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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王维年纪差得不小,若要匹配,照理该是她介意,可她只软软问他是否在意,仿佛自己的心意毫不重要一般。这样一个美人,虽是素服银钗,未加妆扮,却只增楚楚可怜之态,又这般软语恳求,实是一番令人动心的情态。王维却只一蹙眉道:“十五娘子,休要顽笑。”
崔十五娘哽咽道:“我也是真心恋慕王郎。王郎……瑶姊早已去了西方极乐,阿郁也嫁了别人,你的眼中……”
“世间少有你这般根骨绝佳的【创建和谐家园】。”王维温声说,“你学什么都极快。这一年多以来,画理与佛学,我能教你的,已尽教与你了。作画这件事,你日后多加习练即可,或者也可向郑趋庭请教几回。至于佛理,慈恩寺与荐福寺,都有几位著名的高僧,我过两日就为你引介。”
崔十五娘大惊,颤着声音道:“我……我只想平生都做王郎的【创建和谐家园】。”
王维正色道:“你我男女有别,原不该如此。只是我受常侍所托,我亦为人之父,难以拒却常侍一片慈父心肠,故而教你一年有余。如今你也该出师了。”
“难道、难道你便从未有片刻……片刻对我动心吗?”
崔十五娘语声凄楚,眼里却透出一点发狠的意味,但王维说完了话,就移开了目光,并没有注意到。他轻抿嘴唇,过了一会儿,方才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女郎又怔了半晌,整个人都似浸在一种萧索之中,“若说人不如故,你最惦念的理应是瑶姊,可你又……可你又……”
在她的质问下,王维心头一跳,似乎终于想清了什么道理。他咽了口唾沫,道:“我想,若是阿瑶神灵不远,定也愿意见到我觅得阿妍这般女子。”
当晚,他独坐在中堂发呆。
转眼就已二更。长安的夜并不算很静,秋夜的风声,庭中树上的鸟鸣声,隔墙的儿啼声与捣衣声,坊内酒家与妓馆的嬉笑声,都历历分明,钻入他这个听觉极为敏感的人的耳中。
然而他只觉得好静。这是一种从心里、骨里,喉咙里、齿腭间生出的静。
静到简直让他焦躁了。
他也不唤童儿,亲自动手,挑亮了灯烛,取纸磨墨,在一张淡红纸笺上,以他最擅长的隶书,写下陶渊明那组著名的诗篇——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写到“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时,他稍稍踌躇,却仍是写了下去。写完之后,他端详了一会儿,将纸笺卷起封上。
他可以放心地睡觉了。
然而睡到中夜,他又猛然坐起身来。远处酒楼的谈笑声嬉闹声都已没了,只有捣衣声仍一下一下地响着,似要敲在人的心上。
母亲应该已经睡熟了罢?而阿琤——他已嫁为人妇的女儿——是否也正在酣然熟睡之中?
他想起了台主的紫袍,他想起了他身为人子与人父的责任。
他下了榻,疾步走到案前,拿起那封信端详了片时,将它放到烛焰上。烛焰顿时仿若一张觅到了食物的兽口,将纸笺与封套尽情吞噬。光焰陡然变得明亮,照亮了这间已多年未有女主人的卧室,也照亮了他不辨哀乐的容颜。
一庭月华满。皓色正明,清光直入罗帏。
可庭院的男主人,却睁着双眼,直到月色渐渐为晨星启明的璀璨光亮所代替。
他平静地唤童儿进来为他换衣,又擦了牙、净了面,凉水使他微痛的双眸舒服了几分。他整理着身上那一袭属于低阶官员的青衫,准备走向那座巨大的皇城,开始又一天的视事。
童儿熟练地将案上残留的纸张灰烬拭去,那张几案重又变得清爽干净。笔墨的旁边,只放着两卷佛经。
然而,纸张易焚,愚痴难断。佛经可读,贪爱难除。
他最终求得了按察幽州的机会。
然后……他去见了她。
注释:1. 传闻王维发明了破墨法。2. “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出自《历代名画记》。3. 趋庭是郑虔的字。
(五二)不梦闲人梦酒卮
我酒量很大。真的很大。
唐朝的酒度数低,理论上,我比后来杜甫写的《饮中八仙歌》里的那八位,都更接近千杯不醉的境界——包括诗中“饮如长鲸吸百川”的李适之。
但这些天,我好像一直醉着,从来没醒过。醉了便睡,睡醒再饮。醉到不辨晨昏,醉到把帷帐扯下来当被子盖。
心与眼,俱是迷茫一片。
和安重璋分享了安史之乱的惊天秘密后,我就非常、非常地信任他了。
我得承认,我识人的能力一向不行。康九娘接近我别有目的,绮里看起来是个爱诗如命的人,却也藏着长长的獠牙。所以说,在这个时代,在能够称为“朋友”的人里,安重璋是我目前最信任的人之一了。然而现在,连他也劝我认清现实,不要再念王维,我……
怎么说呢?除了喝酒,其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或许有一个选择:安心接受这份被塞到我嘴里的录用通知。
这份工作,薪水丰厚到超出我的想象,社会地位也绝对够高,工作量又低,除了 7 天 24 小时随时待命的工作制,以及很难辞职之外,没什么缺点。这位雇主特别慷慨,绝不会解雇你。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公司会解决掉你的一切后顾之忧。不能辞职也没关系,亲友们都说,这家公司,是你可以好好待一辈子的所在。
这家公司,并不在我最想去的行业。诚然,无须讳言的是,我也考量过,换一个行业,好像并不是全然不可接受的事。安重璋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但是,可以就此将一辈子的每分每秒都卖给这个行业、这位雇主吗?再好的工作,要 24 小时待命,还不能辞职的话……
“到底是这个公司太像牢狱,还是……我太矫情?”我又喝了一口酒,认真地自问。
但也许,我只是发出了一句模糊的咕哝而已。
因为,李适之坐在对面,叹着气道:“牢狱?郁卿……你是问那个胡女的事吗?”
