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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Z付费独家】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王维郁妍-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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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句波斯谚语,意为“隔墙有耳”。

        我道:“你放心说罢。”

        长头叹道:“你可知下等织户,有多少人熬白了头,熬盲了眼,得了疾患也无ʟʋʐɦօʊ力医治,最终油尽灯枯,没了性命,也未能织成官人们要的锦?听说在长安的宫殿里,有的歌姬只是唱上一曲,就可以得到数匹锦缎,却不知寸锦寸金,这一匹蜀锦,要一个织锦户织上数月啊!”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自古已然。这泱泱盛世,原是以小民们的血肉铺就,这光艳蜀锦,竟是由织工们的性命织成。我沉默了一会,换了话题,请教他萨珊波斯的织锦纹样。长头拿给我数张纸笺,上面画的是他祖父传下的波斯织锦图案,我大为感谢,当即将图案描了下来,预备带回长安,给典客署里的人们瞧瞧。

        崔颢全程坐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我们辞别了那个胡人长头,出了门,走到江边,吹了半天风,他才在澎湃的水声中说:“都说乱世中百姓不易,承平治世竟也如此。我也是大唐的官员,我真不知……”

        他陡然止住了话头,似乎觉得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们闷闷地回了节度使官邸,正巧侍女端来了五色水饮。这五色饮乃是大隋年间留下来的方子,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缤纷鲜亮,煞是诱人。

        “这五色饮,似是将世间的颜色滋味尽数包罗容纳了。”我打起精神,见王昌龄拿了赤饮,就跟在他身后,取了乌梅浆。王维素来喜爱青、白二色,见白饮被崔颢拿了,就端起了细白瓷盏所盛的青饮,尝了几口,道:“扶芳叶甘而微辛,此饮却无苦味,大约是先以醋汁熬过,去其辛味,再以滚水加饧熬煮。”

        王昌龄笑道:“十三郎真乃一知味人也。人生于世,辛苦的事太多了,吃食水饮,还是去了辛味的好。”

        我和崔颢对视了一下。

        我们还能避开苦味,有些人却永远不能。和他们的苦痛相比,我的那些情愫,大概不值一提。

        接下来的几日,我和崔颢辗转于锦江边,和织锦户们聊天。崔颢把聊天的内容记录下来,预备回到长安后交给官长,但实际上,我们真正能做的事几乎相当于没有:成都平原素有天府之国的名号,粮米丰足,不缺菜蔬,冬日里又不似北地寒冷,寻常百姓再苦,也不至于熬不下去。织锦户们的艰辛,只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平民的现状而已。他们习惯了一辈子被盘剥,其实也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艰难,而且……高居庙堂的那些人,通常也不觉得这些百姓的生活有多么艰难。

        简直像个死结。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我们有幸见到了入蜀之后久违的太阳。中唐时的柳宗元写“蜀犬吠日”,绝对不是侮辱蜀地。来了成都十余日,有阳光的时间均摊到每天,最多不过一刻钟,换我是狗,乍然见到太阳这么稀罕的东西,只怕也要紧张得叫起来的。我们不好打搅晒着太阳做着事的织锦户,就早早回了住处。

        王昌龄照例不在,去寻访藏书的人家了。而王维则很入乡随俗,叫僮仆将书案搬到廊下,选了个又能借到日光,又不太刺眼的地方坐着,誊写整理近来的诗作。廊柱边的红蔷薇浓烈如火,映着难得的丽日,闪闪发亮,整个小院都浸在一种活泼泼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流动着,舞动着。蔷薇投了一点影子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庞便似比平日更多了些鲜焕和精致,偏他又垂着眸,沉思的神态,像西方故事里的美男子。

        我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便又落在院墙上的那首诗上。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伤高洁兮难近,恨余情兮不传……

        “这首委实精妙。”崔颢指着王维面前书案上的那张纸,叹道。

        纸上抄的是王维在黄花川的青溪边作的那首诗。王维笑着说:“我那日即兴走笔,作了这首诗,一直未曾誊录下来,今日才想起。”

        一个红裙的身影轻快地闪进了小院,手中拿着一个卷轴,身后则跟着两个仆妇。仆妇们拼命追赶女郎:“五娘,慢些,若是有一日回了长安,长安的妇人们可要笑——”

        “笑便笑罢!我还瞧不起长安的妇人呢。”女郎径自走到王维的书案前坐下,动作豪迈,火红的裙裾比蔷薇更深艳。

        王维搁了笔,微笑:“张五娘子有事?”

        “我近来读《孟子》,心生疑惑,故而前来请教。”张五娘摇了摇手里的钿白牙轴卷子。

        “张五娘子何不求教于节帅?节帅深通经史,非我可比。”王维温声道。

        “你是进士。何况我父亲公务烦剧,少有余暇。”张五娘见王维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耐烦了,“请益经书而已,王郎又何必推拒?”

        王维像是被她的不耐烦逗笑了:“请讲。”

        张五娘将卷子面向自己展开了一半,又瞧了一眼对面的王维,皱起眉头:“你看得见吗?”

