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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宝十二载正月七日
悯忠寺地处幽州城东南的铜马坊,往来人流极稠,香火之盛也冠绝州城。即使身处高塔之顶,也仍能隐约听见塔下遥遥传来的人声。
木塔檐角垂下的冰溜大小不一,闪烁着耀目的光泽。金色阳光带着淡淡的暖意,投入塔内,洒在佛龛上。龛内的观自在菩萨,眉目也显得愈发鲜活温煦。
“又是悯忠寺。你为甚么每年都要叫我来此处?城里城外,可以登高的所在难道不多么?”撇了撇嘴,湛蓝的双眸转了几转,从怀里翻出一把小巧的弹弓,仰头对准檐角的冰溜。她信手一弹,弹丸激射而出,力道甚猛,接连撞掉了三四块冰溜,碎冰块纷纷坠落塔下。
下方骤然传来一声惊叫。狸奴飞快扫了一眼,赶紧缩头躲进塔内,吐了吐舌。
身着貂裘的男子抱臂望着她,摇了摇头,取笑道:“纵然我幽州儿郎尚武,礼节不似两京繁缛,可你这般淘气的女郎家,只怕也无人敢于求聘,少不得成了老女。”
狸奴抱着双膝坐下,眯眼看向窗外的太阳,随口道:“要是没人肯娶我,我也只好嫁给薛四你了。”
薛嵩咳了起来,指着她说不出话。狸奴翻个白眼,跳起身,转到他背后,大力捶了几下,口中道:“我诳你罢了!男子若似你这般风醋[1],日日与风声妇人[2]厮混,我才不要哩。”
她天生力大,这几下捶得差点吐出来,连忙闪避。两人闹了一番,薛嵩道:“我每岁人日登高都要来这悯忠寺[3],无非是为着羡慕太宗文皇帝征辽东高丽的功业。太宗皇帝东征凯旋,回至此地,敕令建寺为死去的将士荐福。你瞧那廊下的石刻文字,便是讲这段故事的。”
狸奴笑道:“你祖父仁贵公随太宗征高丽,身着白衣,握戟张弓,所向无前。太宗皇帝赞叹说:‘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后来他又征讨九姓回纥,发三箭,杀三人,平定碛北,军中歌谣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你祖父一代名将,你伯父平阳郡公也屡立功勋,难怪你神往。”
狸奴读书甚少,但她与薛嵩从小相识,而薛仁贵是薛嵩祖父,威名播于海内,她又生性好武,倒也能将这些故事倒背如流。薛嵩点头:“我听说,哥舒将军拔吐蕃石堡城,西北边民编了一首歌,唱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可知哥舒将军的神武,与我祖父当年在西北,差相仿佛。”他说的是本朝的突厥将领哥舒翰。
狸奴眨眨眼,笑道:“哥舒将军神武,安将军难道就不如他么?况且,我听阿耶说,哥舒将军自恃出身高于安将军,又恨自己不如安将军升迁之速。可是安将军有智谋,勇武ʟʋʐɦօʊ过人,待麾下兵将义气,待治下子民温厚。我只盼他长久在幽州做节度使。”
薛嵩拍了一把狸奴的头,笑道:“我自然想随安将军出征。你见到何将军,可要请他在安将军面前替我美言。”他口中的何将军便是安禄山副将何千年,狸奴的养父。