——那一日,绮里被送往牢狱的途中,有人将她劫走了。
我摇摇头,没有关心。
“你……罢了,喝些茶汤罢。”对面的人似乎在喊人来煮茶。我用手撑着地面,努力站起。
“你要做什么?”他也起身,扶住我。
我踉跄着,走到榻边的奁箧旁,找来找去:“有茶……”
“好好,我来找。”他让我坐在榻上,在奁中摸索了一会儿。
然后……
总之,在我下一次比较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一间很豪华的居室之中了。
“此间是……”我用手背抹了把脸,望着帐钩上垂下的银薰球。大概是我坐起的动作给床榻带来了少许震动,薰球缓缓转了几下,看得我发晕。
陌生的侍女递上干净的手巾,恭敬道:“是节帅的馆舍。节帅忧心娘子,就将娘子带回来了。”
“……知道了。”
我洗了脸,洗了澡,刷了牙,更清醒了一点。但我现在不太喜欢清醒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一天的时间会显得更长,或者说,太长了。一天是可以很长的,我甚至想不到该怎样填满它。于是,我让侍女拿酒来。
侍女为难道:“节帅说……”
“又是节帅。”我打断她,“节帅有没有说,来日我便是你们的主母?你只听他的,不听主母的吗?”
侍女张了张嘴,跪了下去:“不,娘子,奴……”
“不……我错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伸出手,去拉她。
她惶惑地出了房间。
我竟然成为一个倚仗身份,欺凌奴仆的人了。我还是 21 世纪的人吗?又或者,我这样威胁她,代表着……我也有点想要这份工作?
我用双手捂住了脸。
侍女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酒。
我又开始喝了。
直到李适之结束了公务回到后院,我仍在一杯接一杯地添着酒。他皱着眉,夺过了酒杯。我试图抢,没成功,便懒得再抢了,低头坐着。
“安五郎究竟与你说了什么……你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默然不答。他不再追问,让侍女取来清水喂给我,又亲自用温水浸了巾帕,擦拭我的脸。
秋风吹起了窗帷,现出天际一轮秋月。
这月色真好啊。长安的月色,那个人所见的月色……是否也是如此?
“那日我听张家的五娘子接了一句‘高楼月似霜’,诗中所咏的,想必便是此刻之景了。”李适之突然说。
我听到那个人的诗,心头一热,身体反而更冷了,打了个寒颤。
李适之温声道:“卿……冷么?”
很冷,很冷。冷极了。
“可要我为卿暖一暖么?”
呵。
他只当我是默许,便抱住了我。
暖和了一些……真的暖和了一些。我向那热源凑近了几分,张开了手。
“郁卿……”
“嗯?”
“这是卿初次抱我,我……我好欢喜。”
“嗯……”
“你那日说,我和你年岁不堪匹配……但我说,我可以求丹药来服食,你又不许,说丹砂有毒。”
“嗯。”
“那你为什么……你……你在服食丹砂吗?”
“嗯……嗯?”我睁开眼,懵懵懂懂。
他抚着我的背:“你的奁中有丹砂。”
记忆成了碎片,在脑中轮番闪过,我“啊”了一声。我把匣子里的朱砂当成了茶末,差点拿来煮茶喝——这种行为可能有点恐怖,也难怪李适之要将我带回来。我仍旧处在混沌中,抹了把脸,直起上身,举动迟滞地凑到他耳边:“我想喂给……”
他宽阔的肩膀骤然抖了一下,旋即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瞪大眼睛。干什么?我只是想凑近一点,别让外人听见我想害安禄山而已。他这是干什么?
半晌,他移开手,轻声道:“你不要说了。”
我莫名其妙,环顾除了我与他再无第三人的房间。以安禄山现在的势力,总不至于将眼线布到节度使的后宅里:“台主,我是说,我想……”
他用力吻上我的嘴唇,竟是不许我再说一句话。他的动作激烈得近于粗暴,我退缩着,而他不容我退缩,直到他的手覆上我的衣带。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可以这样对待我?
我就真的得接受这份工作?
如果我只能接受这份工作,如果这位雇主注定要这样对待我,我是不是最好……尽快适应?
毕竟……身体就只是身体而已。是这样吗?
在某一个空隙,我喘着气,慌乱地给出一个拖延的借口:“等一等,台主,我……我想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