        “《孟子》我都记得。无碍的——”王维一语未毕,张五娘已起了身,直接坐到了他身边。她指着卷子上的一处道:“许行的门徒来寻孟子,想要质问孟子,不料孟子发了一篇好长的议论,批评许行。他说,依照许行的学说,‘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履大小同,则贾相若’,就是说,许行认为,只要布帛长短相同,那么价钱便应相同,只要鞋的大小相同,价钱也应该相同。是这样吗?”

        王维颔首:“是。”

        崔颢拍了我一下,悄声问:“阿妍饿不饿?”俨然想要寻一个体面的由头避开,却被王维止住:“明昭和阿妍不要走,你们也一同来参详。”

        张五娘又拧紧了眉头:“孟子说,许行的学说没有道理,因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货物有粗有精,不应同价,否则就会乱了天下。是这样吗?”

        王维又道:“是。”

        “可是,孟子最后还说:‘巨履小履同贾,人岂为之哉?’意思是说,大的鞋子和小的鞋子同价,人们怎么会同意呢?可是,许行没有说过这话呀。许行说的是,‘履大小同,则贾相若’,没有说大鞋和小鞋应该同价。这是孟子口误吗?”张五娘目光炯炯,抱着手臂,期待地望着王维。

        王维看了眼我和崔颢,说道:“东汉赵岐为《孟子》作注,说此处的‘巨履’和‘小履’指的是好鞋和坏鞋,因此,孟子不曾说错。”

        “赵岐的注?我读了。可我觉得,分明是孟子为了彰显他滔滔雄辩的气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到后来,将自己也说得发晕,不慎说错了。后世的人,只好替他遮掩。然后,众人便十分景仰,说《孟子》原本便是如此微言大义。”张五娘不屑道。

        王维含笑道:“这样想,也无不可。”

        张五娘第三次皱眉:“也无不可?若我错了,王十三郎就直说罢。”

        王维怔了怔,不由失笑。他的面上,总是带着温恬的笑意,但这个瞬间,那笑意似是更真切了。蔷薇红亮照眼,他的眉目,也似越发舒展了。那是一种宽纵的神情,像长者对少者,像男人对女人。

        也许是我想多了。

        [1] 前两句出自《魏书》第 53 卷刑峦所引俗谚,后两句是作者所加。

      (十八)贪作馨香忘却身

        “我说得不对吗?”张五娘抿起了嘴唇。

        “孟子究竟是孟子。孟子说什么,都有后世的人替他作注,而如何注解,则要看各人如何领会他的话。”王维说得含蓄婉转,倒也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是了,而且不论孟子说错什么,后世的人总能替他遮掩回来。”张五娘高兴起来,“我就知道王十三郎喜爱佛学,颖悟通达,必定不是那等囿于‘圣贤’二字,不敢剖析经书的田舍汉。”她全程皆是学术讨论的态度,只说到这句话时,嘴角翘起,眉眼弯弯,是女孩子面对心仪的人的模样,说的内容却又十足真诚,并不为夸而夸,大方明朗。

        这样的女性,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我低下头,只听张五娘又道:“我细读完了《孟子》,最喜欢的一句是‘如舜而已矣’。孟子说,我们都是寻常人,永远也比不上舜这样的人。但又如何呢?我们也只要尽力像舜一样罢了。我想,人就该如此,纵是做不到,也要尽力去做,如舜而已矣。”

        她的语调斩钉截铁,眼神明亮坚定。可她瞧着他的样子,总让我觉得,那“尽力”的意味,或许不仅仅是针对志业。

        王维的笑意仍旧和悦温雅:“如舜而已矣,确是一句很好的话,很勇猛。”

        张五娘走了,小院陷入岑寂,唯有两只黄鸟在柳树梢头彼此追逐,啼声脆快,如洒落了满地的碎玉。王维轻咳了声,拾起笔,转开话题:“那日阿妍也在的,你来替我瞧一瞧有错漏也无。我年纪渐长,记性竟不如从前了。”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他才誊了大约三分之一。纸上的字迹工稳秀美,不崩不骞,走的是薛稷的路子,隐有初唐之风。那种工稳的况味,原应是高华的、矜雅的,此刻看来却近乎刺眼。

        他一定要这么稳妥吗?一定要这么妥帖吗?一定要对谁都这么妥帖吗?

        我冲口而出:“你方才不是问有无错漏么?”

        “嗯?”

        “无甚错漏。只是,”我点了点第三句,“我总觉得,这‘徒侣’里,少了一个人。”

        瑶姊。

        她也想来蜀地的。她没能来。

        一片蔷薇花瓣掉到案上。红色的花瓣,微黄的纸张,耀目的日光,甜润熏人的香气。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到罗衣至死香——我想起宋人的诗句,想起那罐使裴夫人犯了哮喘的蔷薇水。

        我们仍然活着,活着被这香气包裹缠绕。那个死了的女人,她喜爱并亲手栽植的花,是芍药。色美而无香,留不下气味,留不下痕迹,没了便是没了。

        王维拈起那片花瓣,端详数息,无声地抬头。他与我对望,眸光幽邃而平静。

        看啊,又是这样的平静。

        我简直感到厌烦,也许是厌烦永远平静的他,厌烦对所有人都永远平静的他,也许是厌烦时时为这样一个平静的他所惑的……我。

        “阿妍。”崔颢抓住我的手臂。

        “让阿妍说。”王维又将那片蔷薇放下,放在了那张誊着诗作的纸上。

        他的神情里,又有一点无奈和宽纵的意味了。

        他宽纵我,也宽纵张五娘子。他为什么要对每一个爱慕他的女孩子这么宽和?

