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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耳听他说出此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低声道:“是啊,我识得你不过八年十一个月又三天而已。”
王维神色一震,抬眸看我。我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这日之后,王维与崔十五娘时常并辔而行,讨论画技佛理。他亦多次叫我过去同听,我一味推却。
跋涉近一月,终于到了西京。距离京城尚有数里时,我已遥遥望见那座巨大都城的高墙,脑中勾勒那如棋局般规整的长安街景,又想起王维那句著名的应制诗“雨中春树万人家”。
我对长安的记忆,几乎是被他塑造的。我讨厌这种感觉。
王维驱马到我身边,笑道:“阿妍,胡语里长安叫什么?可也叫长安?”
“Khumdan。”我答道。
“阿郁真是渊雅。”崔十五娘也晃到了我们身旁。她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白马,美人如玉,银鞍白马,姿态极是得意:“听说典客署里外族男子甚多,你们每日并肩同看文牍,想必十分亲近。不知可有人向阿郁示好?”
我没有说话。王维接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妍才貌过人,有人倾慕也属应当。”
崔十五娘笑了:“正是。若我是王郎,定然每日都要担心阿郁教人夺走。”
我甚是腻烦,拍马而前,径直向长安城去了。
(四十)此地空余黄鹤楼
“你,你竟然无恙?!”
我望着笑吟吟的崔颢,震惊之极。
我刚刚回到长安,正在与养母裴夫人叙话,便收到崔颢的信,说他在江夏病重。我连忙动身,纵然已快马加鞭,仍是花了二十余日方到了江夏,简直怕他已病死了!
谁知他竟好端端地立在我面前。
“你我兄妹已有五载未曾久聚,五载之中,一共只见了三面。”崔颢笑道,“我思想自家阿妹成疾,安能说是无恙?”
我既气他欺我,又只能承认我们五年间确实聚少离多,他要我来看他一面,不为过分。
更何况……王维如今几乎日日都在教崔十五娘。我不想留在长安。
“阿兄叫我来,便是为了看你的么?”
“我游历黄鹤楼,见此楼宏丽耸秀,极尽人巧,想阿妍你若只是困守区区典客署,以译事为念,实有负于这等美景,便叫你来同游黄鹤楼。”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黄鹤楼,笑得狡黠。
我心中愁绪深浓,然看到他俊朗容颜上的笑色,也不由得舒畅了几分。
当天下午我们便去游赏黄鹤楼——老实说,若仅以规模而论,唐代的黄鹤楼并不及我的时代重建的那座。崔颢拾级而上,一边为我解说,诸如吴主孙权建造此楼,本作瞭望之用,三分归晋后,又如何为乡人传说,误传仙人曾在此地驾鹤返憩,那仙人又如何被以讹传讹,当成了蜀汉费祎,又是什么鹦鹉洲因在江中,唯有水落沙出时,能得一见,云云。
虽在 21 世纪听过这些,但他贯熟典籍,淹究野录,常有惊人妙语,非寻常导游可比,我听得心情怡怿。
江夏之地,在后世有火炉之称。此时已到六月底,天气原本闷热难当。但我们上到第五层时,只觉清风开襟,热气尽去。楼外云漠漠,树苍苍,水阔天青,激流千顷,涛声流入笔底,帆影落于樽前,菲菲江蓠,郁郁汀芷,高岑低丘,田畴市井,均是历历可窥。
此楼当真堪为荆甸楚天胜致之最。崔颢叹道:“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见我正凭轩遥望,若不经意地扯住我手臂,想是怕我失足跌落。
在这里,时间被傲视,古今代谢,人事往来,俱皆不值一提。浪花过后,英雄的干霄之志,总成云烟湮灭,唯有渺漫江水东流而去,浩浩瀚瀚,永无止歇。
