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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临澧公安局的,我叫乔先贵,请问这里是不是崔静莲家里?”
“是啊。”女人只露出半张脸,身体依然藏在门后,平静地回答他。
“你就是崔静莲?”
女人打量着他,点点头。
“你上上个星期,是不是登记收养了一个我们临澧县停弦渡镇覆船村的小孩?名字叫周启森?”
“对啊。”崔静莲把门拉开,乔先贵才发现她挺漂亮的,披肩的长发垂在干净整洁的墨绿色连衣裙上,要是笑一笑,应该是个美人,但她完全没有表情,太过冷淡了。
乔先贵想不出一种形容,但他想起那些在工作中见过的不少死人的脸。他暗暗觉得要是他们可以睁开眼与人交谈,也许就像这样。
“我可以进来吗?”乔先贵把单车一推,停在门边,把帆布包挎在肩上。
“请进。”崔静莲让他进屋来,“你有什么事?”
“哎呀,你就是周启森吧?”
乔先贵第一次看到周启森的时候,他正坐在缝纫机前看书,双脚轻轻来回踩着踏板,好像觉得那很好玩。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纱窗照进来,照在他剪得整齐的平头上,透出棕亮的颜色,也把他白白的的确良的确良:即涤纶。衬衣照得通透、干净。这哪里像是农村出来的小孩?他这么恰当地处在这个可以称之为“小康小康:介于温饱和富裕之间,比较殷实的一种生活状态。”的县城住所里,没有任何不妥。
乔先贵不禁低下头看自己的腰,制服的下摆又忘了塞进裤子里,反倒显得一幅邋遢相。
1.6b
“周启森是他以前的名字,”崔静莲对乔先贵强调,“他现在改名了,叫崔远,跟我姓了。”
周启森转过头,小孩子的眼睛终究还是藏不住东西,惊恐和警惕在他绷紧的脸上表现出来。
“好,崔远。”
乔先贵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出他的海鸥牌照相机,一边解释:“是这样的,你们澧县这边的手续都办好了,但是我们临澧这边也要走一些手续。我先给你们拍张照,好吧?”
崔静莲走到崔远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乔先贵问:“是要分开照还是合照?”
乔先贵说,那就合照吧。举起相机,等他们站好看向这边,拍了一张。虽然他没有说“笑一个”,在按下快门的刹那,取景器里的两人却都像本能似的,露出了亲生母子一般腼腆但自然的微笑。
如乔先贵料想的那样,崔静莲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动人的。
乔先贵把海鸥相机收进帆布包,又拿出黑色的指纹捺印盒,和一张白色的卡纸,走过去放在缝纫机台上。
“还要登记一下小孩的指纹。”
崔远乖乖伸出双手,乔先贵不声不响地给他的每个手指都涂上油墨,然后将指纹一一按捺在卡纸上。
“我的指纹要吗?”
崔静莲直勾勾地看着乔先贵的眼睛,乔先贵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不好意思。
“啊,就不用了。”
他把工具整理好,收进自己的帆布包,又拿出钢笔和记事本:“我们聊一下就可以,你收养了这个小孩,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那天去长沙办事,在街上遇到他。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很遭孽的样子,听他讲话又是我们这边的方言,就问了他情况。他说他是临澧人,父母总是虐待他,他被他爹赶出来,离家出走跑到长沙,我们就遇到了。”
“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吗?”
“4 月 7 号,清明节过了两天。”
乔先贵一边站着书写,一边问崔远是哪天出门的。
“4 月 1 号晚上,清明节前几天。”
“为什么要去长沙?”
“我本来想去深圳的,就一直往南边走。走了两三天,身上的钱用完了,发现才只到长沙,都没有出湖南,觉得走不动了,就在长沙落脚了。”
“又是为什么想去深圳呢?你有亲戚在那边?”
“没有。”
乔先贵抬起头看,崔远的眼神一直在闪躲。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大海,就想去看看海。再又听说深圳打工可以挣钱,我也想挣钱,有钱了就不用受欺负了。”
“你走到长沙,中间经过了哪些地方,还记得吗?”乔先贵不为所动。
“反正就一路往南边和东边走。到过常德、汉寿、益阳和宁乡,再就到长沙了。”
“你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路上吃的什么?”
“我叔叔过年都给我一点压岁钱,我一直存着,饿了就买点馒头吃。”
“哪天到的长沙?”
“4 月 5 号晚上。”
“你的……亲生父母分别是 4 月 2 号晚上、和 4 月 3 号上午过世的,这两天你在什么地方?”
“记不清了,应该是走到了常德和汉寿。”
崔远每次说完话,都要闭紧嘴。
“关于他们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乔先贵忽然发问,小孩的脸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要慌啊,我就随便问你几个问题。”
“是啊,”崔静莲也在一边跟着说,“这有什么好慌的?”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听说了吧?”
“喝药死的……”崔远很小声地回答。
“可是你家又不务农,农药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是我买的。”
“你买的?”乔先贵惊讶于小孩如此坦白。
“是我爹让我去停弦渡镇上的生产资料供销社买的。买完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买农药干嘛的?你娘知道农药的事吗?”
