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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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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水香的气息将我包围了。

        “天潢贵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山中的深潭,平静而缺乏温度,“只有在你这一支离大统够远时,做天潢贵胄,才不是一件苦痛的事。”

        “台主是说……”

        是了,李隆基的猜忌心很重,他几个兄弟要万分谨慎,原本有资格登上帝位的李承乾的儿孙,当然得加倍谨小慎微。

        我突然觉得,这个姿势,并不是为了暧昧,而是……为了让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看不见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我虽然粗疏,却也早早就懂了这些。记得那日我曾说,我还年少时,就必须勉力做一个男人吗?”

        “嗯。”

        “我辛苦了很久、很久,才做完了我想做的事,祖父和父亲的事。做完之后,我没有那么辛苦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了,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这番滋味,也不大好受。是不是很可笑?”他像是在为了维护骄傲而自嘲着。

        我摇了摇头。

        他撤去了覆在我眼睛上的衣袖,低下头,与我对视。他的目光灼灼,映ɖʀ着烛火,炽烈而温柔。

        “郁卿……你是如今我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里,我最想要的。你可愿留在我身畔,与我同销这万古长愁?”

        这真是个诗意的邀请,我一瞬间微微怔忡,甚至于……有些动心。

        他想是捕捉到了这一瞬,取过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想要坐起,却被他轻轻按住。他举杯含了一口酒,凑到我的唇边,将酒哺入我口中,我只得咽下。

        酒水流溢在我与他的口中。他这次却不似上次那样急切,唇舌触碰之际,轻柔而又体贴。待得这个长吻终于结束,我睁眼时,几有望朱成碧之感。

        他轻笑道:“那日粗莽,是我对不住卿。今日……卿可还满意么?”随手抚摸我的脸庞。他的手指粗糙,带来奇妙的麻痒之感,让我蓦地想起王维的手指——王维自幼苦练琵琶,左手五指上原是生满茧子的。

        我猛地坐起,从李适之的怀中挣了出来,满腔都是愤怒,对自己的愤怒。我不仅没有拒绝他,还被他一亲再亲。

        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往外就走,被他拉住。“外边很冷,不要出去。”他劝说道,“你是……想起了旧人么?”

        我咬着牙不作声。

        他擦掉我脸上的眼泪:“他很好么?”

        我一字一字道:“他较你好上十倍百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却不以为忤,又问道:“他待你好么?”

        “自……”我硬生生咽下了那个“然”字,脑中尽是崔十五娘导致我与王维闹翻之事,却仍是抬高了声音,“自然极好!”

        “极好?”李适之似是看破了我的心思,也不追问,只随意道,“你识得他多久了?”

        这问题使我周身一颤——我掐指一算,自五岁读王维诗,初识他的诗名算起,竟已过了二十二年了。我如实说出,李适之沉默了片刻,又笑了:“人生不满百,二十二年着实是很长的光景了。便是我,二十二年前,所识得的也不是你,而是懿娘。我已年过四十,晚景将至,但我愿以接下来的二十二年,与你相伴,帮你忘却那个男子,可好?”

        半晌,我才低低道:“天晚了,台主……回去罢。”

        第二日,我便去见那个被收押在牢中的波斯胡人。

        牢中潮湿阴暗,气味极恶,时有老鼠从我们面前蹿过。我以袖掩鼻,狱卒小心赔笑道:“女郎仔细些。”

        那个波斯胡人被李适之依律杖责四十,此刻满身血迹污秽,缩在牢房一角。我张口以波斯语问道:“你痛吗?”

        那人似是想不到我以波斯语相询,诧异地抬起头,露出脸来。这张脸上没有明显的波斯特征,但在唐朝定居的波斯人,多是当年来中土的波斯贵族的后裔,汉化已深,看不出西域痕迹也是寻常。

        他也以波斯语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笑道:“我是长安的译语人。你可还痛么?”吩咐狱卒取来热水,为他清洗伤口,我则避出门去。待得狱卒为他包扎了伤口,我重又走入牢房。他似是舒服了一些,神色渐渐松缓。

        我问道:“你为何要纵火焚烧祆祠?”

