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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早就感到身下的绣褥和席子柔软得超乎寻常,闻言不安地挪了挪【创建和谐家园】。她连忙舀了一大口酥山,送进嘴里:“嘶——”
长安天热,但眼下毕竟也才五月初。一大块冰骤然入口,冷气直冲头顶,天灵盖都仿佛要被掀开了。
安庆宗旁边那个一直未曾开口的人终于说话了,语气平板冷静:“我看,何六娘做不得甚么紧要的事。”
狸奴感到,自己差点被掀开的天灵盖,又被这句话敲回了原位。
那个人叫李起。他的身份,来长安之前,何千年也和她交代过了。他是安禄山的门客,并不在朝中供职,只为安禄山做些阴私事情。进门这么久,狸奴就没见到他脸上的神情有半分变化。
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一颗大樱桃,蓝色眼眸骨碌碌转了几转,小声辩驳道:“我现今还不懂甚么,但我可以学。”
李起的神色仍然没有波澜:“其一,你心思外露,喜怒之情尽皆现于面上。其二,你是女子,典客署、司仪署也不会将机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其三,你生得好看,但毕竟是胡女,等闲无法交结身份贵重的男子。”
狸奴无法反驳前两件,只得道:“可是当今圣人也有胡人妃子啊,还是我们昭武九姓的女儿。”
“你说那个曹野那姬?”李起冷笑。
狸奴不明所以,安庆宗叹了口气:“曹姬的确是西域曹国进献来的美女。但杨妃得宠之后,掖庭已经无人可与杨家姊妹抗衡,曹姬也是一般。况且,她女儿并非足月而生,圣人以为不吉,一向憎厌,索性起了‘虫娘’之名,连公主封号也没有。”
狸奴呆住。
张忠志补充道:“我闲时和广平郡王一处打球,他说圣人叫虫娘穿着黄冠道袍,在宫中祈福,不许她四处走动。”
狸奴把冰块咬得嘎嘣嘎嘣响。
在胡人的话语中,“野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男女都可以使用,意为“最喜欢的人”。想来,数十年前,曹姬的父母也曾对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婴宝爱无比,所以才给了她这个名字。昭武九姓的族人甫一出生,父母就会在他们掌上置明胶、口中放石蜜,愿孩子长大后手持钱如胶之粘物,口出甘言如蜜之甜。因此九姓的族人生来就有经商的才能,从不畏惧漂沦流浪,他们将香料、宝石、歌舞带到中土,又将丝绸携归西方。
——可到底没有人希望在异域的宫墙后独自枯萎。
“石头不能做枕头,【创建和谐家园】不能做朋友。”[3]狸奴愤愤道。这句话是在典客署时,一个蜀地蛮族小吏告诉她的。
“你若是去卖酒或做舞姬,或许也能交结一些贵人。”李起道。
张忠志忙道:“但六娘是何将军的女儿……”
“正是。何将军是我父亲的副将,我怎能叫她操此贱役?”安庆宗也道。
李起道:“我听说何六娘与河西节度使掌书记杨炎相识。杨炎自释褐以来,便在河西。何六娘不妨与他继续来往,待哥舒翰赴任河西,他若成为哥舒翰的腹心,你或许能听到一些事情。”
张忠志张口要说甚么,但见安庆宗点了点头,便又咽了回去。李起又道:“听说此人年纪虽轻,却机敏过人。你不可过于急切,以免教他识破。”
狸奴口吃道:“可是……可是……他……”
李起平静地看着她。
狸奴低下头去。
张忠志劝道:“你不是也说‘【创建和谐家园】不能做朋友’吗?他们【创建和谐家园】几时瞧得起我们外族人了?譬如,故右相李林甫让安将军做幽州节度使,还不是因为蕃将功劳再高,也不能入朝为相,他方才安心?欺瞒他们,倒也算不得背信弃义。”
哥舒翰、安思顺、安禄山是朝中最重要的几个藩镇的节度使,且彼此之间一向不和——这也是皇帝制衡的一种手段——哥舒翰的秘闻对于安禄山一党的意义之大,自是不言而喻。
狸奴低头凝视着那盘正在缓慢融化的酥山。她的阿娘,当然没有吃过这样珍贵的食物。可她大概至少能在长安的集市上,为阿娘买几两阿月浑子。
良久,她说道:“领命。”
安庆宗叹道:“委屈你了。”
狸奴摇摇头,起身告退。她目光扫过众人,随口问道:“郎君为甚么不吃酥山?”