我压抑着感慨悲歌的冲动,只是笑道:“荀令则虽有逸群之气,哪里及得上今人的胸怀!有晋一代,骨子里便萎弱,连羊公叔子这等贤人,登山思古时也难免说‘如我与卿者,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好不丧气。我则待阿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发煌煌盛唐之音。”
他适才所说的,是《世说新语》中晋人荀羡登北固亭时的话,因此我便说,晋人的襟怀不及唐人。
崔颢忍俊不禁,拍了拍我的头:“好大口气!宇宙匆匆,慨长思而怀古,亦属常情。晋人风度,你竟以‘萎弱’二字蔽之,委实鲁莽……你要我作诗,嗯,作什么呢?”走到楼中,看历代的题咏。
黄鹤楼虽邻尘嚣,却不讧乱,此时只有几个白衣士子立在一面墙边,评点墙上的诗作,极口称赞。我好奇看了,是鲍照的《登黄鹄矶》——黄鹄便是黄鹤: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临流断商弦,瞰川悲棹讴。适郢无东辕,还夏有西浮。三崖隐丹磴,九派引沧流。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岂伊药饵泰,得夺旅人忧。”
“鲍参军大才。”崔颢笑道,“但气骨确然稍弱。文帝爱作文章,且又十分自矜,认为别人皆不及他,于是鲍照故意自掩其才,为文多鄙言累句。人生如此,未免太累。”
那些士子听了他议论,难免不以为然,便问他名号。崔颢笑道:“汴州崔颢。”士子们知是《长干曲》的作者,大半肃然起敬。另有几个人却道:“轻艳之作罢了,不足一哂。”
我拉着他衣袖,低声道:“写首不‘轻艳’的,给他们瞧。”
一向骄傲的崔颢,这回却只摇头而笑,听着书生们兴致勃勃地评诗、作诗——尽管都是些平庸之作——自己并不提笔。直到日影渐西,士子们走得干干净净,楼中一片静寂,只剩得浩然江风,和我们两个人。我不由有些急了:难道我竟无缘一睹这首名诗被创作的场面?
他见我大惑不解,笑道:“我的诗,不为俗人而作。三百篇第一首就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情赋爱又有什么错?可笑他们读圣贤之书,却不解书中之旨,有少年的身,却无少年的心。给这等人看了我的诗去,才是诗家之耻。”
——那我要是告诉你,你的诗句即将被未来的无数俗人口耳相传,抄写记诵呢?我嗤了声。
那砚中还有士子们磨的墨,他取笔在手,蘸墨在粉墙上写了两句:“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1]
他素爱端正的欧体,这两句却写的是草书,笔意飞扬。我出神地看着,他忽回头笑道:“写得如何?俗也不俗?”
夕阳洒入楼内,他的青色襕衫沐浴在金黄阳光中,身姿挺拔俊逸,表情凝定自信。他大约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但我没忍住:“气势卓绝,起手便高人一等,怎么会俗!”
“好,依你的,不改了。”他没有思索,又题了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然后,他自语道:“连说了三句废话,这第四句,我可要稍作斟酌。”信步走到轩槛之侧,游目楼外。
天际归鸦无数,暮云将拢。一切都与命定的轨迹完美相合。
说着要斟酌,他却只顿了一顿,就继续抬手写道:“白云千载空悠悠。”
那笔尖灵巧而从容地飞动,在墙上形成风骨峭拔的酣畅字迹。当第二个“悠”的最后一点点完时,我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楼边。
这是这个男人创造历史的时刻,他该自己享有它。
我怕打扰了这一刻。
随着时光逝去,几十个年头后,这新鲜的墨迹,就将斑驳脱落,不复可辨,一百年后,这面墙可能会倒塌。到了 20 世纪,甚至连今日我们立足的黄鹤楼旧址,都将被建造长江大桥的工程占用。
但这个特别的下午,与这首诗,将更长久地存在下去。
这片土地上,古人已往,但所有来者,都会听说,在一个丰富绚烂的时代的某一天,有个人写下了一首叫作《黄鹤楼》的诗。垂髫稚子,耄耋老翁,哪个不会背一句“此地空余黄鹤楼”!
