝命令本是寿王妃的她,以为皇帝亡母窦太后祈福的名义,出家为女道士。

        她说她与我是一样的人,意思就是……

        我一顾四周,见没人靠近,方才道:“太真,这些话,你万万不可对人提起了。”杨玉环却似压根没听到我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他今夜又要来与我私会了,可,可我……”

        我蹲在她面前,两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既是他要来见你,你快去盥洗打扮罢。”

        她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我。被她的眸光相望,我只觉心底好甜,又好软,甚至有些想亲吻那双甜甜的眼睛。

        漂亮美好的女孩子,可以治病。她能治我的病,那么,也一定能治别人的病。难怪李隆基要从亲儿子的手里将她夺走……天啊,我要是皇帝,我也会忍不住夺走她。

        “谁能——谁能抗拒他呢……纵是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能猜想当年临淄王的英姿。三十年太平天子呵,谁能抗拒他呢!”

        我默然不语。

        她又道:“可是……可是——”

        我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轻轻翕动,像蜻蜓的翅,像翠鸟的翎,挠得我痒痒的,连心里也似痒了起来。我硬着心肠,沉声道:“没有什么‘可是’。我要应付的是刑部尚书,你所要应付的,可是当朝天子。你也知道,他是三十年太平天子——这三十年的太平,岂是寻常人可以造就的?”

        李隆基杀伐果断的手段,不论是史书里,还是现实中,我都听过太多了。

        她颤了颤,乖巧道:“我明白了。小娘子,我——我只是想有个人说话。这观里——这观里好冷。我一个人……我怕。”

        温言软语,偏有无尽凄伤。我喃喃道:“他……他还会陪你二十年的。”

        杨玉环诧异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我说漏了嘴。安史之乱中,她在马嵬坡香消玉殒,距今大约十七年。

        想到她会死,我并不感到特别难过。这样极致而纯粹的美,不能够久留世间,也是常理。我宁愿相信,她的魂魄,当真去了海上的仙山,在虚无缥缈的仙境间获得了永生。

        这时裴家的侍女寻了过来。我叹了口气,又强调道:“太真,太真,你要记得我的话。”

        她点点头:“多谢小娘子。”我这才起了身,回到席间。

        这场宴席过后数日,李适之邀我去看他置办的新家。按照他的说法,我当年和幽州军士斗酒,帮忙平息了一场内讧,这是他给的“出场费”:彼时我低声自语“新任节度使又不能给我出场费”,他事后派杨续来问我,我信口胡说“平康坊一处宅子也就够了”。结果,他真的在权贵聚居的平康坊买了一处宅子。

        他絮絮说着这套宅子本是前朝什么宰相的旧宅,他向其后人买下,又在宅子中遍植我喜欢的茉莉与兰花,还在宅中的两棵樱桃树下埋了几坛酒,待十年后与我同饮。

        竟然已经规划到了十年后的事吗?这样看来,人的一生倒也很短。

        这座宅子极深,我走了一半就累了,靠在园子里的山石上休息。李适之笑道:“一娇一态本难逢,如画如花定相似。此情此景,合当有酒。”吩咐侍女倒酒来。

        转瞬有人递来了酒,是那个我在幽州见过的美艳侍妾。

        他说过要遣散她们,我没有同意。出于公心,我不愿见到亲子分离的景况。出于私心,我想,结婚后,我大概有义务和他做亲密的事……那时,有其他的女人、其他的选项,他有没有可能……就不强求我和他亲密了?

        这个想法很自私,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和人说过,也不敢说。

        我接了酒在手,慢慢啜饮。

        “好痛……”一杯酒尚未饮尽,咽喉和食道附近,忽然有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然后……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两三秒——身体开始颤栗,我痛得坐也坐不住了,蜷成了一团。

        “怎么了?”我听见李适之在问我,但是我没法回答。

        好黑。好像……连天色都变暗了,变黑了。

        要是晕过去就好了,就不必受这样的苦楚,我迷迷糊糊地想。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减,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的抽搐感。我仍旧蜷着身子,手指按在胸前,指甲掐进了肉里,这样的刺痛,似乎能够让我稍稍分心……那种抽搐感实在是让人发疯。残余的神智使我强挣着起来,为自己催吐。催吐过后,抽搐感减轻了一点,然而四肢又逐渐变得麻木无力,整个人只觉得恶心,像喝了泔水一样恶心。