室内四人中,只有安庆宗面前的食案上没有酥山。安庆宗笑道:“我有虚劳之症,不宜食生冷之物。”
狸奴怔了下,细看他面目,果见他人虽生得英秀,嘴唇却微微发白,精神也不如寻常幽州武人生气勃勃。她不知说甚么好,只得默默退出堂外。
“契苾姊姊说……”狸奴蹲坐在祆祠南侧的回廊下,凝望着神龛中祆神的画像。她举起杯子,啜了一口苏摩酒。[4]
温热的夜风吹过,空气中的西域香料味变得稀薄。远处传来诵经声和小孩的哭声。晚上的长安城褪去了白日里的纷乱,虽然仍旧有各种杂音,却温柔安详了许多。
狸奴觉得自己有一点醉。“契苾姊姊说,公南兄为人高傲刻薄。在河西时,她的从妹对他一见倾心,请父亲问他的意思,却为他坚辞拒绝。她从妹一病不起,郁郁而终。所以契苾姊姊恨他入骨。”
“如果公南兄委实是个恶人,那我欺瞒他,自然算不得甚么。可是……”她“可是”不出所以然来,只得继续喝酒。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祠堂中的圣火。那缕洁净的火焰,永不疲倦似的燃烧着,火坛上刻的飞天图像纹路细腻,飘飞的姿态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鲜明。一杯苏摩酒入肚,她本就有些兴奋,此时看着燃烧的圣火,更是感到燥热,白天的酥山带来的寒意已经完全不见。
天边一弯眉月,逐渐隐没在树木浓密的枝叶间。这世界一边是圣火的光芒,一边是沉沉的暗夜。她想放声而歌,唱那个偶遇的诗人李白抄给她的诗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的头发还没有一丁点白色,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在这个温暖的夏夜,在这个离她故乡千里之遥的巨大城市,十七岁的少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薄薄的、无法描述的情绪。
就像融化的酥山在盘子里留下一滩尴尬的水迹。就像长安城的夜风永远也吹不到塞北的荒原。
上一章的评论我都没有回大家,很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及时更新。但还是谢谢大家的票票。蠢作者最近身体不太好,就,怎么讲,老是有一种周身的神经在震颤的感觉。不敢出声,不敢思考,不敢突然改变姿势。否则就会感觉有许多根弦被同时狠狠拨动了……大概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也很难理解?反正就是时常会有神经一震→有 0.3 秒左右失去意识→突然惊醒的感受。说话用气声,不深入思考,不长时间做事情,就会好一点。好烦……我懒得详细做注释了,睡觉去了。\( ̄︶ ̄)/
注释:
1 酥山:唐朝冰淇淋。(● ̄(エ) ̄●)
2 酪奴:就,北魏人看不起茶嘛,呼之为“酪奴”。北魏杨衍之《洛阳伽蓝记》:“(王)肃与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谓肃曰:卿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唯茗不中,与酪作奴。……”
3 石头不能做枕头,【创建和谐家园】不能做朋友:这话其实是四川彝族的谚语……
4 苏摩酒:祆教(Zoroastrian)祭祀中常用的豪麻酒,波斯语 Haumā。中国人可能把豪麻跟印度人的 soma 酒搞混了,也或者它们就是一种东西,总之就翻译成“苏摩”。它的成分可能包括菌类或者麻黄之类的,有麻醉和致幻等作用。
(13)天宝十二载五月四日
“我们司仪署,从来不会遇上好事,灾厄倒是一大筐。譬如,有些突厥人、波斯人,为亡人题写墓志的时候,会用中华文字和他们自己的话分别刻上不同的意思。我们遇上这种碑文,须得叫典客署的译语人来,用心检视。一不小心,为人发见,我们可就遭了祸殃了。”
“大唐境内外族男女极多,他们去世之后,既用唐人的治丧仪礼,又要保有自家的风俗,用两种文字来刻墓志、碑文,也不稀罕。如何就至于牵累我们?”
“我早说你是田舍汉。”
“你说谁是田舍汉?!”
