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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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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默默听着。安重璋道:“朝集皆在正月,天寒地冻,我亦只见过冬日的长安早梅开放,不曾在草长莺飞、花发蝶舞之时看过曲江的烟水,亦未曾看过杏园中盛开的杏花。听说慈恩寺大殿南侧池中莲花别有洁净美态,每到夏日,青枝绿叶,菡萏齐秀,我亦不曾见其生、视其长,睹其盛、惜其衰。”

        我点点头:“长安的春夏原是极美的,然秋日时玉宇澄清,爽气袭人,终南山上树叶或黄或红,亦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安重璋道:“除却美景,长安城中更有人文之盛。西域的金桃盛在侍女捧上的银盏之中,小娘子们用两市妆肆买来的胭脂装点双颊,西市有人卖艺,吞火射箭,走绳顶竿,诸多花巧无所不用,待到上元赏灯之夜,更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游人如织,金吾不禁。长安除了最美貌的女子,最威严的君王,还有最卓荦的才子,最优异的诗人。我记得我少年时读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心中震撼无极:‘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好一句‘佳气红尘暗天起’!当真写尽西京风流。”

        我听他言语之中描绘出一幅长安美景,微笑道:“改日安郎若到长安,我愿带安郎游慈恩寺、终南山,并引安郎见见几位极好的诗人。”

        安重璋双眸忽地迸发精光,厉声道:“可叹长安美景如斯,小娘子怎忍心见它一朝毁于叛军铁蹄之下?”他手扶桌案,探身而前,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离我只有半尺之遥。

        “——小娘子,你告诉我,什么是‘安史之乱’?!”

        [1] 中使、中贵人指宦官。

      (廿九)奈何无计拯倾颓

        我大惊,骇然道:“你,你怎会知道安史之乱……你……你明明……”

        你明明是古人,不是穿越者!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到我面前。

        ——正是那卷清人赵殿成注的《王右丞集笺注》。

        我拿起书,讷讷道:“你……你……”

        “不错,我读了此书。”安重璋顿了顿,俨然对于把这种装帧形式称为“书”不大适应:唐朝传世书籍多赖手抄,且多为卷轴装,连线装书都尚未出现,遑论一本 20 世纪出版的钤印平装书。

        “书中的注训提到,安史之乱中,叛军攻陷两京,安禄山在洛阳自立为帝。”

        我心中惊涛骇浪不住翻涌,嘴唇颤抖,额头汗水渗出。

        安重璋肃然道:“如今雕版印书只印佛经,清晰如此书者,我尚是首次得见,且这书中述说许多未来之事。郁小娘子,你究竟是何人?”

        我此时竟不知是忐忑,是惶恐,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世间,终于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知道了那场终将到来的巨大叛乱,那场几乎毁了唐国国运的叛乱,那场被称为中国历史的转折点之一的叛乱。

        这世间,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我的惊惶,我的担忧。

        我泪水流洒,竟不觉伸出双手,握住了安重璋的手。那是一只握刀舞剑、按辔控缰的手,沉稳厚重,与王维、崔颢等人握惯了毛笔的手自是不同。

        这只手,能够拯救这个国家吗?

        安重璋反腕握住我手,沉声道:“小娘子休要流泪。既知将有如此大乱,我们精心预备,或可避免此乱。”

        我听他言辞之中信心昭然,也多了些勇气,颔首道:“好。依我之心,恨不得早早杀了安禄山这厮。”

        安重璋叹道:“杀了安禄山,未必不会再有他人作乱。”

        我疑问道:“安郎何以如此说?”

        安重璋道:“其一,若是杀了安禄山,圣人自会任命他人镇守幽州、平卢。此人难道便必定不反?其二,杀了安禄山之后,圣人若是改易策略,将原由安禄山所掌之兵分付他人,以分边帅之权,边将手中兵权变少,便再不能如从前一般,随意征讨四夷,边境还要时常为四夷所扰。是以若你我处在至尊的境地之中,也未必能作出更好的安排。”

        我毕竟不如他熟知军政,听得此言,只觉甚是有理,不免泄气。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应当预先杀了此贼。”安重璋道,“郁小娘子,你在长安不识得可向至尊进言的人吗?”