纪录片《大明宫》里有句话:“所有的荣耀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爱情和艺术是永恒的。”
他的诗,这件艺术珍品,必然将有无穷的生命力,直到最后一个中国人死去。
崔颢的诗名,注定不会盛于李白。人类的历史总是这样的:唱出一个时代的最强音的人,往往不是最为风流秀出的那一个。那又怎么样?崔颢就是崔颢,独一无二的崔颢。天才的李白,还不是连续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模仿他这首诗![2]
也许是明白我的心意,也许是真的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中,他独自立在那里,写下了这诗的后四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窗外的夕阳一跳,沉入了无尽的暮色里。轩敞开阔的黄鹤楼,画板朱檐的黄鹤楼,不知何时,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悒之味。我微微抖了抖,忽然第一次读懂了这首自幼熟读的诗。
“乡关何处是”?
我涌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走到他的身边。我轻声用普通话说:“有种人叫‘北漂族’……我们都是‘唐漂族’。”
[1] 唐代天宝三载编成的《国秀集》,和同样编于盛唐时期的《河岳英灵集》中,这首诗的第一句都是“昔人已乘白云去”。
[2] 李白《鹦鹉洲》:“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此外,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的关系也很有趣:“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卌一)岁月弥多别有情
他自然听不懂,只是静默相望。
半晌,他问我:“我写得好么?”
长江上渔火初明,楼中没有点灯,黑沉沉的。这一片夜色里,我含着眼泪,微笑凝视他同样黑如夜色的熠熠双眸。王子安的序,使滕王阁增色,而黄鹤楼,亦将因你此诗,永夸绝代。
“很好。它会是……唐人七律第一。”
从严羽《沧浪诗话》这样称赞它,到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取之为七律部分的第一首,《黄鹤楼》仅有的两个数得出的竞争者,是沈佺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和杜甫的《登高》。
前者词藻精美,情致缠绵,叙写女子闺怨,则格局必然为小。而后者,是诗圣晚年笔力炉火纯青时的绝唱,四联对仗,工稳精巧,沉郁苍茫而又宏大旷远,但终归已是离乱后的哀音,衰残颓倦,不比崔颢此诗,纵有浅浅的愁绪,依旧句句都是盛唐。
“多谢阿妍。”他笑道。
我突然很愧疚。
那年青溪水畔沙上写诗的情景如在目前,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让王维知道,他将拥有无数的崇拜者。而对崔颢……为什么从来没想过给他鼓励——不论他是否需要?
“可它算不得七律。我写过《行经华阴》,你知道的,那才是正经七律。”崔颢笑了笑,拉我下楼,“我饿了。”
“此诗不遵格律,或许会遭人诟病,但亦将是你不拘格套,奇才为人赞誉之处。”我不管他有没有听,絮絮说下去,带着长江气息的夜风掠过鬓边,清冷凉爽。
云有影,树无声。湛湛长江,平如镜面。远岫烟销,正有一轮明月初上。我与崔颢下了黄鹤楼,俱是心神清爽。本欲一叙聚少离多之情,可面对着长江之水,想说的话仿佛全不必说了。
“裴公没为你择婿么?”他问道。
“啊……”我抓着衣角,觉得很尴尬,“阿兄你呢?你没结亲?”
他和离过一次,一直没有再婚。
崔颢道:“那年我早与你说过,我只娶心爱之人,而心爱之人,最难寻觅。”
他确曾说过此话。我却只不以为然道:“有些时候,你第一眼见一个女子,以为自己不喜爱她。可是多看几眼,多见几回,说不定也就喜爱了。”
崔颢淡笑一声:“当真么?”明月朗朗,照着他的脸,他嘴角隐隐勾起一抹无谓的笑。我心中突地一跳,感到他将要说什么使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话,慌乱道:“你……”
然而却已晚了。崔颢徐徐道:“你只将心比心罢:你从前不爱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爱我。情爱之事,何能勉强?”