        他眼中陡然射出狂热的光芒,大声道:“祆教以火神为尊,实是匪夷所思,误导世人。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话,自该知道,移鼠才是世间唯一值得信奉的神。”

        “移鼠”,便是唐代景【创建和谐家园】对耶稣的译法。我接着问了他几个关于景教教义的问题,譬如:“末艳”——玛利亚——可是天主之母?景【创建和谐家园】可用移鼠圣像?“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什么?[1]

        他一一流利答出:末艳不是天主之母;景【创建和谐家园】不用圣像,只用十字架;“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显然谙熟景教教义。

        我又问了他几个关于波斯历史的问题,他也一一答出。我沉吟一会,笑道:“你确是一位虔诚的【创建和谐家园】,也难怪会对祆教看不入眼。祆教势力甚大,你们不高兴,我也明白。我会向节度使进言,让他适度遏制祆教,也会让他酌情考虑,再建一座景教寺。”

        那人脸上现出喜色:“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眨了眨眼:“只是我不知道,你们突厥人与波斯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这样嫁祸波斯人?”

        那人脸色一变,怔怔望着我:“你……你怎么……”

        ——突厥语像韩语一样,有头音法则,如果一个词以 r 开头,则通常会在前面加上 a 或 o。这是草原上的一种习见发音方式,比如“俄罗斯”发音本如“罗刹”,而后世的中国译为“俄罗斯”,也正是因为汉语的翻译是从蒙古语借来。

        而波斯语并没有这种规律。此人的波斯话说得准确流畅,但我与他谈了一番教义,令他放松之后,他到底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突厥语的发音习惯。

        他忽地站起身,我惊道:“拦住他!”狱卒连忙冲过去,却已不及:那个突厥人一头撞上牢房墙壁,身体一僵,随即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1] 唐代耶稣和玛利亚的译名,参见敦煌发现的景教【创建和谐家园】《序听迷诗所经》。经朱谦之先生综合羽田亨等学者的观点,该经即为《移鼠迷师诃经(Book of Jesus Messiah)》,见朱谦之《中国景教》,东方出版社 1993 年版,116-117 页。

        [2] 关于突厥语的头音法则,依然靠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

      (卌九)日忧蕃寇却忘机

        事实上,以头撞墙【创建和谐家园】,一般只会引起脑震荡,不会致命。但唐代急救方式落后,那个突厥人虽经全力救治,休克之后,仍是很快死亡。

        我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太早将真相说出,【创建和谐家园】了他。

        李适之与他的属官们听了此事,一致认为他背后另有势力,他大约是怕暴露身份后,被那股势力折磨,故而宁可自行求死。

        我想起在河西时,贿赂中使、挑起唐蕃战争的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隐隐觉得不妙,当晚便说与李适之。李适之沉吟道:“突厥有个颇富心计的权臣梅录啜,几年前给毗伽可汗下毒,毗伽可汗在毒发身亡前,将他杀死了。如今突厥内乱不断,想来应是自顾不暇,为何还有余力策反大唐国内的突厥人?”

        我联想到绮里那熟练的突厥语,担心这次的事件也与她有关,蹙起了眉。我想将绮里之事说与李适之听,又疑心自己是太高看她了。她的手难道还能伸到这里来?

        “郁卿?”李适之发现了我的踌躇。

        我犹豫道:“去年曾有个胡人侍女,自称是六州胡反叛首领的女儿,拿了刀,胁迫我替她做事……”

        和绮里对峙的时候,我其实没怎么害怕。但是她走了之后……那一夜的银白月光,和她手中那把短刀的光芒,我似乎现在还能看见。我瑟缩着,咽了口唾沫。

        他面色一变:“你可曾受伤?”

        “不曾。”

        他抓住我的手臂,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我半天,才道:“你疑心那个侍女与此事有关?”

        我颔首:“她能在崔常侍的追捕下逃离,想来颇有一些人手。我恐她正是意欲挑拨大唐与四邻,而幽州一地各族混居,又靠近边境,我若是她,也会选幽州下手……我识得绮里,台主若有要我相助之处,尽可告我。”

        李适之笑道:“监牢里有兵士守卫,我才允准你去。而这些贼子行踪不定,要查探他们的事,处处皆险,你还是好生坐在家中罢。幽州有那么多男子,怎能要一个女郎家为我做事?”

        他毕竟也有古代人习见的大男子主义,我不再坚持,只管画了绮里的容貌——以我的素描水平,画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叫他吩咐手下人多加留意,又告诉他:“绮里最是喜爱李青莲的诗,台主或许可以由此入手。”

        李适之沉吟道:“这个侍女竟还喜爱读诗……说到诗,不知卿最喜谁的?”