正月初七正是时人所谓的“人日”,女子们照例剪彩为人胜,贴在屏风上,或戴在头发间。他这一拍,正拍乱了狸奴鬓边的彩缕人胜。狸奴捂头躲开,埋怨道:“这是我阿娘与我剪的!……只是阿娘一月也不得见阿耶一回,我便是想告诉阿耶,只怕也不能够。”忽地又想起甚么似的,笑道:“我听说男子长久耽于女色,就会熬干气力。你要学你祖父、伯父做名将,可不能常常与女子厮混了。”
薛嵩难得脸上一红,斥道:“你胡吣甚么?谁教你说这样的话?”狸奴瞪大眼睛道:“我听阿耶部下的兵士们说的。”薛嵩望着她懵懂的眼神,一时语塞,无奈叹气:“将来可不要说了。”
狸奴也不放在心上,笑道:“你想立下战功,须得更加用心习练骑射。改日我与你往北边山里跑马,你若是后于我,便要买酒与我喝。——我要喝毗梨勒[4]!”不待薛嵩答应,已“哒哒哒”跑下楼梯,扬长去了。
狸奴回到家时,日头已渐渐西落。她将坐骑牵入马厩,便从角门走入主院。院里植有两棵柏树,枝叶暗绿,在惨淡的北地冬日里透出几分活气。狸奴一径走到东侧一间小屋门前,用胡语叫道:“阿娘——”
这时一个家仆匆匆走来,对狸奴道:“六娘子,阿郎唤你哩。”指指何千年常坐的西堂。狸奴怔了怔,点点头,走到堂前叩门。
何千年的声音在室内响起:“进来罢。”狸奴忙脱了足上的羊皮靴,只着袜子进门,急趋几步,走到养父身前行礼。
何千年让她坐下,指着案上的酪叫她喝,又道:“你坐得离熏笼近些。”他说了几句闲话,目光扫过狸奴头发间唯一一枚暗淡的银簪,笑道:“如今正月里,怎么穿得这般素净?你喜欢插戴甚么,我明日着人去买。你今年十……”忽然停顿。
隋朝时军人服黄色,但大唐崇尚土德,不肯使兵卒服黄,便改令他们服黑。何千年身上也穿着玄色棉袍,狸奴垂着睫毛,只能看见他垂落在地的袍角:“十七岁了。”
何千年笑道:“是了。你十七岁了,将要嫁人了。可是这幽州边地,哪里有多少英俊儿郎?况且我的六娘这般伶俐美丽,也不该老死边关,当到两京见识一番。”
狸奴抬起头:“阿耶?”
何千年已经四十五岁,在安禄山部下多年,颇有智计。然而他此刻望着狸奴充满疑惑的眼睛,一时竟有些语塞。他咳嗽两声,道:“我想,你去长安罢。”
狸奴咽了口口水:“长安?”何千年颔首,压低了声音:“西京朝廷上,宰相时常向圣人进言,说将军有异心,总有一日要起事反叛……”
在幽州提到将军两字,即使不必冠姓,众人也自然知道指的是节度使安禄山。狸奴皱眉,心道:“宰相多半是嫉妒将军的功劳和恩宠。”却听养父又道:“将军虽然无有反意,但也须及时了解朝臣们的心思。可如今宰相防我们河北甚紧,安插人手越发艰难,近来更折损了几个人。我想,朝廷时常有使臣入贡,接待、问话都要鸿胪寺的人来通译,他们又要录记各国山川地理、风俗制度。鸿胪寺的译语人向来有些不足,你如将军一般,通诸蕃语,若是到长安为他们做些事情,伺机探问朝中动向……”
“女儿愿往。”狸奴干脆地说道,“愿为将军尽忠。”
为她崇拜的安将军分忧,固然是她的心愿。但在此刻,她想的却是:若是她为父亲做事,讨得他的欢心,阿娘是否就能得到更细密的寒衣,更可口的饭食?阿娘说过,想吃故乡的阿月浑子[5]。她一直记得,可是这种产自西域的“胡榛子”太过昂贵稀见。长安应该会有罢?
