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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得哭了。他松了手,抚上我泪水纵横的脸,旋即又低下头来,吻干我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你尝起来,还像那年一样甘美。”
我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那年我给他做人工呼吸的事情。管他什么宗室子弟,御史台主!我举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若是世间人人如你一般,将那件事想得那样龌龊,便再也没有人愿意救人了!”
刚打完我就后悔了。我酒后无力,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倒像是在调情似的。他用手背按了按脸颊,缓缓道:“你救了我的命,想要怎样对我,我都乐意。”
“那就请台主毁了婚约。”
他肃容,道:“唯有此事我不能应。”
“我此心早有所恋。”我抓住他的衣襟,几乎是在哀恳。
“对不住了。”
这是他轻轻拂开我的手,起身走出花厅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注释:1. 开元二十七年,御史大夫李适之兼幽州节度使,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2. 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世说新语‧方正》)3. 完蛋了,这章写完,我觉得我会不敢看评论的……求大家,如果看不下去的话,也不要人身攻击作者……
(卌七)不用登临意惘然
幽州很快就到了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这一日我独自枯坐在窗前,增删数次,写就一封书信。带着书信出门时,却见邸店门口有了四名兵士,分列在门的两侧。他们见我出现,一齐问好。
我愕然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答道:“某等乃是节帅遣来守卫娘子的。”
“娘子”这个词,既可指任何已不再年少的女性,也可以是下人对主母的称呼。我到唐朝后,容貌始终不随时间改变,现在仍是少女的样貌,通常被陌生人称为“小娘子”。那么此人的称呼,显是默认我是他们的未来主母了。
我冷笑一声:“那么,我可否请你为我送一封书信到城里的驿站?”
那个兵士躬身接过。我笑道:“有劳你了。这封信极为紧要,是我请父亲裴左丞退婚的书信,万不能有闪失。”
我公然挑衅李适之,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兵士转身去了,我才举步出了邸店大门,走向城北粟特人聚集的片区。剩下的三名兵士始终跟在身后,我也不去留意。我寻了一个相熟的粟特商铺,闪身进店,与他们用粟特语交谈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交给他们,再三叮嘱,又装作买了一件首饰,这才离开。
只是,当天晚上,我就发现那封信函被放在我的面前。
我眼前一黑,怒不可遏。还未待我发难,李适之先开了口:“卿心所属的男子,就是这个安重璋么?”他以目示意那封信函。
送给裴公的那封信,我并不介意李适之知道。而这封信才是我真正想送出的信,是我以粟特语写就,送给安重璋的。信中不仅告诉了他我当下的处境,向他问计,还提及我们的密谋因李适之介入而失败。
我没料到,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被误会了。安重璋说到底只是凉州一地的地方豪族,而李适之手握重权,若是他想为难安重璋,那可太容易了。我脱口道:“台主误解,我与安五郎只是知交……”
说完了我就想打死自己。以对面这位的心性,我说什么“知交”?
“安五郎?”他思考着,显然并不相信,“我行二,卿也唤我一声二郎如何?”
我蹙眉:“不敢唐突台主。”
他目光回落到信函上,笑道:“卿若不肯如此唤我,我便要给河西留后萧炅写封书信了。”
我霍地站起:“你!”
他不为所动,仍是微笑着,笑容清浅。
半晌,我竭力从齿缝间挤出了那两个字:“二……郎。”
李适之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视事终日,目痛神乏。得卿一唤,如饮醇醪,疲倦尽消。”
我厌倦道:“天色已晚,台主还不走吗?”
虽然唐朝各地皆有宵禁,但李适之身为三品【创建和谐家园】兼本地最高军政长官,自不用担心犯夜。果然,他闻言笑道:“明日我休沐,卿不必担心我睡得迟。”
我没好气地道:“可我要睡了。”
李适之抱膝而坐,望着窗外皎皎明月,说道:“今日乃是我的生辰。”
我抬眸,却见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我幼失怙恃,因此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直到我娶了懿娘……懿娘每年都为我做几道菜肴。”
我想问他这关我什么事,却忽而想到,他讲述的,是他作为一个鳏夫对他亡妻的记忆,而我……其实也想代入他的角度,想一想王维对崔瑶的心态。于是我没有打断他。
他又道:“也正因为幼失怙恃,我很早就要做一个男人。”
