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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命其实很轻,轻得就像水,可以非常随意。
他当然也希望父亲能够有所改变,让这个家回到从前的样子,等自己长大成人了孝敬他们,这最好不过。但如果改变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父亲,自己是儿子,哪怕被他打死……甚至,一段时间以来,周启森总是忽然想起方鼓匠,想起他在酒席上说的那个 1960 年,澧县如东杀了孩子煮来吃的刘家远。他想,无论如何,父母有养育之恩,如果是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子女也许不应该有太多的怨言。
这天,周启森回到家,难得见到父亲没有喝酒,正在堂屋整理他的拉网,可能准备去捕点鱼。
他走到热水瓶那边,主动给父亲的搪瓷杯添了茶,恭恭敬敬端给父亲喝。
“今天在村一组遇到姚老师了,他一直还记得我聪明,成绩好。”周启森随口一说,本是想让父亲开心一下,“他让我给你讲,说现在可以出点钱送我读初中,再考高中,将来读书出来有出息了,带你们过好日子。”
父亲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回了他几个字:“老子有钱也不出。”
周启森愣了一下,然后垂着脑袋知趣地走开了。
虽然他知道家里没钱,父亲好像也说得轻松,没发什么脾气,但这句话却让他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止都止不住。他冲回自己的房间,把头埋在受潮稻草气味的烂枕头下,哭得天旋地转。
他才 13 岁,一边哭一边想上学时学过的那些课文,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解释父亲表现出来的这种令人绝望的冷漠。最后他想到的是“抛弃”。
虽然大家还在一个屋子里住着,但父亲已经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自己。周启森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却会害怕被父亲抛弃呢?这些对于自我头脑里难以想通的部分,让时间流得很慢,他记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好恨。
过了不久,房外的父母不知为何又争吵起来,父亲没有喝酒,讲话却比醉酒了还要难听。
“你的那个小杂种,今天还给我说想让老子出钱让他读初中!你说好笑不好笑?晓得你是和哪个野男人生的这个小杂种,还让老子帮你养这么大,老子真是瞎了眼。”
“你积点口德!周友吉!嘴巴长了蛆吗?”
“我讲错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搞的时候怎么不积德呢?你不要以为老子不晓得,你敢做不敢当啊?那个小杂种到底是谁的?”
“是狗的!老子和狗【创建和谐家园】入的【创建和谐家园】生下的小【创建和谐家园】!”
“真的【创建和谐家园】!你的那个小杂种和你一样【创建和谐家园】!还想骗老子白养他!你怎么不带他去找他亲爹呢!修梅的那个【创建和谐家园】,你还不想承认么?”
“老子承认啊!老子就是和狗生出来的狗哇!狗还读什么初中哦?活得像条狗就不错了,你周家世世代代都是穷狗的命!真的是瞎了我的眼,当初怎么就遇到了你!”
……
这场对骂持续了很久,周启森咬紧牙听着,一开始是伤心,后来越来越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被夫妇二人这样来回羞辱?这娘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一直把自己当狗看!他忽然生气极了,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从没想过自己在这个家里原来是这么猪狗不如!他想起打书匠讲水浒“风雪山神庙”,这夫妇二人真是奸恶的小人露了真面目啊!而自己是受辱的林冲,要是手里有那酒葫芦长枪,非得出去剜了他们的心不可!隔着一扇门,父母的辱骂还在继续,周启森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却连一把剪刀也没找到。
没关系,周启森想到,硬来没有胜算,那不如就“智取生辰纲”,给他们下“敌敌畏”!他翻开床铺的稻草里,拿出一坨棉布手帕,小心翼翼展开来,那是往年拜年,叔叔悄悄给的压岁钱,他一直没怎么舍得用,数了数,竟然也有 20 块了。
他狠狠咬着自己的臼齿,嘴里好像都冒出了石头撞击时会有的焦味。
那好啊!明天就上镇里买药去!