“咳咳,你们不知道么?有个突厥大将的碑文就是如此。汉文和突厥文刻在同一块碑上,意思却天差地远。汉文说:‘可汗就像是朕的儿子,我们又深情,又有恩义,尔无我虞,我无尔诈。朕题写碑文,要使我们两国父子之情,在千古之下,也光朗如新。’”
“‘朕’?碑文是天子亲自写的?是哪位皇帝?”
“嘘!我可没说是哪位皇帝。突厥文写的却是:‘在北方,九姓乌护、骨利干、奚人是我们的敌人,在南方,【创建和谐家园】是我们的敌人。【创建和谐家园】用甜蜜的话语和精致的物事欺骗远方的异族。当异族接近了他们,他们【创建和谐家园】就生出恶意。【创建和谐家园】不许真正聪明勇敢的人获得晋升,若有人犯了错误,【创建和谐家园】绝不放过,还会株连他们的亲属甚至氏族。我们突厥的贵族成了【创建和谐家园】的仆人,高贵的突厥女人则成了他们的婢女。【创建和谐家园】狡诈欺骗,诱惑突厥人,使我们兄弟相仇,官民不和,突厥人的国家走向灭亡。[1]’”
“……”
“……”
狸奴瞪大了眼睛,险些把手里的文书掉在地上。她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近了公房的门。斋郎们还在继续议论,声音却明显变小了许多,但狸奴从小习武,耳力超常,仍是听得清楚:
“这块碑在何处?”
“在突厥。”
“大唐皇帝为突厥大将题写碑文?那不就是当今圣人为突厥右贤王阙特勤所作,派遣故太仆卿张去逸入蕃立的碑?”
“是了,我想起来了!正是圣人二十年前为毗伽可汗之弟阙特勤写的。”
“你们不想活了!大唐受突厥人如此戏弄,圣人一旦得知,雷霆之怒岂同小可!万万不能再提!”
狸奴蹑手蹑脚地退开,满心都是惊涛骇浪。
毗伽可汗为形势所迫,无奈请求以儿子的身份父事大唐皇帝,心中愤懑不满,自可想见。但他竟敢将这些怨言刻在碑上,公开辱骂大唐,当面打皇帝的脸,只怕也是算准了大唐使臣不懂突厥文。
多年来,突厥人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一致使用的文字,仍是她们昭武九姓的胡书[2]。而碑上所刻的突厥文,想来是骨咄禄、默啜中兴突厥之后,为了凝聚民心,生造出的文字。这种文字流传不广,除了少数贵族之外,寻常突厥人也看不懂,遑论大唐使臣。所以,主持立碑的张去逸才茫然不知,放任这种有辱国体之事在自己眼前发生。
但这事情太过骇人,狸奴又是个憋不住心事的。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地想找人说说话,总算熬到吃过廊下食,就见张忠志站在司仪署门口等她。
狸奴擦了擦嘴,跑了过去:“为辅兄,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禁中轮值完毕,就来看看你走了未。”张忠志笑道。“一同走罢。”
狸奴迫不及待,一边走,一边小声讲着司仪署里传开的消息。
张忠志沉吟道:“如今司仪署里也传开了?”
狸奴点头:“正是。但是我听说当年的使臣张去逸已经去世了,想来圣人也无法追责。”
“张去逸去世了,可他还有家人啊。”张忠志笑道。
“家人?谁?”