        李适之好像在逼问那个侍妾。她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他踢了她一脚……然后又将我抱上了马车。

        他去了一位医官的家里。医官见了我的情状,连忙拿来数枚鸡卵,取了蛋清,和了水让我饮下。我饮下不久,又吐了一场,这回的确好了一些,只是全身仍旧处在麻木的状态中。

        李适之惶然问道:“我家娘子中的是什么毒?”医官道:“以下官所见,似是砒霜。”说话间捋着花白的须髯,似是有些为难,“下官已尽力施救,但砒霜之毒……难以尽去。”

        急性砷中毒虽有解毒方法,但都是后世的西方医学才有的,甚至还可能涉及血液透析。中古时代的中国,绝不可能有除根的解决方法。能够保命,我已经很庆幸了。医官又吩咐童儿取来数种草药,煎成汁让我服下。

        当晚李适之将我送回裴家,我便一直处在昏睡中,甚至出现了谵妄的症状。三五日后,我偶尔清醒,听说我的养父母均是雷霆震怒,要求彻查此事。崔颢更是不顾自身官阶低微,去质问我那位尊贵的未婚夫,为我讨公道。李适之一改素日里恣肆率性的习气,低声下气地点头称是。

        裴夫人时时向我讲述事件的最新进展。据说那天经手了那杯酒的所有仆婢,包括那个侍妾,过往历史与人际关系都被挖地三尺,细细筛过,仍是未有结论。

        然而我似乎竟不是很关心真凶是谁。无论真凶是谁,他都帮我推迟了婚礼,我暂时仍能保有自由之身,不必去李家做新妇、做继母。

        我只管在裴家躺着。醒着的时候,我有时会取来一两首今人的诗,胡乱翻译几句,记在纸上。我也拜托崔颢为我带来王维最新的诗文,放在榻边。此时此刻,我更加思念王维,思念他那我至今未有机会见到的辋川别业。

        孟城坳、竹里馆、辛夷坞、欹湖……这些辋川别业的胜景,在我昏昧的脑海中浮浮沉沉,染成一幅清远的山水画,一个安于这盛世之外的雅致梦境。

        崔颢常来看我,多半只是坐在榻边不说话。然而在我少有的清醒时刻,我总能看到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我说:“阿兄快将白发镊去,休要教我嫌弃。”

        “这些日来,有人的白发生得比我还要多。”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悠悠道。

        我半晌不语,最终却只是笑道:“李尚书?”

      (五七)灵药壶中必许分(王维)

        “传说那女郎善妒,要李尚书遣散姬妾,活生生教母子分离,故而才惹得侍妾连命也不要了,狠心下毒……”

        “当真?我听说那女郎一向不拘小节,在典客署时,便招惹了许多男子,还都是胡人男子……怎么她竟敢要李尚书遣散妾室?”

        “女子啊,近之则不逊,恃宠而骄也是寻常……”

        “有人说郁氏女原是狐女,自有媚人之能……”

        秋夜寂寞,对于在皇城中留值的人来说,更是清冷难耐。如此清秋冷月,也只有聚在一处闲谈,勉强可以消解一二。

        王维拿着几份文书,走到与御史台相距不远的秘书省的一间公房门口时,听到的就是几个校书郎的闲聊。

        他蹙起了眉。

        然而他最终只是平静地敲了敲门。房中的闲聊声寂了一寂,随即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姓张的校书。张校书见是王维,笑了笑道:“王侍御来了?快坐快坐,尹正字带了湖州的顾渚紫笋来,茗汤刚刚煮好。”

        不待他说,王维也嗅到了房中的茗香。煮茶的人按照时人的习惯,在汤中加了姜片、胡椒等物,虽然掩去了紫笋本来的香气,但茶汤既热又浓,大约很能抵御秋夜的清寒。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笑道:“那我可要叨扰了。”