1.4d
现在还剩 17 块 8 毛,他把钱拿出来数了数,又塞回裤兜继续走,腿有点酸了。
走到嵩山少林寺,一路上需要多少钱做盘缠?他不知道,但是肯定得非常节省才行,毕竟一瓶农药,就花掉了 1 块 9 毛 5。
他记着自己是下午 7 点离家出走的。
在父母煨在灶边的中药里倒了半瓶农药,回房把旧旧的军书包挎在肩上,就出门了。
这漆黑的夜里,一直沿着公路前行,除了周启森已经没有别人了,偶尔有一辆卡车或者拖拉机经过。再走一阵,他的解放鞋里全是汗,又滑又紧,脚也开始烧疼。他记得大概穿过了两三座桥,很多田地,又经历了一些看上去和停弦渡差不多大小的乡镇,终于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有在农村里从没见过的大楼房,电线连着整齐的电线杆和路灯、水泥马路平整又宽敞,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到了荆州。
他看过同学家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如果一直向北,最先到达到的大城市,就是湖北的荆州。
开始体会到辛苦了,原来一直走路是这么累,都快走了一晚上才到荆州啊。按照这样的速度,也许一个星期不停地走,才能走到嵩山少林寺了。不过他又劝自己先别气馁,总能想出来一些别的办法,荆州是个市,和管辖临澧县的常德市一样,是个大地方,应该也会有汽车站吧?
坐汽车过去少林寺,不知道要多少钱?手上的这些够不够?自己是未成年人,可不可以买票?他都不懂。
但是可以不耻下问!他突然想,水浒里那些好汉当年走南闯北,可不仅凭着一双腿脚,也还是凭着聪明的头脑。
他又抬起头,想再去看天上那些星星,找他们借一点前行的动力,却看到一块挂在路灯下的铁牌,上面白底红字写着“常德澧县欢迎您!”。
澧县只是临澧县的隔壁县。
周启森有点眼冒金花,差点没站稳,简直尝到了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却发现路尽头的肉柱子是佛祖手指时那种滋味。
他在朋友家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上悄悄比划过。从临澧县到河南嵩山,大约是他小臂那么长的距离,有 500 多公里;到他的第一个小目的地湖北荆州市,差不多是伸直食指的长度,在 100 公里左右;到澧县有多远呢?差不多一粒大米就够了,10 多公里的样子。况且停弦渡还是直接与澧县接壤的乡镇,只隔了一座去年刚修好不久的张公庙大桥。
这样下去,走到荆州都得好几天,嵩山少林寺突然变得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周启森虽然还在继续往前走,但意志消沉之后,不止脚疼,肚子也开始饿了。这县城的深夜,到处都是房子,却不见半个人影,安静得让他害怕,几声响亮的狗叫突然传来,他哆嗦着弯下腰,喘着粗气躲进一条小巷。他从小在农村就怕狗,一边喘气一边快步往小巷中走。这小巷中所有的人家都熄了灯,除了一扇窗户亮着光。他走过去趴在窗台上悄悄往里面看,只见到那昏黄的电灯泡下,有一尊【创建和谐家园】菩萨像。
菩萨抱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儿,慈眼低垂,仿佛是在看小孩,又好像是在看向他。周启森腿脚一软,便跪在窗前,开始忏悔,嘴里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轻喊“菩萨啊,救救我!”喊着喊着,他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哭起来,哭得泪眼模糊。
“小孩,你怎么了?”
窗里传出菩萨若有似无的细微声音。周启森不停抹着眼泪,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显灵的声音,又或者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他不敢放过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嚎啕大哭着回应道:“让我回去吧!可不可以让我回去啊!我不是故意给他们下农药的,我后悔了!菩萨!菩萨!救救我!把这些变回去!”
“你给谁下了农药?”