        不,不是厌烦,而是恨。我恨他的宽和,恨被他宽待的所有爱慕者,包括我自身。那种宽和,是不是一种薄凉?对她的薄凉,也是对所有人的薄凉,掩于温和仪态之下的薄凉。

        他为什么要耐心地教我骑马?为什么在青溪水畔那么温和地宽慰我?我想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也没意识到这一问有多刺骨:“你也这般宽纵她吗?”

        崔颢吸了口气:“阿妍!”

        他们都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王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襕衫,踏上了芒鞋,慢慢地走到阳光里。移动间,编织鞋子的芒草擦过砖石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襕衫是士人的装束,芒鞋却是隐者的爱物。很矛盾,像他现在的表情。

        我越说越快:“那日你在市上,买了一面汉朝的铜镜。”

        “嗯。”

        “那面铜镜背面的铭文……”

        “‘愿长相思,久毋见忘。’”王维截断了我的话。

        汉朝人铸造铜镜,往往在镜子背后镌上一两行铭文,文辞深婉郑重。[1]

        我想问他:愿长相思,久毋见忘,你……

        记得谁?又忘了谁?

        他仰头向天,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我:“阿妍,你问得好。我很少这般宽纵阿瑶。因为阿瑶万事无不得体,不须我来宽纵。我……殊少有宽纵的机会。”

        “宽和的姿态,于我而言,只是积久而成的习性与伪饰。我和明昭年少相识,你可以问他,我们在宁、岐、薛几位亲王的府上,是否……只能宽和待人。”他又道。

        崔颢抹了把脸,大踏步走了。

        “这话,论理我不该说。但是,有时,我甚至想,阿瑶行事得体,使我不必着意宽纵她,实则……是一种幸事。因为,时日久了,我经常分不清,我的宽和,究竟是出于伪饰的习性,还是出于特别的爱护。我愿意宽和待人,但不愿以伪饰的宽和待阿瑶,待任何我在意的人。”王维将语速放得很慢,不知是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

        “至于你,阿妍,我待你宽和,既是因为你是明昭的阿妹,也是因为,不止我阿娘和阿琤……阿瑶也很喜爱你。她说,”他将视线投向低垂的深绿柳枝,“她很喜欢给你梳头发。打扮你的时候,她很开心。她还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我想,她说得不错。”

        “是这样吗。”我自语。

        “总之,阿妍,多谢你。多谢你问我,多谢你……替阿瑶问我。”他的话语里,终于明明白白地显出一缕深浓的苦涩。

        我胡乱点了两下头。

        “至于张五娘子,我待她宽和,无非习惯罢了。你不要多心。”王维弯腰,襕衫的袖子拂过几案,那枚蔷薇花瓣便轻飘飘地落了下去,与阶下的落花混在一处。

        我动了动嘴唇,立刻靠直觉答道:“我有什么可多心的?”

        王维的动作陡然一顿。

        “我失言了。”他说。

        回到我住的院里,崔颢背对着院门,立在屋前。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身,双目灼灼地盯着我。

        对王维一通质问之后,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但对上崔颢的眼神,我又一个激灵,不得不打起精神:“阿兄。”

        崔颢忽然又笑了,但那笑意,也似是压抑着什么:“你知道现任通州刺史是谁吗?”

        “啊?”我茫然。

        “现任通州刺史,姓李,名昌,字适之,是贞观朝的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儿。他的父亲是废太子的长子,原本该做储君的。”

        “啊。”

        “他尚未及冠,便做了官。有一次他经过扬州,去看望一个姓许的人,盖因许君曾有恩于他。他到了许家,才得知许君已然逝世。他问许君的妻子,家中可有什么待办的事。许君的妻子说,女儿的婚事还未定下,她很担心。他便问:‘我可以吗?’于是和那位许家女郎结了亲,亲自来照料许君的女儿。”

        “哦……”倒是好一段传奇。我懵懵懂懂,崔颢怎么突然讲起一位天潢贵胄的传奇逸闻来?难道御史台在搜集证据,要弹纠这个什么李太守?

        “我可以吗?”崔颢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有些【创建和谐家园】:“啊,这位李太守很有魄力。这句话委实……”很像言情小说里会有的台词。不过,“你们男人也喜欢这种故事吗?”

        崔颢走近两步,脸上的神色很难形容,一时像是生气,一时又像是急切。他的幞头上照例簪着小小的茉莉花,在暖风中洋溢清幽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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