何千年听她应承,露出惊喜之色。狸奴笑了笑,又道:“只是女儿一去千里,阿娘……”“我自会吩咐人好生照拂你阿娘。”何千年连忙道,又嘱咐了狸奴许多话。
狸奴告退出来,只觉满身都染了堂上青铜熏笼里紫藤香的气味。头顶昏黑的天幕上,一弯眉月光芒柔润。她闭上眼睛,以面庞承接月光,心中忽然想象起长安城的月色。
那月色,想必照映着许多衣衫鲜亮的贵人、意气风发的士子,照映着传说中烟水明媚的曲江池、弘丽壮伟的大明宫。
那月下,想必不会有那静默立于蓟北风沙中的黄金台,想必不会有戴着虎皮帽子、唱着戍歌拔剑起舞的同罗武士,不会有刀一样的北风和雪霰。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长安,Khumdan[6]——那是一座怎样的城池?
“我求他不要叫你去,可是……我再去求他!”妇人流下泪来,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要冲出门去。
狸奴伸手抱住母亲,笑道:“阿娘,我有机会去长安了,这可多么教人欢喜?”向母亲眨了眨眼。她的眼睛生得好,眼角微微上扬,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笑意,蓝色的眼眸干净得像秋日的天空。这双眼原是随了母亲,可此时她母亲那双同样精致的眼中,全没半点光彩,只是呆呆望着她。
狸奴为妇人擦干泪水。她伸直双腿箕踞而坐,笑道:“西京的新奇物事定然较幽州更多,我回来时,给阿娘带一些,岂不好?还有,你腿上的旧疾,我也要向长安出名的医家讨一讨医方。是了,阿耶适才还说西京的好儿郎多,就好比大宛多出好马。万一我嫁入贵人家里,岂非……”
“不可!”妇人打断她。“你休得攀附贵人。幽州有这样多的奚人、同罗人、契丹人混居共事,安将军亦是我们昭武九姓的族人,故而你不大晓得他们【创建和谐家园】的心……长安自然与幽州不同。我们身份低微,若是嫁给贵人,只能为人姬妾。你不能……”
狸奴乖乖点头。妇人似乎被这一番话耗尽了力气,抱紧了她,重又啜泣起来。狸奴伏在母亲肩头,眼角瞥见了妇人褐色鬓发间的点点斑白。北风呼啸,一下下击打在窗格上,彷如猛兽低吼。一旁的火炉暖意稀薄,逼仄的小屋里,空气更加清冷。狸奴闭了闭眼,低声道:“阿娘,我很快就回来。你好好吃饭。”
注释:
1 唐代口语“风醋”指风流。
2 指【创建和谐家园】。
3 参照尤李《唐代幽州地域的佛寺及其分布》。
4 源于波斯的酒。
5 一种产自粟特、波斯等地的美味坚果。
6 Khumdan 是粟特语对长安的称呼。
(02)天宝十二载正月十九日
“下马,下马!各自取过所文书来。”向润容先跳下了坐骑,手中牵着马缰,回头高声叫道。
他和何千年一样,也是安禄山的心腹之一,负责带领这支派向长安贡献牛羊驼马、珠宝异物的队伍。狸奴和其他几名献给朝廷的戴竿、走索艺人,便是随这些贡物入京的。
狸奴低头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的文书,跟着队伍一点点向关门移动。虽过了正月十五,北地的天气却仍未转暖。但天色格外明净,空气清冷而干燥,吸入胸肺时格外提振精神。关楼上,腰悬刀剑的士卒来回巡逻,仪态肃然。灿烂阳光打在军士的铁衣上,反射出明亮炫目的光芒。一只白雕飞快掠过高高的关楼,留下一声悠长的唳叫。
听说雁门关险峻,连雁儿都无法飞越,须得经由关门而入,看来不过是世人编造的罢了。狸奴有些无稽地想着。
但是她从小好武,倒是听了许多兵家故事。大唐刚刚建国时,突厥颉利可汗曾经越过雁门关,数次大肆劫掠,有一次突厥大军直逼长安旁边的渭水。当时登基未久的太宗文皇帝轻骑纵出,与颉利可汗按辔而言,说动可汗与他歃血结盟。几年后,太宗皇帝派遣李靖等名将出征,一雪前耻,擒得颉利可汗。