        我苦笑:“我养父便是左丞相裴讳耀卿。但此时安禄山尚只是幽州军中一名偏将,若说他来日必反,有谁会信?况且……”我既知他已读了书中内容,也便顾不得泄露历史了,身子前倾,小声道,“况且圣人后来极为宠信安禄山,若有人言安禄山有反意,圣人便吩咐将此人执送幽州,由安禄山处置。”

        “竟有此事?!”安重璋切齿道。

        我戚然道:“是。李林甫在时,安禄山有所顾忌,尚不敢反。但李林甫去世之后,无人制他,新任宰相杨国忠又频频进言说安禄山必反,安禄山便以清君侧、诛杨国忠的名义,起兵谋反。”

        “安禄山起兵之后,大唐的将领都有何人?为何容安禄山攻陷潼关?”

        “封常清因带的是新募之兵,不能守洛阳,只得西奔潼关,闭关不出。圣人大怒,将封常清、高仙芝二人同日斩于军前。而后哥舒翰镇守潼关,因杀了圣人所派之人,为圣人所忌,圣人逼哥舒翰出战,哥舒翰终为崔乾祐军所败。”我思索道,“倒是郭子仪、李光弼的朔方军一出,大胜史思明。”

        “看来此事关键系于圣人身上。”安重璋叹道。

        “但君心难测,我们实难改易圣人之心。”

        “或者我们从高将军入手,设法收买?”安重璋说的高将军便是皇帝最为得力的内宦高力士。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高将军受圣人厚赐,富有畿甸上田、果园池沼,等闲金珠珍宝恐是看不入眼的。我非家资巨万之辈,你虽富贵于我,所能拿出的钱财恐亦有限。纵使你我能收买高将军,安禄山难道不能?难道……难道我们要设法续李林甫之命,使安禄山一直不敢妄动?”我信口喃喃,随即苦笑,“吞丹续命之事,究属虚妄。况且安禄山得以久掌东北之兵,也是出于李林甫的认同。”

        我与安重璋商量半日,终是未能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也是,想要避免安史之乱这么一场持续时间与抗日战争一样长的大战,岂是区区两人想个半天就能做到的?最后我气馁了,胡说道:“若是不成,我去与安禄山为嬖妾,借机刺杀他罢。”安重璋忙正色道:“郁小娘子万万不可!该为江山社稷舍命的是我们男人,岂能要你们女儿家自污身体,侍奉反贼?”

        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安禄山肥胖不堪,怕不有二百来斤?我若要用美人计,自己的损失也太大了。我笑道:“我一个女子与安郎谋算了这半日,安郎却还说不要女儿家出力?我单名一个妍字,安郎呼我阿妍便是,‘郁小娘子’什么的,未免生分。”

        安重璋从善如流:“阿妍,我行五,你呼我五郎便是!”

        我见他不拘俗礼,心中高兴之至,笑道:“我此来河西,最欢喜的事便是结识了五郎这等人物。”

        安重璋笑道:“我亦荣幸之至!是了,阿妍,你还未与我说你究竟是何人哩。此书亦不类唐物,”他一指桌上那本《王右丞集笺注》,“书上写着‘清赵殿成注’,‘清’又是什么朝代?”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握住他的手掌,道:“我……我实则来自大唐千载之后的朝代。”

        安重璋似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他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是孤身来的么?”

        “正是。正是。”我忍不住流下泪水,“五郎,你不知……你不知……我漂沦了很久了。没有人知道,我整日为了安史之乱担惊受怕。我想救人……我想救人。”

        “我知道。我知道。”安重璋捏紧了我的手。“我们一起救。”

      (三十)塞北相逢朔漠中

        黄沙碛里,本无春夏。时光悠悠,金风渐紧,玉塞秋来。胡天一望,云物苍然。雨萧萧而牧马声断,风袅袅而边歌几处。武威南面祁连山顶的积雪被碧蓝的天空衬得格外洁白,平原之上有武人骑着肥马飞奔而去,而那马在苍茫大漠中小得像一只鸟,也有将领在戈壁滩上弯弓射雕,盖因秋高气爽,目之所及无不清晰,最是适合打猎。

        自春徂秋,朝中发生了诸多大事:

        三月,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圣人大怒,杖之朝堂后,流放瀼州,周子谅行至蓝田而死。李林甫上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于是张九龄被贬荆州长史。

        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被人诬构谋反,废为庶人,不久又被赐死,死不以罪,人皆惜之。