“……”
“记得那年我在蜀地说的那句话么?”
“……什么?”
“我可以吗?”
“啊……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李适之对他亡妻……啊……你……”我彻彻底底地噎住了。
他凝眸望我:“我对阿妍,慕艾多年。旁人见你美人如花、才貌两备,我却只见你跳脱顽皮、为情痴绝。我心爱这样的你,可也知道,我早晚会为这样的你所伤。我当年远赴河东军幕,既是为了求官,也是为了远你。虽然我放心不下你,可我总要自保。”
我茫然盯着他一张一合的两片嘴唇。那两片嘴唇薄薄的,世人说嘴唇薄的男子多半薄情,可……可他分明不像啊。我嗫嚅道:“你……你不必因为你从母的缘故,便要待我好。”
“我待从前的阿妍好,是因她年幼可爱,又每每依赖我,日日追着我跑来跑去。我要像一个兄长。可那年在蜀中,我便已察觉你并非从前的阿妍。我待你好,便只是因为想要待你好。我爱的,是这个长大了的、通晓诸多蕃语的阿妍,是这个有小心思的、会为心爱之人流连的阿妍。”他斩钉截铁道。
“阿兄,你既知……既知我有心爱之人,为何还会留恋于我?”
崔颢苦笑道:“阿妍,你爱恋他若许年,心中可畅快?”
我毫不犹疑地摇头。爱恋王维,是一件极苦极苦的差事。我先是遭遇了他完美的妻子崔瑶,接着又要面对那许多喜欢他的女子。而王维本人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有时也让我疲惫不堪。
崔颢举起手来,细细抚摸我的鬓发,直似要拂过每一根发丝。他轻声道:“我只想,你爱恋他,心中却不痛快。或许……你哪一日,忽然想到与我相处没有那般不痛快,眼中便见了我。”
我悚然一惊。这几句话语,直是情深无限。我何德何能,得崔颢这等才子垂青至此?他是能写出《长干曲》《黄鹤楼》的大诗人,而我只是一个为时人所轻的小小翻译。初见他时,我甚鄙薄他频繁停妻再娶,心想他虽生得一副绝佳容貌,却也不过是个负心男子。然而随着彼此日益亲厚,我已将他当作一位极耐心的兄长、极谐趣的朋友。他打马球时挥杖如意的英姿,深夜陪我润色笔记时的体贴,乃至他袖袂间隐隐的沉水香气,都是我此生绝难相忘的点滴。我自问,并非全无感动,并非全无依恋。
然而,我心已有所属。纵然那人使我痛苦,使我疑虑、不安、悲伤,可我……仍是喜欢他啊。我不能忘记少女时节读他的诗时,那种深沉而广大的感动;我不能忘记与他初见时,他恬淡中含蕴沧桑的容颜;我更不能忘记与他谈天论地时,他舒徐而宽容的笑意。
毕竟,他还未到四十,还未到参透人生,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界;他也还未在朝堂与山水间求得真正的平衡,忘却烦忧,赋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也许应该再给他一些时间。
思犹未毕,崔颢已笑道:“我今日说这些,不过是想要教你知道我的心意。我观你容色,便知你仍不会钟情于我。”他说得轻巧从容,却让我感到无上的愧疚,“只是阿妍,我别无他求,唯要你应我一事。”
“何事?”
“我可以如你所愿,寻觅好的女子,若有哪个女子的人品风度果真合我心意,我会求娶;但你亦要将你的目光、你的心意自他身上移开,多看一看其他的人,不要只苦苦思恋他。我大唐好男儿虽不甚多,却也不少,总有你看得中的、又不教你这样受苦的男子。”
我慨然点头。
自幼年读到王维的“红豆生南国”开始,我痴恋他垂二十载。有幸穿越到唐朝,有幸见到他本人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被牢牢钉死在他身上。我是不是该让自己敞开心胸,见一见其他人,想来这也有益于我认真审视自己对王维的感情——我究竟是爱他成了惯性,还是当真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