太宗皇帝英才大略,固然是不世出的雄主。可颉利可汗入侵中原,劫取财帛,难道不也是为了他的族人么?狸奴模糊觉得,颉利可汗也没甚么大错。
“何狸奴,幽州蓟县。年十七……五尺五寸……”守关校尉看着过所,口中念出声来,时不时抬头对比她的容貌身量。终于,校尉在文书上画了“雁门关正月十九日勘出[1]”几字,递还给狸奴,笑道:“查验无误。小娘子过关罢。过了太原,到潼关时还要查验过所,万万不可遗失。”
安禄山每年数次献贡品进京,沿途关隘驿站疲于递运,官吏士卒都有些腹诽。这校尉原本一脸疲态,只是见狸奴美貌可爱,才多说了两句。狸奴点点头,指着关内前方一座门洞问道:“那门上方写的是甚么?我识得第二个字是‘险’……”
她自从知道自己即将到长安鸿胪寺做事,便着意加紧练习汉文和书写。这些日来虽骑在马上没有纸笔,也时常抬起手指,书空练字。如今看到不认识的字,不由得有些在意。校尉不必回头也知道她说的是甚么,笑道:“那个字便是‘天’了。这座‘天险’门,还有后边的‘地利’门,都是则天大圣皇后亲自题写的,是为了夸赞雁门关形势险要。后边那个‘地’字,寻常人也不识得。我们也不知她何以择了这么冷僻的两个字。有人说是则【创建和谐家园】后自家造的字,我也不知真假[2]。”
“阿武婆[3]么?”狸奴一边进门,一边仰头仔细端详青灰色砖石门洞上的字。她不懂书法,却也觉得这位女帝的题字,似乎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在这个甲兵林立的关口,那两个字高高刻在墙上,天然自有一种凛然的帝王之威。
阿武婆的故事,她小时就听过了。有人说她绝顶聪慧,执政颇有高宗皇帝的遗风。有人说她任用酷吏,待人苛厉,放纵来俊臣、周兴发明了“扑地吼”之类只听名字就令人胆寒的酷刑,折磨大臣。也有人说她【创建和谐家园】成性,狐媚惑主,才能引得高宗皇帝念念不忘,在她出家后还将她从尼寺中接回。
狸奴不大喜欢最后一种说法。“狐”“胡”同音,“狐媚”这个词,在胡人频繁入唐的今日,常常隐约和胡女有所联系。狸奴也不知道哪一个形象才是真正的则【创建和谐家园】后。九重天阙上人事的真貌,连身在两京的臣民都未必尽知。她生长边境,听到的更是些传了几道的故事罢了。只是此时看到那个传奇女子的手迹,她心中倒升起一种渺渺的敬畏。
队伍继续西行,过了五日便到了太原。向润容决定让众人在太原休息一日。何千年和他一向亲近,他对狸奴便多了几分关心,带着狸奴和手下几个兵卒一起出城,去晋祠游赏。
晋祠在太原西南的悬瓮山上。狸奴遥遥看见一片树影中掩映几处楼阁,立时咧开了嘴,加快冲了过去。
此时并非晋祠最好的季节。木叶凋零,无花无果,唯有一方宽阔的鱼沼清透明澈,分出一泓碧水,蜿蜒流出山中。这鱼沼便是晋水的源头之一。狸奴随着向润容等人,沿着水流信步走去,不多时眼前现出一棵巨大柏树,树干粗壮,大可数围。树后是座祠堂,众人猜测这便是晋祠了。但在场诸人都没读过甚么书,即使进门看了供奉的神像,仍不知道这祠堂是建来祭祀甚么人的。
正在议论纷纷之际,祠后慢悠悠闪出一个青袍男子。那男子负着一柄长剑,众人都是武人,精神俱是一凛。再仔细看时,便各自松弛下来:那男子面貌总有四五十岁了,手中拿着一只酒壶,衣襟上还有隐约的酒痕,步态也有些蹒跚,显然不是真正的武士。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时,念的是甚么“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
狸奴踏前一步,扬声问道:“敢问郎君,这晋祠供奉的是甚么人哪?”