        七月,大理少卿徐峤奏:今年全天下的【创建和谐家园】犯只有五十八人,可见圣朝平治清明。大理狱院向来杀气过盛,鸟雀不栖,近来杀气不复,院中的树上甚至有鹊鸟敢来筑巢了。百官上表称贺。皇帝归功于宰相,赐李林甫爵晋国公,牛仙客豳国公。

        我无以想象张九龄被贬后养父与王维的悲伤与愤慨,只是难过自己不能陪在他们身边。但我……我也有一丝庆幸,庆幸自身如今僻处边地,不在京城,不必如他们一样直面朝堂政局的巨大变化。凉州的天那么湛蓝,瓜果那么甘美,多年后凉州被吐蕃占据,【创建和谐家园】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还未到来,在这与“金张掖”并称“银武威”的边陲重镇,我尽可暂享远离长安的清寂与繁华。

        除了与安重璋合谋对付安禄山,及与绮里学习吐蕃语以译诗歌之外,平日里我全无他事。这日我想起,自己到了凉州数月,还不曾访过大云寺,便起了个绝早,迈步直向城北。

        东晋十六国时期,河西的“五凉”除西凉之外,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均以凉州为都,也均崇尚佛教。经过五凉时期的经营,大云寺楼台连绵似云,香火不绝。大云寺本名宏藏寺,因在武后掌权时有僧人向武后献《大云经》,武后命各州建一所大云寺,宏藏寺方改为此名。凉州大云寺内的花楼院有七层木塔一座,高一百八十尺,因与高高耸立的清应寺接近,各自直插天际,被称作五凉奇观。

        我登上木塔,只觉胸襟为之一阔。这般意境,与在长安登大雁塔相仿佛,只是举目所见的景色,却全不同了:远处莽莽苍苍的祁连山脉在秋云缭绕之中仿若仙山,北面的戈壁滩则一望尽是苍黄颜色,近处市井稠密,人烟阜盛,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说不尽的繁华气象。

        第七层的佛龛中有文殊菩萨像一座。我素来不信神佛,然近来与安重璋密谋,事多不谐,此刻见到这位以智慧著称的诸佛之师,及他手中能断一切烦恼的金刚宝剑,不免有所感动,暗暗祝祷:“但愿文殊师利菩萨借力,让【创建和谐家园】与安五郎想出妙策,拯救大唐于禄山精兵铁蹄之下。”当下深深下拜。

        这时身后忽有一个声音笑道:“小娘子许的什么愿心啊?”我听得那声音,心中剧震,回眸望去,只见一个男子一袭青衫,清眉朗目,笑看着我,风姿皎然如日月。

        经年未见,他似老了许多。

        不,他不是老了。他只是在一步一步地达到他最理想的境界。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我起身,一字一句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王维身子一震,迈步到我面前,深深拥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我。

        许久,我方挣脱出来。我脸上发烫,只得没话找话:“在菩萨面前,竟然唐突如是。”

        “我又不曾受戒。”王维微笑。他这似是永远淡泊宁静的微笑,一直为我所暗暗诟病。我忍不住去戳他的脸:“只管笑!笑什么!”

        这下,王维永远完美的微笑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躲开我的手:“顽皮!”

        我与他并肩坐在塔中的台阶上。我看着他的脸,只觉连他眼角的纹路都是这般令人欢喜,便伸出手去触碰。王维笑道:“为何一别数年,你仍是十【创建和谐家园】岁的模样?阿妍,你莫不是仙人?”

        的确,我有时揽镜自照,自来到大唐之后,镜中容颜竟似毫无变易。我想不透原因,但在心存侥幸的同时,也难免有一丝隐忧。

        我竟怕,我不能陪着他一同老去。于是我强笑道:“一别数年,你也仍是那风度翩然的模样。我不要只看你这副面目。我要看你蹙眉,观你大笑,听你悲叹,闻你长歌。”

        “风度翩然?”王维苦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又展眉而笑,“这些年来,我总是见不到你,如何给你看我蹙眉、大笑、悲叹、长歌的模样?”

        “我不想纠缠于你。”我赌气似的。

        “你不能纠缠于我,那——那我来纠缠你好了。”王维平静道。

        我结结实实地怔住,嘴唇翕动,眼中有什么欲要滴下。

        王维、王维、是王维啊!

        他对我讲了这样的话!