这也符合我对王维的认知,我不觉点头。他似是受到鼓励,继续说道:“但在懿娘面前,我却可以……”他有些不好意思,短暂地笑了笑,“我却可以做一个少年。似乎不论我做什么,她永是带着那种温存的、宽和的笑容。”
听起来……听起来又是一个瑶姊吗。
你们都有这么体贴、这么完美的第一任妻子,那又来向我示什么好呢?我提高了声音:“可我并不能让台主在我面前做一个少年。”
李适之道:“我的祖父恒山愍王、父亲郇国公葬礼有阙,一向是我心头之憾。我自幼便有做【创建和谐家园】的心愿,因为,祖父当年的罪名是谋逆……”他叹息了一声,手指抚过垂落的袍角,“很难改葬。我惟有做了【创建和谐家园】,入了圣人的眼,才能使圣人同意为他们迁葬。在年少时,我要做一个男人,是因为这个人世要我做一个男人。故而,遇到能让我做一个少年的懿娘,我欢喜之至。但如今,我的父祖已经追封,陪葬昭陵。圣人信重我,百官敬服我。我已不必再去做一个他人眼中的男人。我大可从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做自己想做的事,便要强娶一个女子吗?”我张口问道。
李适之苦笑道:“裴左丞也是朝中【创建和谐家园】,非我所能勉强者。卿父母之命俱在,怎能说我是强娶?我连问名之礼都行过了,岁末朝集之时,我便入朝行了剩下的四礼。”
我一时语塞。
他又道:“我想做的是,有美酒,便及时饮乐,有好女,便去聘娶。卿与我一样好酒,我甚欢喜。”
“卿不能让我做一个少年,却能让我做一个男人。”
他以这句话结束,凝眸望着我,目光炽热。我暗暗心惊——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明白,那是充溢着倾慕和情欲的目光。
但男女气力有别,他又毕竟是位【创建和谐家园】,我也无法强行将他赶出去。我强笑道:“台主知道我解诸蕃语,可想听我用波斯胡语祝寿?”见他含笑点头,我便缓慢地说了一句波斯话。
“嗯……多谢了。你这样温和的时候,真是好看。今晚的月色好,你也好看。”他顿了顿,“难怪了……我听说,美人要在月下看,半凭双目,半凭绮思。——稗㰨失罗蚕拏陀蓝川都罗耶弗担,阿礼鲰罗蚕拏陀蓝川都罗陀蓝。”
我猛烈咳嗽起来,既是因为受了巨大的惊吓,也是因为,这种境况,实在是尴尬得不能再尴尬了。
他后面说的一汉一胡两句话,都是波斯话中的谚语。第二句的意思是,“我不需要登仙,因为我寻到了你;我不需要做梦,因为我有了你。”
……我刚才对他说的那句祝寿词是:“我不想嫁给你,你是个强盗。”
咳完了,我用手臂挡着额头,局促地笑了:“台主也懂波斯话?”
“我幼时曾由一个胡人婢女照看,她有时以波斯话自语,或是对我说话。我当时不懂,长大了却还记得几句。”
唐朝幼儿沉浸式外语教学吗……我颇感意外:“朝中解得蕃语的【创建和谐家园】,台主怕是第一人罢?”
他颔首道:“然我深觉庆幸。一来,解得一门蕃语,便如同进入一片新天地,可知这世上于大唐的仪礼风物之外,尚有许多种风物情思。二来,若我不解波斯语,与卿相对时,岂非会无趣许多?”
他这话说得倒也讨巧。他见我笑了,握住我的右手,柔声道:“我苦恋卿八载,卿却从未好生看我一看。”
我手被他握着,只觉他用力并不甚重,并不似那日一般霸道,微感心安。听他说得恳切,我抬眼,认真看了看他。
不得不说,皇室李家的基因不差。他是李承乾的孙子,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容貌也继承了传闻中唐太宗的英武气息,生得比军事世家的安重璋还要英朗。他年过四十,眼角边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面部肌肤却没有松弛的迹象,最易暴露年龄的颈项也没有岁月的痕迹。除了两道剑眉、一双星目之外,他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悬胆般的鼻,不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线条都堪称流畅完美,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少年气息——这也许就是他喜欢饮酒,却不令人反感,不像个堕落酒鬼的原因?
他轻声道:“是不是我老了,不堪与卿匹配?”
我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那我去寻仙问道,服食丹砂罢!”
我吓了一跳:“不要!丹砂大多有毒,万万不可服食!世上绝无能令人长生不老之药,台主万万不可听信道士的话!多少人吞丹而死,殷鉴不远!”
“若是丹砂有毒,我服食之后得病死去,卿便不必嫁我了,于卿而言,岂非好事?”他似笑非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21 世纪长大的人,对科学知识有本能的尊重。这是我们的良心。除非对方跟我有杀父之仇,不然,我可真是没法接受这么反常识的死法。
至于我想用这个方法害安禄山……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唉。
李适之又道:“卿云世上并无不老之药,可八年来卿之容颜半点未改。可知我视卿为九天玄女,并无错处。”
言毕,他唤了人,取来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温声道:“今日是我生辰,自懿娘去后,除儿女外,再无人为我祝寿。卿可能与我共饮一杯,以酒寿我?”
我擎杯在手,道:“台主想娶我,却又频频在我面前言及故世的妻室,以及儿女。台主便不怕我听了,心生抗拒?”