“我的爸爸妈妈……是他们太歹毒了,真的对我太歹毒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临澧停弦渡的……”
周启森啜泣着,感到两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虽然鼻涕堵住了鼻子闻不出太多气味,却也能嗅到一点雪花霜的香气。
“你先进屋里来。”不是电灯泡下的菩萨,是个年轻女人。
“我不是菩萨,是菩萨的信女。”
女人打开热水瓶,倒了杯温水给周启森:“你给我讲讲,你父母是怎么对你歹毒的。”
周启森抹干了眼泪,双手捧着水杯,才看清楚女人的长相,短发、漂亮、城里人的白衬衣,要不是胸前戴着一串念珠,真像是同学家里,中国地图旁边,挂历上的时髦美人。
“你讲呀!”
女人催促他,他吞下一口温热的水,把自己的一切都慢慢讲了出来。
起初,周启森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自己是哪里人,家里是什么条件,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就讲不下去了。
“那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他们歹毒的?”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很歹毒,硬要逼我去看死人……”周启森带着哭腔说。
想到父亲逼自己看死人的事,记忆的闸门就被打开了,周启森慢慢开始流畅起来。
一路上的回想是一种记忆的练习。被迫去葬礼、打书匠、水浒传、不吃肉的鼓匠、怎么看待生与死、亲眼见过娘亲偷情、拜年回家的争吵、偷听到的侮辱、买农药、下毒与出走……他事无巨细地讲,掏心掏肺地讲,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了,从来没有地方可以说出来。
“罪过……”
女人转动着她的念珠,嗟叹一声,然后站起身,让周启森跟过来。她递了三炷香给他,让他在菩萨面前拜一拜,诚心悔悟自己的罪过,周启森照做了。
“这么晚了,你从临澧走过来那么远,也累了,就先在我家睡吧。”
女人把周启森领进房间,说自己一个人住,只铺了一张床,让周启森就睡那张床。
周启森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了外套和磨得破损的解放鞋,躺了上去,他实在是累了。和家里的煤油灯不一样,女人拉了门边的细线,白炽灯就灭了,周启森看着床头的鸳鸯浮雕,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终于缓缓闭上。朦胧中,他好像听到开门的响动,和单车链条的声音。
他想睁眼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的走了,但实在是太疲倦,眼皮和身体,都不再听使唤,不能动弹。
这都是梦吗?不,如果是梦,他觉得自己醒过来,回到那样的家里,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会不会是悄悄去找公安来抓自己了?那也罢了,大不了一死,死无非就是比疼更疼一点,反正也已经疼够了。再说,也许死了正好,可以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好汉,会不会变成一颗星星,回到天上……
第二天早上,阳光斜着从窗外进来,把他照醒。
他还是感觉很像梦,但那床头红漆的木雕鸳鸯,散发出淡淡雪花霜香味的枕头让他清楚,这是真的。
很快,他被门外飘来的另外一种香气所吸引。
“小孩,吃早饭了。”
女人端了一支青花鲤鱼戏莲叶的白瓷碗进来,碗中插着白瓷汤匙。
那是猪油的香气,女人为他煮了两个白水荷包蛋,只是放了些盐和酱油调味,撒上葱花,舀了勺猪油随汤匙一起浸入热汤之中。
周启森吃得连一滴汤都不剩,甚至不停用舌头去舔碗底的咸味。
这是一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所有宴席上的大菜都不能比。
1.5a(2014 长沙)
“接下来是我们最后一首歌——《爱玲《爱玲》:声音玩具乐队歌曲。》。”
同暗红色沙滩公园大门相连的传达室,现在是音乐节安保工作的临时指挥中心。罗门抬腕看手表,等身边安保工作的总指挥、治安管理大队的刘勇打完电话。电话有漏音,那头局里的领导在严厉批评刘勇,遥远的舞台那边,却隐约传来主唱低沉的唱音。
“来吧亲爱的来到我的身边,我给你讲一个乡村的故事,也许你会说这是个孩子的童话。那个男人捧着采摘的鲜花,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乘着落日带着你去收割庄稼……”
半个小时前,林立莲把有关凶器如何带入现场的调查交给了罗门。
那把沾血的匕首看起来非常专业,黑色的橡胶手柄配笔直的刀身,造型简单朴素,却透出瘆人的“实用”气息。现勘在拍照的时候量过,刃长 20 公分,全长 33 公分多,接近刀柄的冷钢上刻了一串简短的字母,但又不是英文。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带得进来?罗门想了好几种突破安保的办法过来请教,却都被刘队一一反驳,正好领导打电话过来,得以中场休息,他还可以偷偷听几句歌,转换一下思路。
“无论你有多么无比的宽容和坚定,生活每天上演新的悲剧,这其中也许有我和你。有什么不好,我们就停留在这里?不需要继续,还是要继续?”