        尹正字起身倒了一碗茗汤,又道:“可惜没有盐。”王维笑道:“不妨。”喝了几口茗汤,方才逐渐将话题引到他们方才的讨论上,“近来左丞相家的养女中毒之事,真是传得沸沸扬扬。”

        另一个姓崔的校书较为直爽,也不顾同僚的眼色,笑道:“我们正说这事哩。众人都云,左丞相和李尚书必有一争。左丞相虽然不再参知政事,但到底有统领百官的名分,而李尚书呢,又是迟早要拜相的……这两位争斗起来,必然好看。噫,王侍御你既曾为裴公的属官,又曾是李尚书在御史台时的属官,这倒是巧了。”

        他心直口快,一言道出了朝中因裴、李两位顶尖【创建和谐家园】结亲不谐,而隐隐起了波澜的局势。王维笑道:“裴公与李尚书二位,均是堪为国之柱石的贤臣、良臣,也都是待僚属极好的上官。”

        “哎哎,王侍御你这么说可就无趣了。”张校书笑道,“你既曾为裴公属官……可曾见过那女郎?是否真如传闻一般,有天人之姿?又或者……当真是狐女吗?”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

        王维道:“我确曾见过她几面。狐女之说,应属虚诞……我记得已故的金刚智法师曾经嘉勉于她。至于她的姿容,我不敢置评,只知有人为她倾倒,宁愿……不再娶妻。”

        众人都兴奋起来,要他继续讲下去。他喝了一口茗汤,润了润嘴唇,说道:“郁氏女为人甚是宽和,不像善妒的人。”

        崔校书诧异道:“咦?众人都说,那女郎好妒,方才惹来大祸。”

        王维摇头:“李尚书待她爱宠如斯,难道她竟要去嫉妒几个姬妾?侍妾听说家中将有新的主母,暗生惶恐,故而以讹传讹……也非绝无可能。”

        尹正字小声问道:“可若非她善妒,妾室何至于投毒?以蛊、毒杀人,可是唐律十恶之一啊,那侍妾竟敢犯此重罪。”

        王维也低声道:“据我看,此事背后只怕还有他人。侍妾处于深闺,如何能购得砒霜这等剧毒?只怕是有人要陷害李尚书,使李尚书与裴左丞失和。”

        男子闲谈时,除了与女子相关的故事之外,最爱听的便是阴谋了。众人纷纷点头,崔校书却仍是不解:“我听说那女郎不守闺训,与许多男子过从甚密,四处游走,还学什么胡语……这样的女郎,如何能教李尚书如此心许?”

        “这种女郎,多半在男女情事上都有些过人之处,不是那些端方自持的女郎可比的。要教男子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人笑道。

        王维心中恼怒,笑道:“郁氏女端方与否,我不甚知晓。不过我记得,在河西时,她曾为已故的崔常侍询问突厥胡商,探得当地胡商贿赂中贵人的阴私。此外,不是有人说,她曾在酒肆中与军士斗酒,平息了一场讧斗,故而深得李尚书青目?想来也是,李尚书英明过人,岂能只因美色便痴迷至此?自是因为她性情德行俱佳。”

        众人静默半晌,崔校书道:“可……可郁氏女不在家中备嫁,反与李尚书在幽州同进同出,终是德行有亏。”

        王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重重一咬下唇,方才笑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便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寻常。难道你崔校书去北里南曲时,见到心仪的女郎,就能忍得住么?”

        崔校书在平康坊南曲有个钟爱的刘娃,只那刘娃心气高傲,要他苦苦求了两月,才允他登堂入室。众人纷纷大笑,崔校书脸上红透,嗫嚅道:“王侍御何苦取笑我!”

        第二日是休沐日。王维起了个绝早,向城西北的玉真观来。到得门口,递上名帖,守门的人便放他进了观。

        这玉真观他自是轻车熟路:十几岁时在诸王府上游走,也曾被岐王带来见过玉真公主,之后便成了公主的座上常客。他的琵琶绝技,与他的清雅诗文,都成了公主宴席的绝妙点缀。

        但今日,他要见的不是公主。他径自分花拂柳,到了玉真观西南角上的一间静室前,立定身形,朗声道:“【创建和谐家园】王维求见焦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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