李适之正容道:“我既已向卿家求婚,便要让卿知晓我的事情。夫妻齐体终身,安能隐瞒藏匿?我不仅有过世的妻,更有五个妾室,一儿二女。卿心地温厚,必不苛待我儿女,至于妾室,我尽可遣散。”
这对于一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来说,也可谓是惊世骇俗的允诺了。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些对王维的怨怼。
王维是一片广大的深海,看不见底。他几曾这般将他的内心向我敞开?我对李适之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好,愿台主座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举杯一饮而尽。
注释:1. 李林甫当时遥领河西节度使,萧炅为河西留后。2. 文中的波斯语翻译成了中古汉语,中古汉语发音由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3. “齐体终身”,是李适之墓志里的话。
(卌八)怀旧爱君交态厚
边邑秋声正浓,槐花满地,天高云净,蝉响夕阳。
自那日起,李适之便包下了我所住的邸店,每天忙完了公务,都要来这里闲扯几句。这日他仍是言笑晏晏,眉间却隐有烦躁之意,这于性情廓落的他,倒可谓甚是稀罕。我说道:“台主若是记挂着公务,就早些走罢。”
他挑眉,笑了:“我记挂的事……嗯,我记挂的事,是郁卿不肯与我亲近。你若肯与我缱绻片时,我什么心事,也尽消了。”
“你……”我脸上发热,不觉咬紧了嘴唇,向后闪躲。
他将我的警备之态尽数收入眼中,大笑道:“我说笑的——但观卿容色,卿也甚是怀念?”
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适之举手道:“我不敢了。”当下徐徐说出一番原因来。原来幽州之地,各族混居,除了粟特人、突厥人,还有奚人、契丹人等等,各族间常有讧斗,且在李适之赴任后,讧斗隐然有增加的态势。继上次安禄山说的奚族军士在祆祠中放秽物的事情之后,他们又捉到了一个意图在祆祠中放火的波斯胡人。李适之惩罚了此人,仍在为各族间的矛盾而担心。
【创建和谐家园】确是大事。我问道:“这个波斯胡人可曾说他为何要在祆祠中放火?”
李适之道:“他说自家是景【创建和谐家园】,而祆教乃是异教……”
我了然点头,宗教原因是可以理解的。但……景教、祆教、摩尼教传入中土多年,并称“三夷教”,在传播过程中,【创建和谐家园】、教义方面常常互相吸纳。在武后统治的时期,景教更是一度佛教化。且波斯人最是擅长变通,在幽州的居住人数也属于弱势,一向安分守己,怎会突然就出现极端宗教分子?
我不由道:“台主可否让我去见一见这个波斯人?”说话时带了几分忐忑,盖因就像我说过的,李适之是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未必肯同意我一个女子插手这种政事。
谁料他思忖片刻,笑道:“卿熟谙胡语,若能替我问清他们究竟是如何想的,也是立了大功。”
我惊喜之余,难免疑惑:“台主怎地答应得这般痛快?”
李适之笑道:“裴左丞特地嘱咐我,不能以寻常女子视卿,而那日卿在酒肆中与幽州军士斗酒,为我平息军中内讧,我……更觉卿非寻常女子。”
我摇摇头道:“世上每一个女子,都能做出不寻常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较旁的女子更走运罢了。养父养母不曾拘束我,阿兄更是待我极宽容……”想起崔颢,慢慢地笑了。
李适之看着我,忽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旁人提到我时,面上也有如此温存笑意,我便足了。”
我被他盯得有点窘迫,低了脸,却觉他的手臂猛然用力,将我带入他怀中。我惊得叫了一声,他却嘘声道:“休怕。”将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
他手指穿过我的发,灵巧地拨了几下,将我的头发打散。我惊道:“台主要做什么?”他伸直双腿,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笑道:“我从前读到《子夜歌》中的句子:‘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心想女子披头散发之状宛若疯妇,有什么可怜可爱?最初传唱这些歌谣的人,大约皆是些田舍奴……如今见到卿鬓发如雾的娇媚情态,才知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何处不可怜’。”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甚是惊惶,他却一指窗外明月道:“我曾听伶人唱过两句,‘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众人以为绝妙,我亦以为然。”
我强笑道:“我还以为豪情如台主,会更喜欢王少伯同题的另一首:‘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他不以为然:“愁绪与壮怀,皆是人间常有之情,何必非要厚此薄彼?我以为,若不能正视愁事,便也不能真心欢悦。”
这话倒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喃喃道:“李青莲诗云‘与尔同销万古愁’,虽是豪气纵横,却也正是默认了人间本就有万古长愁啊。但台主天潢贵胄,又身居亚相之尊,竟然也能……明白这些吗?”
“天潢贵胄。”李适之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抚过来,将我的脸转向他怀里,我的眼里,便只剩下那片紫色的衣袍。烛火的微光照在官袍光滑平整的面料上,他的体温带来的热度,似乎越发明显了。我紧张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
他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起了话,话里没有绮艳的意味:“太宗文皇帝曾经说,即使太子有腿疾,不堪继承大统,也当由他的长子来继承。他的长子,便是我的父亲。”
“啊……”李世民最初有这种想法,不难理解。就连唐律也有类似的规定,选择下一代家主时,嫡子不能立,则立嫡孙。我下意识地扭头,然而他一抬袍袖,紫色的华贵衣料便盖在了我的脸上。
沉水香的气息将我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