那男子仿佛从梦中醒过来,看了她一眼,突然笑道:“我还道胡人女郎只解跳胡旋,弄琵琶,压酒劝客。难道胡女也有向学之心吗?”
狸奴皱眉,反诘道:“我还道【创建和谐家园】文士都只会埋头读经书,读到头发花白。难道【创建和谐家园】文士也有击剑杀敌的胆气吗?”
向润容和幽州兵士们笑出了声。男子不以为意,笑道:“班超投笔从戎,威震西域,龟兹、月氏无不臣服,功勋光耀千古,你怎能说文士没有胆气?我十五岁习练剑术,手刃恶人时,你这小女娘家可还没出世哩。”说着,又将口唇凑到壶嘴上,仰头喝了一大口。
狸奴斜了斜眼睛,提高了声音:“生得早,就了不起么?我瞧,你动起刀枪来,也未必嬴得了我一个胡女。”将“胡女”两字咬得很重。
兵士们起哄道:“何小娘子,何不与他比试一番?咱们幽州长大的儿女,都要像安将军一样勇武才好!”向润容本待阻止,却也想看热闹,便没出声。
男子无奈道:“我怎能与一个女郎家动武?”
狸奴从兵士们手里取了把刀,挺胸道:“我不会跳胡旋舞,可是会走马开弓,射杀鸟兽。你说你不想与女郎家比试,我还说你年纪太大,我胜之不武哩。”
男子避不过,只得应承。两人约定点到即止,不下杀手。
兵士们自发退开,给两人在泉水边让出一片空地。狸奴理了理气息,心神凝定,紧紧盯着男子的身姿和持剑的手。
两人各自行礼示意,静默数息后,两道雪亮的白光忽地直冲而起,如蛟龙出水,长虹贯日!两道光很快绞成一团,清脆的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场中唯见一青袍一红衣两道身影,在纵横剑气间一触即分,来去奔走。
剑气过处,古柏的叶片纷纷飘落,却又被刀剑的锋刃卷起、绞碎。女郎绛红的裙角展如燕翅,轻灵俊逸,男子的青袍身影则流动如池中碧水,俱各赏心悦目。一刀一剑劈、斫、刺、挑,招式层出不穷,有时奇诡,有时潇洒,有时花俏,有时凌厉。旁观众人虽都是戍守边疆、惯于上阵杀敌的武士,却也有山【创建和谐家园】上,目不暇接之感。
向润容眯了眯眼,盯着那道纤秾合度的红裙身影,暗道:“何千年送这个假女到长安,倒真是好一步棋。他若是立了功,将军岂非更加看重他。我与他同为将军心腹,总不能落于他后。”余光瞥见身旁的兵士张着嘴,已看得痴了。向润容不由得哼了声,拍了他一下。
青袍男子还招之际,竟还有心思高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声音洪亮,颇有几分慷慨豪迈。
狸奴受了感染,忍不住纵声唱道:“怒火熊熊,我只管向前;雄狮般勇猛,声音震动蓝天。你们的首级,都已落入我手;我倒要看,还有谁敢来周旋!”