罗门挺喜欢这支乐队的,无论是歌词的意境和音乐的风格,都对口味。但是今天在后台碰了面,却不好意思打招呼,性格内向,没办法。
“罗门,你刚才说凶器是在音乐节之前就提前藏在现场的这个假设,我不敢打包票,但是可能性肯定是很小的。音乐节开始之前,我们已经在区域内进行了几轮地毯式的清场检查,只差没有挖地三尺了。”
刘勇挨完批评挂了电话,中场休息也结束了。
“那有没有可能,从水上偷偷带进来?虽然音乐节在橘子洲上是完全封闭的,进出你们安保都做得很严,但我看里面也有河滩是临水的,如果凶手带着刀,乘小艇渡过湘江过来呢?”
“这个可能性更小,在预案里面也早考虑到了。”刘勇摆手否定,“观众可以通行的江滩,我们都有安排人手值班和巡逻,不仅是防止逃票,更是为了预防发生溺水危险。真有小船小艇过来肯定会发现的。”
“而且这次安保是联合任务,湘江水警也出动了,派了三艘机动艇在水面巡逻,别说小艇小船了,就算他是游过来的也肯定早发现了。”
治安管理大队的另一位同事补充完,灵机一动,向刘勇建议:“要不……让他把那个刀的照片,给高哥看一下?”
“高哥现在在哪?”
“应该就外面大门口吧,你不是安排了他负责检票处的工作?”
“去把他叫进来。”
罗门好像听说过“高哥”这位同事,但又记不清具体是谁了。刘勇挨了领导批评,不耐烦归不耐烦,还是开口告诉他:“高哥在安检一线干了挺久,是个老手,对管制刀具的知识相当丰富。”
“这是战术匕首咯!俄罗斯的不死鸟‘凤凰’军刀,上面的俄文就是‘凤凰’的意思。这刀漂亮啊,很厉害的,只有精英特种部队才装备,还被当作那边的国礼送给一些政要首脑或者杰出的英雄楷模。”高哥进门不废话,看了看手机上的照片就做出了判断,“真货非常罕见,平常人难得摸到,不过这把嘛,肯定是国内厂家仿制的,仿得还不错。”
罗门问他,仿制的好不好买到?
“那就要看有没有门路了,现在网络时代,说很难买也不会。但肯定是个懂行的,有点门路的人才会买这个。”高哥这样回答。
“那……”罗门瞟了刘勇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们搞安全的,是不是多多少少都懂点这个?”
“我确实是这行干久了,才成了个刀具迷,但是懂不懂刀最主要还是看感不感兴趣。”高哥想了想,“应该这么说,对于管制危险物品,我们肯定比一般人更懂,这种懂和你想的那种懂不是同一个意思。”
“罗门,你什么意思?”听高哥的最后一句,刘勇这才反应过来罗门的话中话,把脸一沉。
“刘队,根据高哥的介绍,我刚才冒出一个想法。我们之前讨论了那么多可能性,可能有个最简单的办法被忽略了。”罗门照直说了,“我想问问您,今天参与音乐节安保的所有工作人员,本身会被安检吗?”
“我知道你是想说这个,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个猜想意味着什么?”
“您误会了,我不是怀疑警队里自己的同事。但是主办方合作的那些保安公司的保安,他们执行任务进场的时候,会被安检吗?”