        我心跳陡然加速,唯一想到的是要保护王维。王维只是个低阶官员,若是身居高位的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想要为难于他,我就犯下大错了。但我急切中又不知该说谁的名字,只得道:“蓬莱文章建安骨、六朝人物大唐诗,我什么都喜欢。”

        李适之目光在我脸上一转,笑道:“卿的胸怀与酒量一般宽广,不输须眉。我打算举办一场赛诗之会,未知能否将绮里引出来。”

        节度使要办什么事,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过得十日,这场盛会便在幽州的市集中召开。市集中张灯结彩,搭了一座高台,周围留有充分的空地,给百姓观看。

        幽州之地,不似两京诗礼浸润,普通百姓也对诗歌缺乏兴趣。但大家平日里缺乏娱乐,闻听节度使将要亲临观看这场盛会,无不兴致勃勃,携家带口,前来观看。一时高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是搞恐怖袭击的最好地点。幸好我和李适之的属官早就提醒他,在市集的四面设下临时关卡进行安检,在高台附近的楼上也都埋伏了弓箭手,庶几可保不出大事。

        赌赛规则是我帮忙定的,甚是简单明了:一方背出两句诗,另一方所接的诗中,须包含有对方的诗的最后一个字,如是反复,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所有参与的人,都可获得节度使李适之出资购置的一叠蒲州熟纸,作为小礼品,最终胜者则可获得八十贯钱。

        开始上场的只有寥寥几个士子,我与李适之隐身在高台旁一间酒家的二楼上,看得意兴阑珊,直到有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士子连续打败了数名挑战者,我才稍稍提起兴致,问旁边的人:“那个士子叫什么?”

        有人回道:“那士子方才自报姓名,名唤杜甫。”

        我精神一振,不想这就遇到了盛唐的又一位大诗人!李适之许是见到我的容色,笑道:“卿莫非是看中了那个士子?”

        我顾不得他的取笑,只管死死盯着杜甫。只见杜甫向台下一拱手,笑道:“还有哪位郎君赐教?”举动间意态飞扬,正是年轻时的杜甫该有的恣肆之态。

        这尚是开元年间,这个杜甫还不是天宝乱后吞声而哭的少陵野老,而是一个尚被盛世哺育着的自信青年,笑得随意又骄傲,露出洁白的牙齿,襕衫下摆随着秋风飘动,也自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流高举。

        我真是爱绝了他眉间的那一抹骄矜。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妾斗胆,愿与郎君比试。”此时读书被视为男子之事,群众见有女子应声挑战,不由得兴奋鼓噪。

        我向后一靠。李适之拍了拍我的手背,问道:“怎么了?”我低声道:“是绮里。”李适之颔首,叫杨续通知弓箭手们做好准备。

        粟特少女往往肤白胜雪,美貌逾常,年纪略长后则不如【创建和谐家园】女子耐老。经年未见,绮里的面貌依旧美艳,神态则更加从容了。她上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向杜甫一礼。

        杜甫还了礼,出句道:“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这是他自己数年前游龙门山奉先寺所作。

        绮里淡淡一笑,接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杜甫一愣,张着嘴,一时没有说话。台下有群众起哄催他,他才惊问道:“这是谁的诗作?”

        绮里笑道:“这是妾家主人,青莲居士李讳白之作。”

        “原来是李太白之作!”杜甫稍作思索,答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杜甫也接了两句李白诗:“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

        绮里继续以李白诗接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杜甫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

        绮里仍然接了李白诗:“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如是比拼了五十余轮,任杜甫出什么句子,绮里只以李白诗相对。最终杜甫向绮里一拱手:“早闻李太白诗名遍天下,不意他的妙句竟这样多,连他的侍女都渊雅之至。甫甘心认输。”

        杜甫气量倒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小,对一个侍女拱手认输,好像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侍女是他极为崇拜的李白的侍女。

        绮里站在台上,扬声道:“还有哪位郎君、娘子愿意赐教?”

        她穿着绛红色的衫子和同色的长裙,衣襟映着她雪白的肌肤与幽州秋日明净的蓝天,色彩格外鲜烈,正是一个李白的粉丝该有的热烈样貌。她问了三遍,都无人接声,主持赌赛的官员看了眼李适之所在的窗口,李适之点了头,那官员便待认定绮里为最终获胜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屏气凝神,忽听另一个女子的嗓音从台下人群中传出:“我来接。”

        我听出那女子的音色,心中一惊:她怎么来了?她若是掺进这趟浑水,该如何是好?

        偏巧,那女子也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她缓步上了高台,行走之际肩沉胸挺,英气勃发,气度洒然,正是多年未见的前剑南节度使张敬忠之女张五娘。

        绮里出了句,张五娘句句都以王维诗接上。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是绮里。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这是张五娘。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高楼月似霜,秋夜郁金堂。”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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