        一刹那,我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在大唐挣扎求存的担惊害怕,十数载相思的孤灯冷壁,全都值了!在 21 世纪时因喜欢时光迢隔的他而生的绝望,来到大唐后见到他与妻子恩爱非常时的苦涩,那些漂沦孤苦,痛苦无奈,全都值了!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喜欢这样好的他,会有什么不值得呢!

        这一瞬间,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崔瑶的话。她曾说:“要他喜欢你,便是煮沙欲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可——可说出了刚才这样的话的王维,岂是一个不会喜欢人的人呢?

        他简直是世上最会喜欢人的人!

        “你只管纠缠……你只管纠缠。”我的眼泪止不住了,“我只怕……我只怕我不够好,配不上你的纠缠。我怕你纠缠了两日便后悔了。”

        “嗯……”他端详我半晌,最终道,“阿妍是不够好。阿妍小我十三岁,青春美貌,显得我老态毕现,此其一;阿妍通诸蕃语,而我只懂一门梵语,显得我闭塞寡闻,此其二;阿妍勇气逾常,显得我……”

        我忙捂住他嘴,笑道:“当着菩萨的面胡吣,也不怕横造罪孽!”

        他一拉我,跪在菩萨像面前,朗声道:“文殊师利菩萨在上,【创建和谐家园】王维今日向郁氏女所言,俱是发自真心。【创建和谐家园】日后必当尽心对待郁氏女,不令她有冻饿之忧,有流离之痛。”

        我擦干泪水,亦向菩萨叩首,却又笑着埋怨道:“你为何要选在凉州对我说这些……”

        王维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扑哧一笑,解释道:“以后我回想今日境况,定然时常想回到此地游赏一番,以纪今日之情。可回到长安之后,凉州路途遥远,岂能随意再来?譬如,你何不……何不在长安慈恩寺对我说这些?我便可常去慈恩寺,追忆你我定情之日。”

        王维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那我在凉州时,每逢休沐日,都陪你来一次大云寺好了。况且,我以后在你身边,我们又会有许多可堪追忆的朝夕,何必拘泥于今日?”

        “今日自是不同的。”我虽这样说,却也欣喜于他所许诺的许多朝夕,“你既已来了,想必已经见过崔常侍了?”

        ——崔希逸因为那场大捷,得了左散骑常侍的加官。

        王维颔首。我问道:“崔常侍可还好么?”他摇头叹道:“崔常侍因为背弃与吐蕃的盟约,深感愧悔,瘦了许多。他本是阿瑶的族叔,因此待我比他人亲厚,我故而得机向常侍进言,劝他休要自责。可若换我是他,只怕也要愧悔无极。我奉旨出塞,宣慰这场大胜,可崔常侍何尝想要朝廷的什么宣慰!”

        我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朝中乱象纷纷,你出塞来,也是好事。”

        王维点了点头,与我徐徐步下木塔,赏玩大云寺中的景致。他忽然笑道:“阿妍,我如今只是监察御史,你身为左丞相之女,可会嫌我官阶太低?”

        我瞪大眼睛:“我不如瑶姊美丽聪慧,深通佛理,你可会嫌我鄙陋无知?”

        王维沉默了一会,正色道:“阿妍,你可是在意我……我是鳏男?”

        我摇头道:“是瑶姊识得你在前,我本就来晚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况且……我能识得你,于愿已足。什么时候的你,都是最好的你。”

      (卅一)我亦少年心性在

        崔希逸四十五六岁,双目天然含笑,眼梢微微向上挑起。这副长相原是带有几分风流轻倩之态的,但他实在太过消瘦,双颊深陷,眼中又带着血丝,这份风流姿仪,也不免尽成倦容。他是右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使,穿着一身三品官员的紫袍,合当贵气凌人。但那紫袍衬着他过分瘦削的身材,却无端显出一种低阶官员的青衫才有的落拓。

        他喝了口酪浆,笑道:“未知裴公近来身子如何?那年裴公为江淮转运使,我为转运副使,常蒙垂训,时时记挂。我上月还遣人送了一对银瓶与裴公。”

        我笑道:“妾来凉州之前,他精神仍然很好。不论冬夏,每日早起,定要在庭院中演一遍五禽戏,舒展身体,才去视事哩。”

        崔希逸以手加额,庆幸道:“闻得裴公健旺,我当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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