这是一首突厥歌谣[4],歌咏的是勇士杀敌的情景。狸奴用突厥话唱出来,气势倒也不输。两人隐隐生出默契,手底下同时加快了速度,瞬息间又交换了数招,仍是未分胜负。狸奴额角渐渐沁出细汗,雪白的脸庞越发红润。
向润容担心狸奴有失,张口道:“六娘——”却听“锵”的一声震响,两人兵器突然同时脱手,两道白光齐飞上天。过了好一会儿,两件兵器才落了下来,那把刀掉在当地,狸奴伸手一抓,握住了刀柄,男子的剑却直直向着鱼沼的水面掉了下去。向润容反应敏捷,伸足一勾一甩,长剑顿时改了方向,飞回男子身前。兵士们喝起彩来。
男子笑道:“郎君好本事。”随即转向狸奴,放声笑道:“我不知胡女亦有如此英朗人物!枉我游历天下,自负识见广博。”
狸奴露齿笑道:“我也好生酣快!多谢郎君陪我过招。我姓何,不知郎君尊姓?”
男子收剑入鞘,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了酒壶,递给狸奴,笑道:“我猜何小娘子也是善饮之人。——我姓李,行十二,名白。你唤我李十二郎便可。”
女子名字固然不能轻易说与外人,但幽州只怕有一半民人是外族,又在苦寒之地,风气分外宽容。狸奴眨了眨眼,道:“我说了名字,李十二郎你可不能笑我。我叫狸奴。”
“狸奴”是时人对猫的叫法。李白做了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却还是没有忍住,拄着剑哈哈大笑:“当真有人取这样的名字吗!”
注释:
1 参照中唐尚书省批给日本僧人圆珍的过所。
2 雁门关的那两个生僻字,我这里打不出来,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搜。有人说“天”“地”两个字都是武则天生造的,但似乎并非如此。我就模糊处理了。
3 唐人对武则天的一种称呼。
4 这首歌谣摘自《突厥语大词典》卷一。原本的译文是七言汉诗的形式,我做了修改,以增强民族感。
(03)天宝十二载二月二十日
鸿胪寺在皇城的最南侧,是进入朱雀门后左首第一个官署,东侧与太常寺相对,北面是司天监和宗正寺。
“这是我的门籍。这是随幽州贡物入京的何氏娘子,将在典客署辅佐直官们。她的门籍尚未制成……”典客署派来接狸奴的契苾娘子向鸿胪寺门口的监门小吏解释着。小吏取过契苾的门籍看了看,又打量着她身后的狸奴,问道:“何以又有女子来典客署?”
契苾娘子大约二十三四岁,沉静利落:“我们典客署要迎接四方来的蕃臣,使臣们的衣食、朝贡、宴享都要典客署管。甚至若是有蕃客生病过世,连凶仪和墓地都要我们料理。署中直司总是不够。何氏娘子是幽州节度使安将军手下的人,似安将军一般,精诸蕃语,故此教安将军遣入朝中。”
听到“安将军”三字,小吏多看了狸奴两眼,态度变得亲切起来。他叫另一个小吏去核实了一下,便准许二人入门。
“再往西便是四方馆了,来往的蕃客大都住在那里。四方馆甚是精雅,但我们可都不大愿去那里做事。那些外蕃首领和质子们,有时可不好应付。他们要甚么,我们就要尽力去办。”契苾娘子摇了摇头,又笑道:“前面就是典客署了。”
典客署的院落还算宽敞。院中有一个不大的池子,因是仲春时节,池中并无莲花,只有几尾鲤鱼游来游去。池边种着两棵柳树,纤细的嫩绿色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
典客署前后各六间公房,时不时有人出入其间,步履匆匆。狸奴低声问道:“他们为甚么大多穿的是黄白色的衣服?妾瞧他们的饰物,好像也多是铜铁。”偷偷指着某个低阶小官腰带上的铁带銙。
契苾娘子笑道:“流外官只能着黄白衣衫,饰以铜铁,跟庶人也没甚么分别。来官署时,也只能骑驴,不能乘马。[1]流外官和流内官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娘子你须得仔细些,不能混淆。”
狸奴答应着。院内右侧第一间门上以白漆写着“典客令”的字样,是典客署最高长官的公房。契苾领着她走到第二间房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才与狸奴脱了靴子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