“没有说,”小孩看着自己的喇叭牛仔裤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娘知不知道,那天她不在家,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说实话啊,当时我们发现农药瓶子上有你爹的指纹,还有一些小孩子的指纹,我们就想到,很有可能是你的指纹。”乔先贵照直说了,“所以呢,我后来也去你们镇上的生资社问过了。那边的销售员还记得你,她说你当时给她讲,农药是你娘让你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听错了吧……我明明给她说是我爹让买的。”
“她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乔先贵追问。
“应该是她听错了,我告诉她是我爹让买的。”崔远身体有些向后闪躲,小声重复了一遍。
“好,”乔先贵说,“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把农药买回来之后,有没有看到你爹把它放哪里了?”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小孩越来越紧张了。
“不知道吗?”乔先贵告诉他,“我们是在你的房间里,发现的农药瓶子。”
崔远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慢慢看向崔静莲。
“他爹想和他娘一起喝药死呗,下药的时候又不想让他娘看见,就躲在他的房间里去悄悄下药了。你问他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在场,怎么可能知道?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父母,他一个小孩,你这样一直问是什么意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原本脸色冷淡的崔静莲,忽然变成了护崽的暴躁母鸡,眼神锐利,咄咄逼人。乔先贵赶紧合上笔记本,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您别这么大火气。”
“他父母的事情,你们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村里做主把他们家房子都给分了,一块土砖、一片烂瓦都没有留给他,现在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
“弄清楚他们的死,对崔远很重要,对你也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这件事,不是为了给去世的谁讨公道,而是对这些还在世的人负责。”
“那你们怎么不给我主持公道啊?把我的女儿找到还给我啊!”
“好好好,”乔先贵把本子重新打开,“那我现在不问他了,问问你可以吧?”
“你想问什么?”崔静莲轻轻拍拍崔远的肩膀,抚慰他。
“我想问问,你是哪一天去的长沙?你说去那边办事,是办什么事?”乔先贵调整了自己的站姿,把正对着崔远的身子转向,朝着收养了他的女人崔静莲。
1.6c
“我去长沙?是 4 月 6 号,从津市坐船去的。”崔静莲第一句话话还在故作镇定。
“我去年离过婚,前夫那个畜生因为我迟迟怀不上孩子,和别的女人好了。后来我给他生了个女儿才知道,他们一家人都是畜生,都知道他在外面找女人,还都帮他瞒着我。我和他离了婚,那段时间压力大,精神也出了点问题,他们那家畜生劝我为孩子着想,让我答应把女儿……”
正说着,一滴眼泪猝不及防滑向下巴,她哽咽了。
“我心里软,为了孩子的成长着想,我答应了女儿断奶之后就跟他。但是怎么想到?他们带着我的孩子,一家人都从澧县消失了,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我真的……”她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我是听人说他们去长沙了,当时就想要长沙去找我女儿。”
乔先贵不知该如何安慰情绪突然崩溃的女人,只好问:“你找到女儿了吗?”
“女儿没找到,”崔静莲一脸哭相看着崔远,“我找到他了。”
“你是听谁说,你女儿和前夫一家人在长沙的?”乔先贵瞄了一眼她手帕上面绣的一朵宝莲,并没有太因为她的哭泣有所动容。
“我前夫是个知识分子,以前当老师的。他给他朋友写过信,说自己到了长沙,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一切都很好,他朋友告诉我的。”
“那这位朋友是哪一天告诉你的?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乔先贵的提问很迅速。
“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遇到他,他告诉我的。他叫刘平武,是澧县二中的老师。”
“哦?我想想啊……”乔先贵停下笔,瞟着崔静莲的眼睛,“那你去年过年的时候遇到这个刘平武,他告诉你,你的前夫一家和你女儿可能在长沙。然后你直到今年清明节才过去找女儿,是这个意思吗?既然你这么想你女儿,为什么中间等了那么多天才出发,去长沙找他们呢?”
崔静莲先不作回答,走进自己的房里,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信笺纸来,递给乔先贵看。
“你问这么多,是不是一直还怀疑我不是在长沙遇到的这个孩子?”
乔先贵还没来得折开纸看,突然被红着鼻子的崔静莲问到了要点,确实被她看破了。
“主要是我从临澧县过来一趟也远,就想尽量问清楚一点。万一到时候不行,又要重新过来,就很麻烦,希望你多多体谅一下,耐得烦一点。”但乔先贵还是按着信笺纸,向她解释。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崔静莲紧接着说,“我当时在街上遇到崔远之后,又不是直接就把他带回家了,还是先带他去了长沙的派出所报案的。崔远这孩子怕生,你也看见了,他听不懂他们说长沙话,只愿意跟我回家,征得他们同意之后,我才把他带回来的。这是那时候那边派出所给的回执单,你自己看,签字、日期、盖章都有。”
乔先贵拆开纸看了看,确实如她讲的那样:“长沙公安下河街派出所”抬头的信笺纸上,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写了几行简短的接案通知,并有民警签字,加盖了单位公章。
“你问的这些问题,澧县公安局的人都问过了,我也交代过一遍,再问一次有意思吗?我去年过年得到刘平武消息的时候,就去长沙找过我女儿和前夫一次了,我没找到啊!所以清明是第二次去,就隔了那么久,有什么问题吗?”
崔静莲从乔先贵手上拿回那张回执单,轻轻折好,放回抽屉。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沓小纸片来,找出其中的几张,递给乔先贵看:“这分别是我去年过年时候津市去长沙船票、4 月 6 号津市去长沙的船票、还有 4 月 9 号带崔远回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在长沙买的船票。我都收着呢,总不会有假吧?”
乔先贵点点头,把这些都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的确,崔静莲的证据很全,但在乔先贵看来,有点太过于无懈可击了,仿佛是准备好要证明什么似的。
“你怎么还不信啊?”崔静莲有些歇斯底里了,“要不我们一起去长沙一趟,问问那边的派出所、饭馆和我们住的招待所?”
乔先贵举着钢笔摆摆手,说这个事情就先问到这里。
“我还想问问,你 4 月 3 号清晨 4 点左右,有没有骑单车去过停弦渡的覆船村?遇到过一个夜起的老人,问过他三组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