“他的女儿,就是太子的张良娣。张良娣因为美貌机警,很受太子宠爱,今年刚生了一个儿子。”
狸奴困惑道:“可我听说张良娣的祖母,就是对圣人有抚育之恩的姨母邓国夫人……那么张去逸就是邓国夫人的儿子了。即使看在邓国夫人的面上,圣人也不会如何降罪罢。”
张忠志笑而不语,掏出两个油纸裹着的角粽递给狸奴。狸奴顿时忘了之前的话头,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解开彩线扎紧的芦叶,一股混杂着香料和蜂蜜的甜香气息扑鼻而来,原来莹润如玉的黏米[3]上均匀地淋了一层蜜水。她吃了几口,发现米中还裹了香料。她见识少,也不知是甚么香料,只觉香味清新,粳米饱满,蜂蜜甜腻,每咬一口都是人间至美之事。
狸奴吃得眼睛眯了起来,看着剩下的那个角粽,虽然恋恋不舍,还是递还给他:“为辅兄你也吃。”张忠志摆手,笑道:“这粽子是宫中的,我轮值时吃过了。”狸奴哦了一声,便把那个角粽用油纸包好,放在袖中,预备带给契苾。
张忠志见她神情珍重,知道自己这粽子送得对了,不由有几分窃喜,趁势又道:“明日宫中照例设小角弓,将粉团、角黍放在金盘上,射中的人就可以拿来吃。我射中了,带回来给你吃。”[4]
狸奴闻言,不禁神往道:“粉团滑腻,不易射中,射粉团必定好玩极了。”
两人又说了一番,张忠志因约了人,便先走了。狸奴独自慢腾腾地走回崇化坊,路上不知道摸了袖中的油纸包多少次,不停咽着口水。
不远处传来几缕清泠泠的乐声,狸奴一听便知后街龙兴观的老道士又在弹琴了。她忽地想起那日杨炎说,他在附近的观中会友。而崇化坊里香火较盛的道观,只有这一家。
她信步向龙兴观来,不多时便到了。几个道士坐在院里,两人抱着紫檀琵琶,一人面前放着七弦琴,还有一人正在弹奏箜篌,一人吹着排箫。她站在门口张望,道士们也不理她,只半闭着眼奏乐。树上的黄鸟有一声没一声地懒懒叫着,一只白猫慢悠悠晃过树荫底下,转了两圈,躺了下来。另一只橘色的小猫趴在后面,抓着白猫尾巴咬,白猫也不理。
狸奴只觉好笑。祆祠里虽也有种宁神静心的意味,可似乎还是这些道家信徒们自在。她看了一会,又忽然觉得自己跑到龙兴观来有点可笑,赌气似的从地上抓起一片树叶,冲橘猫扔过去:“你!不要咬了。”
一只手突然出现,将橘猫抱了起来。橘猫叫了一声,随即乖巧地伏在那人怀里,还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用脸蹭蹭他的手臂。狸奴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杨炎抱着猫走到门口,笑道:“似乎我每回见到何六娘,何六娘都会问我为甚么在这里。”
狸奴想了想,的确如此,讪讪道:“你又来这里访友吗?”
杨炎摇头:“倒也不是。此间壁上,有吴道子的手迹,我来观看揣摩。”[5]
裴旻的剑、张旭的字、吴道子的画,并称当世“三绝”,但狸奴只知道裴旻的剑术奇绝。因此听了此话,倒也不以为意,问道:“你也作画么?”
杨炎道:“略通一点。”[6]他见狸奴兴致不高,也就没邀请她进院看画,直接走出观门:“何六娘你来龙兴观做甚么?明日端午,可要出门去顽么?”
狸奴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来龙兴观,却又不想深思李起叫她交结杨炎的事情,半天说不出话,只得从袖子里掏出那个角粽,递给杨炎。
杨炎失笑道:“何六娘不止问我为甚么在这里,而且每回都给我吃食。前番是柑子,今日是粽子。”
狸奴语塞,随手把他怀中的猫接了过来。那猫一入她怀,就不停挣扎,撕咬着要下地。她气得去揉橘猫的脸,揉得猫脸变形,把眼睛盖住了一小半。
杨炎看不下去,又把猫抢回来:“你再揉下去,猫的脸就和你的脸一样了。”
狸奴吃了一惊,不觉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哪里一样?”
“一样大。”杨炎随口道,忽然笑出声来。
狸奴的手蹭了猫毛,又去摸脸,以至于脸颊上沾了几根橘黄色的毛发,乍一看倒很像她的脸上也长出了猫胡须。
柳树影里,细碎的阳光洒在少女柔嫩的脸上,肌肤盈润,好像熟透的白桃。她微微鼓着嘴,神色又是疑惑又是气恼,跟那只被揉得乱叫的橘猫一模一样,一双蓝眼睛却比猫眼还明亮灵动。
杨炎生长文士之家,自幼来往的都是才智之士。他突然觉得,自己二十六年来从未见过这么痴傻的人。
他右臂抱着猫,左手的手指轻轻扫过她的脸颊,两下就把猫毛清理干净。他的指尖动作轻柔,狸奴只觉脸颊微微一酥,心跳莫名有几分加快,懵懵懂懂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